看到白頭老翁坐在那里，懷抱著龍頭拐杖，我們暫時停止了腳步。但我們走向前只能是我們唯一的選擇，別無他途。

也許是老翁看到我們遲疑不決的樣子，他老人家倒先開了口：“兩位年輕官人怎么不走啦？我只是年紀大了，枯朽了，可我并不是妖魔鬼怪啊。是老夫這衰朽的樣子嚇著你們啦？”

我連忙回答：“不不不，老伯誤會啦。我們看老伯應該是高壽之人，怎么竟一個人如此孤單坐這里呢？因此，我們有點疑惑不解了，我們別無他意，望老伯恕罪。”——看老者年事甚高，雖然說話不十分有力，聲音也不太洪亮，但看來頭腦還算思路清晰。

老伯說：“您倆如此想法，乃十分正常，何罪之有啊？陪侍老夫的家客，我叫他剛剛離開了，老夫想單獨坐一會兒。——請問兩位是何方人士，有何貴干啦？”

我說：“回老伯話，我們是緊靠江北一帶的人，出游看看山水風景，增長一點識見的。現在經過貴地，打攪老伯了，望老伯恕罪。”

老伯說：“哦，原來是遠方貴客啊！——剛才已經說了，兩位客官何罪之有呢？我看兩位如此文雅高潔，一定是飽學之士啊。不瞞兩位客官說，我的幾個陪侍之人，皆不通文墨，大字不識幾斗，跟他們有時實在是無可談之資啊。”

我說：“老伯過獎了，我們只是認得幾個字罷了，并不‘飽學’的。”

老伯：“于詩于文，老朽現在也不大談了，早已不是年輕時候了。現在，老朽也發現自己是真的老了，老是懷念過去的事，有的事，真讓人悔斷了腸子啊。——兩年前，我的兒子被人殺了，而我兒子在數年前，又錯殺了一個人。我本來是有機會提醒我兒子不要殺那個人的，不曾想就那么馬馬虎虎過日子，一直拖下來了，沒有提醒兒子。我兒子殺那個人的時候，我孫子得知后，趕忙去救那個人，可惜還是慢了兩步，沒有救到，那人就被我兒子殺死了。唉唉，我兒子性子急，跟我年輕時一樣，終于闖了禍。并且，殺了不該殺之人，是要遭報應的，是要被天譴的。唉！這些話，我跟仆人說，他們似懂非懂的，并不能理解我的這顆老心。”

我說：“老伯，您別急，您慢慢說，我們倆仔細聆聽著呢，我們坐下來慢慢聽。”

下文是老伯說話的大意，其中的“我”即老伯也。

……我兒子錯殺的那個人，姓禰名衡字正平。其才干出眾，孔文舉認為此人才干十倍于自己，把他推薦給曹操。曹操招來之后，故意不賜坐于他。他仰天長嘆一聲，道：“天地間雖然寬闊無比，怎么竟沒有一個人呢？”

曹操說：“我手下有幾十個人，都是當世之英雄，為什么說沒有人呢？”

禰正平說：“我希望聽聽曹丞相手下有哪些人才。”

于是曹操列舉了他手下的荀彧、荀攸、郭嘉、程昱、張遼、許褚、李典、樂進等幾十名賢能之人。

禰正平聽后，面露嘲笑之色，將曹操列舉的那些賢才一一否定并加以貶損。最后說這些所謂的人才全是些“衣架、飯囊、酒桶、肉袋”。簡直把曹操的鼻子都氣歪了。

曹操憤怒地問道：“那你有什么才能呢？”

禰正平揚起頭哈哈一笑，道：“我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向上可以做君主可以達到堯舜那樣的賢能，向下可以跟孔子、顏子配德，怎么能跟那些凡夫俗子相提并論呢？”

當時在旁邊的張遼實在聽不下去了，拔出劍來要砍殺掉禰正平。曹操用手勢阻止了張遼，對禰正平說：“我這里正有一個鼓吏的缺額，早晚朝賀宴享，你可以充任這個職務。”禰正平聽后嗯嗯了兩聲，算是應答，隨即揚長而去。

