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山麓之下彎彎的道路上行走，不時地停留一下，觀賞路旁的野杜鵑、野菊、野海棠及紫花地丁等等，走著走著，眼看著天色暗將下來。好在我們心中有數(shù)，我們離臨時住地并不太遙遠(yuǎn)。我們就山石上坐下，吃了幾塊肉干、魚干兒，喝了幾口飲用水，覺得增長了勁頭兒，就沿著一條岔路繼續(xù)向前。我們想，只要在晚間十一點之前到達(dá)住地都是可以的，即便是再推遲一點也無關(guān)緊要。年輕人，因青春的激蕩和驅(qū)使，通宵玩耍的情況，也不是沒有。

月光姣好。我新娘說，月光是清涼的，冷寒的，所以古人寫月光，往往都和清冷、寒涼的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又如：淥水凈素月，月明白鷺飛。等等。

我說：言之有理，但愿你能成為研究家，大大的研究家。

新娘說：嘲笑別人的人，諷刺別人的人，都是小狗。

我說：小狗就小狗，我小狗，我愿意，我快樂，能把我咋咋的。

妻子又說：“古人看月光，引起了多少遐想啊，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癡想，呆想。”

我說：“你說的這個，也許就叫‘酒神精神’，是酒神精神的一種形態(tài)。——請你舉出實例來。”

她說：“比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作者之所以這樣刨根究底的問，大概是愛月光愛得太深沉了，不然，誰想這么多這么深啊，這簡直是要探究月亮的形成和人類的出現(xiàn)了。”

我說：“我同意。如果對月光不是愛得深入骨髓，是寫不出這樣的句子的。”

我的新娘又說：“還有，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比我們現(xiàn)在說的‘漂洋過海來看你’還要令人感動。”

我說：“也未必好比較哪個更令人感動。——反正我現(xiàn)在跟你在一起，看也不看你一眼，這就不令人感動了。是不？我是寧可看月亮也不看你。”

新娘說：“去去去，我對你這種打諢，作不屑一顧科。”

我抬頭一望，發(fā)現(xiàn)好像不對勁兒，好像是發(fā)生月食了，大大的黑影已經(jīng)吞食了月亮的一小部分。我和新娘又仔細(xì)觀望了一會兒，終于能夠認(rèn)定是月食，但是發(fā)生偏食還是發(fā)生全食呢，暫時還難以確定。

于是我們一邊走，一邊仰望天空，欣賞月食的奇觀。忽然，我們的前方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音，并且聲音很是密集，是名副其實的“緊鑼密鼓”。“咚咚咚！鏘鏘鏘！”連續(xù)響個不停。

真奇了怪了，現(xiàn)在這么敲鑼打鼓的，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呢！仔細(xì)聽聽，不像是什么喜事；在凝神諦聽，也不像是白事。——如果是放焰口的話，應(yīng)該伴隨著和尚的說唱聲啊。就這樣心懷著疑問，我們慢慢地向前走著。

走到村口了，幾乎是家家戶戶都發(fā)出了敲打的聲音。當(dāng)然不全是鑼鼓，有敲碗的，也有敲盆子的，還有敲葫蘆或鍋子的，總之，什么東西能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就敲什么東西。好奇心越發(fā)驅(qū)動我們，我們想向前探個究竟，但也想到，不能莽撞，因為入鄉(xiāng)隨俗，而這里的“俗”到底是怎樣的，我們還不甚清楚。

接近一戶人家的門口了，各家各戶的敲打聲聽上去更為響亮了起來。我們又向前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這戶人家門口的板凳上坐著一個人，再靠近點瞧瞧，是一名老大爺。——可是這位老大爺坐在這里一動也不動，他什么東西也沒有敲，實在是成了村里人中的另類了。

我走上前，招呼道：“大爺，您好！”

老者朝我們看看，也沒有回禮，直接問道：“你們是——？”

