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們這一回降落后沒有在飛機附近搭建臨時帳篷，否則，臨時帳篷會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

晚飯之后，我們悠閑地躺在機艙里，回憶所經歷的一些趣味，有時也隔著玻璃朝外面看看。我們發現，外面的雨水好像停歇了。我把艙門打開一點一瞧，果然小雨停止，轉陰天了。我征求新娘的意見，是躺在機艙里休息還是到外面走走，我的新娘說，當然到外面走走啊，腳踏一些新的土地啊。

于是我們走出艙外。雖然雨水停歇了，但空氣仍然有些潤濕，好在風兒清涼，我們仍然感到自在和愜意。走著走著，忽然一陣較大的風吹來，一瞬間外面好像更加涼濕、陰森了似的。我新娘說：“這晚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如果不是跟你在一起，我整個兒心里怕都是陰霾了。”我說：“哈哈，知道我是保護神，明白了我的重要，說明你思想進步了。”新娘說：“不要說你胖，你就氣喘，不要給你三分顏色，你就想開染坊。要高調做事，低調做人嘛。”

我說：“好的好的，我發揚現代美德，聽從老婆教誨。”這話還沒有說妥當，我就逼迫停下了腳步，并且心里著實咯噔了一下：因為我發現我們前面不甚遠處，草叢邊，坐著一個人似的影子。

因為我的停止而我的新娘也停下了腳步。我眨了眨眼睛，那人影兒分明的仍在原處。我新娘也在我耳邊說：“那前面，好像坐著個女的。”到這時，我確信了，不是我們倆同時產生了幻覺，而前面分明就是坐著一個人，我再細看了一看，確實是個女子。

我壯了壯膽子，堅定地向前又走了幾步，發話道：“請問您是哪兒的人？為什么陰天的夜晚獨自一個坐在這里？”

稍停頓了一下，對方發話了，果真是女子的嗓音。不過真像是從地底下發出的聲音似的。不過雖然聲音不甚響亮，但吐字還算清楚，語速也不快，只要我們聽一遍，便能聽得清楚。她說：“我跟兩位客官是陰陽相隔啊。我早已經是陰曹地府的人了。不過，兩位客官請放心，只要您倆不傷害我，我一定不會傷害客官的。我在人世間時，原本也不是一個惡人啊！兩位客官也許聽人說過有惡魔鬼怪的事情，但遇上我，只是碰上了一名義妖仁鬼而已，我怎么會傷害客官呢？”

我的新娘往我的身后躲避了一點，我知道她有些害怕了。但我的膽怯畢竟比我的新娘輕微得多。因為我從小就得到來自民間——最底層的民間的教育，不做仇，不做怨，鬼來敲門心不驚。況且坐在我們前面的分明是一名女鬼，不青面，不獠牙，眼睛也沒有兇光，于是我穩住了腳跟，也穩住了我的一顆心。我用手輕輕擦了擦我和新娘旁邊的石頭，我們就靠在石頭上——或算是坐著也未嘗不可。我發問道：“請問您孤身一人在這里，有什么貴干呢？有什么要教誨我們的？”

“客官過謙了。我心里有話，我只是想吐出我的心里話，讓更多的世人知道我的經歷。——不瞞客官說，已經有一些人知道我的故事了。”

我說：“您如果是想訴說您的心里話，那您就是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啦！我們愿意聆聽您所說的一切。你能說多久，我們就能聆聽多久。”