在旁的張遼真有些憋不住了，道：“這個人太狂傲，出言不遜，為什么不殺了他呢？”

曹操道：“這個人一向具有虛名，遠近出了名的，甚至也有人以為他極具真才實學，現在我要是殺了他，天下人一定會認為我容人之量狹小，這對今后招攬人才是多么的不利啊。禰衡自認為自己才氣沖天，所以我讓他擔任個小小的鼓吏，以此羞辱他。他如果受不了，他會自動離開，免得惹我們的麻煩。”

后有一天，曹操在大廳里大宴賓客，來者眾多，真可謂熱熱鬧鬧。曹操令鼓吏打鼓。禰衡穿著破舊的衣服走了進來。舊鼓吏知道老規矩，對他說：“敲鼓一定要換上新衣服才行啊。”可他假裝不理不睬，拿起鼓錘子就敲打起來，敲成了《漁陽三撾》，音節韻律之中蘊含著不可言說的妙境，好像不是在打鼓，而是具備了金石樂器的聲響。非高手而不能為也。在座的人聽著聽著，完全被其迷住了心竅，個個情緒激昂，淚流滿面。

這時，有人呵斥禰衡道：“還不趕快換上新衣裳！”話音一落，就有人捧來新衣裳了。禰衡也沒有到更衣室去，而是當著眾人的面脫下破舊的衣服，赤身裸體地站著，渾身上下完全暴露在外。在座的好多客人都很不好意思地遮住自己的眼睛或扭過頭去。

而禰衡，卻慢騰騰地穿褲子，好像是故意讓他的生殖部位長久地暴露于外似的，從從容容的，臉色一點兒也不改變。

曹操呵斥道：“廟堂之上，理應嚴肅莊重，你為什么如此的粗俗無禮？”

禰衡仍不緊不慢地說：“欺君罔上才能叫無禮，我暴露出父母給我的身體的形狀，以此來顯示我清白的身軀。”

曹操斥罵道：“你是清白的身軀，那誰又是污濁的身軀呢？”

禰衡也罵道：“你不識賢愚，不讀詩書，不納忠言，不通古今，不容諸侯，且常懷篡逆之心，乃完完全全里里外外徹頭徹尾的污濁！我乃天下的名士，你卻用我做一個鼓吏，就像是陽貨輕視仲尼，藏倉毀謗孟子！你想成就霸王之業，就如此的輕侮我賢能之士嗎？”

曹操一忍再忍，在孔融的勸解下，沒有殺他，而是把他打發到荊州劉表那兒去了。

禰衡到荊州后面見劉表，表面上歌頌劉表的恩德，實則含語譏刺。劉表心中大不悅，沒有任用他，打發他去見江夏的黃祖。黃祖，吾兒也。有人對劉表說：“禰衡戲謔您主公，您為什么不殺了他呢？”

劉表呵呵一聲微笑，道：“禰衡多次羞辱曹操，曹操卻不殺他，恐怕損了他的名聲，不利于他招攬人才，所以令人將禰衡送到我這里，此乃借刀殺人，讓我背上殺害賢人的罪名。現在我不殺禰衡，打發他去見黃祖，讓曹操知道我也不是個傻瓜，還是頗有些識見的。”

可惜啊，我兒不曾有這個識見，也不曾有那樣的容量。我兒跟禰衡在一次飲酒之后，禰衡羞辱我兒，說我兒是土木偶人，我兒忍受不住，下令刺死了他。當時我孫黃射聽到消息后光著腳拼死跑去解救，可惜沒能趕得上。

此事我祖孫三代人都后悔極了，可惜有什么辦法呢？現在我兒子黃祖也死于亂軍之中，真報應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禰衡家族人所為。……

……黃老翁敘述到這里，嘆了一口氣，老眼內似乎噙著老淚。

我倆沒在意是在什么時候，老翁的一名家仆已經站到黃老翁的身旁了。我們跟黃老翁告別。家仆攙走了黃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