我說：“回老伯話，我們是外地人，路過貴地的，正聽到貴村鑼鼓喧天，瓢瓢碗碗的都敲出了巨大的聲響，正不知是何事。——是逢上什么大喜事了嗎？”

老者：“還大好事呢！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大壞事！他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懂得我說的道理，就是會瞎搗鼓而已！而已而已！”

老者好像是憋了一肚子的氣似的，這更讓我們有些茫茫然不知其所以了。

我說：“老伯，也許是我們不該問這個事吧？如果我們問得不當(dāng)，還請老伯恕罪！”

老伯連忙說：“不不不，客官誤會了。是老夫的不是，我對村子里的這幫人真是很氣憤，但我跟客官說話卻帶上不滿的情緒了，望客官見諒。”

我說：“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們才疏學(xué)淺，還望老伯指教。”

老者：“客官謙虛了！你們怎么可能像他們那幫人那樣淺陋！——說來話可不短，客官請坐吧！客官有空聽老夫說話嗎？”

我說：“有空有空，老伯見教，說一天一夜我們也有空聆聽。”

于是我和新娘坐下。老伯坐在另一張板凳上。

老伯說：“請兩位客官仰頭看看天上的銀盤吧！”

我和新娘抬頭向月亮望去：哎呀，月亮已經(jīng)被黑影吞下一半了。我說：“今天月食啊？我們不知道是月全食還是月偏食呢。”

老伯說：“月亮的光本來就是太陽光從月亮上返照下來的！現(xiàn)在的月亮，其實是被一個黑影子擋住了！這個黑影子就是我們的地影。太陽照耀我們大地，我們大地的影子遮住了月亮，就這么簡單！我觀察、思考了多少年了，還因此而做了渾天儀，我認(rèn)為我這個說法是對的。可是，上至朝廷，下到村里的百姓，幾乎沒有人相信我的話。更有甚者，還對我這個說法加以冷嘲熱諷的，說我呆，說我癡，說我傻，說我狂，說我借妖術(shù)欺君罔上，蠱惑民眾！——兩位客官，你們聽聽，到處在敲鑼打鼓，到處在敲鍋碗擊瓢盆。他們堅持說：月亮是被玉皇大帝豢養(yǎng)的一條大狗吞下去了，他們拼命敲東西發(fā)出聲響，讓天狗受驚嚇把月亮嘔吐出來，或從屁股后頭屙出來。還有的人說，不是玉皇大帝養(yǎng)的狗吞了月亮，而是陰曹地府人的月亮，吞了我們陽間人的月亮。他們這種說法，算是開開玩笑，讓大家樂樂還可以，但哪能信以為真啊？我的這個說法，是實實在在的，是事實！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后人中會有人同意我這個說法的！——兩位客官以為如何？”

我說：“老伯說得對，我也同意老伯的說法。太陽照大地，大地的影子擋月亮，我們就看到了月亮被吞食。就這么簡單。”——跟老伯說話的過程中，我盡量避開“地球”“地球是圓的”之類現(xiàn)代人的說法，當(dāng)然更不提什么“太陽系”“銀河系”“黑洞”“震蕩宇宙說”之類的話，以防古人一下子接受不了。

我新娘忽然笑道：“怪道啊，原來大家拼命敲鑼打鼓，拼命敲打鍋碗瓢盆，是嚇唬天狗的，是讓天狗把月亮嘔出來的，或屙出來的。好玩！”

老者道：“剛才我說了嘛，他們這樣開開玩笑樂呵樂呵也就罷了，可為什么還拼命嘲笑我、打擊我、諷刺我、挖苦我、排擠我、孤立我呢？為什么看我是個另類呢？為什么說我癡呆瘋傻呢？為什么還要說我妖言欺君、蠱惑人心呢？唉——！”

老者這話一說完，接著又邀請我們到他家里，說給我們看一樣?xùn)|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