于是她開始了她的講述：

我原本是劉家村人，雖然娘家不是豪門大戶，但也算得上是小康之家。同輩人中，除了我有一個哥哥之外，父親母親也就生了我一個女兒，父母親也是把我視為掌上明珠的。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近些年聽人說過，人一生的幸福和快樂的總量往往是一個相對固定的量，年少和年輕時，享福多了，說不定就會老來悲苦了。我常常想：這話似乎有些道理，紈绔子弟晚來多半窮苦寂寥啊。我雖然不是富家千金，但幸福快樂的童年，招致我后來的痛苦了嗎？真難想得透的一個問題。先人說過，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當然也許這主要是說男孩子的。可我作為女孩，也似乎不是少壯不努力的。我在自由自在的快樂之余，父母親也是把我當男孩子一般來教育和培養的。我十三歲時就學會了織絲絹，十四歲時就學會了裁剪衣服，并且每一次都能使人合身得體。十五歲時，父母親給我請來了箜篌彈奏大師，經過老師對我嚴格的教導和培訓，我很快就能彈得一手好箜篌，贏得了村內村外人們的歡聲贊語。十六歲時，我就完全能背誦《詩》《書》了。——唉唉，不好意思，有點兒自我夸耀了，但我也是說的實話啊。

十七歲時，有人到我家來說親了。介紹的是廬江府的府吏姓焦字仲卿的。我一看他面善，眼光溫柔，身材適中，全身似透出憨厚和穩重，便覺得好像是個從小就要好的老朋友似的，便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從他的眼光和臉上的笑容看，我覺得他也是喜歡我的。頓時，我心里就像有好多小兔子在跳動似的，心想，這也許就是緣分，就是天意。正月里他和媒人來我家相的親，當年臘月我就嫁到他家去了。我按照父母親從小對我的教誨，我全心全意伺候著公婆，服侍丈夫，讓他安心于公務。我深深記住了父母親的教導，在公婆家比不得在娘家，是懶散不得的，上下輩尊卑的禮節是容不得出差錯的。

每天清晨，雞叫頭遍的時候，我就起身去機房織布。天天如此，從未間斷過。我三天織了五匹布，獻給婆婆查驗。婆婆眨巴了一下眼，揚起嘴角，輕蔑地一笑：“就織了這么些？是多長時間織出來的？”意思是惡嫌我織得太慢了！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綿延不斷沒盡頭，我的一顆心被徹底涼透了。什么是度日如年的滋味，孩子時是參不透的。進了焦家的門數年之后，我深切體驗到了什么是磨難和煎熬。有一天，夜已深了，我幾乎沒能入睡，而離起身織布的時間已經迫近。我整個人已經被逼到崩潰的臨界點。我對夫君說：“仲卿啊，你要跟鄙妾實話實說，你是仍然愛我，還是討厭我了？”

仲卿顯得驚訝且有些委屈的樣子：“我怎么會討厭你呢？這幾年來，你還沒能看出來？只是我忙于公務，對你照顧、疼愛較少罷了。這個，我一直愧疚在心的呀。”

我又問：“那你是不是讓你母親來對我苛刻地虐待，通過你母親來曲折地趕我走，達到你自己的目的？”

仲卿急得幾乎要跳起來：“你，你這是什么話？我通過我母親來打壓虐待你？我想曲折地達到趕你走的目的？在你看來，我，我竟那么陰毒、卑鄙、無恥？如果是那樣，我即刻被天打五雷轟，化作灰，化作煙……”

說到這里，我知道我出言嚴重了，冤枉了他。我便為我的出言不妥而后悔起來。我定了一下神，語氣稍稍和緩了一些：“那，我就跟你說實在的吧，自從嫁到你家來，我一直都是在拼命努力，我起早帶晚，手腳不停地織，織，可婆婆還是覺得我織得太慢，沒有一句好言語，沒有一刻的好臉色。要么出語譏刺，要么冷臉橫眉而對。你也替我想想：這人間，我天天對著一副陰冷的臉，是怎樣的人間？我實在是吃不消了，我每天都在思念著我的父母，我想，我死，還是死到娘家去的好。就請你看在我們幾年夫妻的情分上，請你對公婆把話挑明白了，趕緊休了我，打發我回老家吧。”

仲卿說：“蘭芝啊，我真沒有料到公婆對你刻薄到如此的程度！我剛才說了，我只是忙于公務，實在委屈你了，是我對不住你，我欠你太多太深。這事情實在是急不得。你想，我一邊是父親母親，一邊是你，我的愛妻，兩邊都是我最親的人。我夾在中間，需要協調，需要平衡。而自古以來，我們對上輩人的不孝，會被視為大罪，所以啊，往往受委屈的，還是我們晚輩人。自古如此，不是嗎？我先勸你再忍耐忍耐，事情也許就沒那么殘酷；另外，我向你保證，我一定跟我父母大人好好地談一談，讓他們對你好些，再好些。慢慢的，日子也許就有好變化了，好嗎？你可要給我時間和機會啊。”

一天休息日早晨，仲卿到堂屋向母親請安，跪拜母親道：“為子的不才，長相亦非肥頭大耳，今生今世休想得到朝廷的重用，只能在府里做個插旗兒的跑腿兒的而已，幸好娶到了劉家姑娘蘭芝，結成了幾年的夫妻。數年來，她勤勞肯干，性情也溫柔孝順，行為端正不斜，您老干嘛總是嫌棄她這兒嫌棄她那兒呢？她跟我夫妻恩愛數年，您老怎么能說休就休了她呢？如果您老要休了蘭芝，為兒的至死也不情愿啊！”

沒想到，仲卿話未說完，他母親突然“嘭”的一拍桌子：“你怎么竟如此的愚蠢！這個婦人懂得什么禮節？走路說話出行有時候竟然隨隨便便的！懂什么規矩禮儀！我對她早已經不滿和惡嫌了！你小兒乳臭未干，這事情難道由你說了算不成？你得趕快寫休書一封，速速打發她回老家，我也要另外尋請月老，給你另娶！娶個勝過她的！”

仲卿跪地連連磕拜，頭碰地面咚咚有聲：“你老要是休了蘭芝，我做兒子的到老也不另娶了！我就打一輩子的光棍！”

他母親一聽，手拍坐床，更是暴跳如雷吼：“你小子竟連老母親的話也違拗了！你小子竟活顛倒了幫婦人說話了！我根本不想再留這個婦人一天了！任憑你小子說什么我老娘也絕不答應你！”

仲卿跪了很久，不曾有一點聲息。他向母親拜了兩拜，又一聲不吭地回到了我們的屋內。他哽咽著，似承受著心中的劇痛，聲音顫顫地對我說：“我是多么不愿意你離開啊，可是我又拗不過母親的逼迫。我想，是不是這樣啊蘭芝，你先暫時回家避一避風口，避一避老太太的氣頭，而我也暫時到府上去做事。我會慢慢地勸說老母親，等她氣消了，也許會想起你種種的好，到時候，我一定再去接你回來。就這樣，我們說定。”

就這樣，我經歷了種種的磨難和苦痛，兜轉了人生的一個大圓圈，又回到了我的娘家。讓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我回娘家，迎接我的是幾張憤怒和蔑視的臉：我父親、哥哥暴跳如雷，硬是說我乖戾無禮，得罪了婆婆，不請自回娘家，讓他們顏面掃地。母親也說白養了我，讓她丟盡了臉面，操碎了一顆心。

至此，我在悲哀中明白了，父母兄長的面子勝過了對我的愛。

就這樣，我被兩頭拋棄，我已無路可走。我唯有奮力地一跳，才能解脫我所有的痛苦。在我用力跳入池塘的一瞬間，我掙扎了幾下，后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后來，我才知道，我已經成了陰間一鬼。

我成為陰間一鬼不幾天，我即聽說，因為失去了我，仲卿感到人間已無生趣，沒留念之處，他在一棵大樹上自縊而亡了。

說到這里，我要問問你們兩位客官：人間有多少男子因為追隨女子而自戕的呢？

有多少呢？因追隨女子孩而自戕的男孩？

所以我獲取的是真愛！仲卿用他的生命證明了他對我的真愛。

前不久，在陰曹地府，我和仲卿剛剛見面。我們相擁在一起，我們哭了很久很久，我們也笑了很久很久。我們已經約定，我們將重回人間，做永遠的夫妻。我們的愛是得到證明了的。世間有多少無法證明的愛或用物質遮蓋著的虛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