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們醒得較遲，到出發(fā)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看上去直晃眼，似乎有嘲笑我們懶散之意。不過，我們卻顯得心安理得，自駕游圖的就是自由自在，要不然，我們何必花比跟著旅游團更多的錢財呢。

行游了一會兒，山路越發(fā)顯得凹凸不平了。不過，我們上上下下左拐右拐的走，也是一種身經(jīng)曲折的豐富和情趣，因此，我們短時間內(nèi)并不打算走回頭路或另辟蹊徑。

我們沒料到，從山丘的另一側(cè)走來了三名婦女，每人都背著一個布袋子，看上去是有些重量的，——在山路上曲曲折折地走，步伐比我們老練嫻熟得多了。畢竟是山里人，從小跟環(huán)境是諧和一致的，或者說，從小的環(huán)境成就了她們，所以，連走山路的技藝都勝過我們?nèi)帧Ｎ覀兙瓦@樣遠遠的跟在她們后面，反正她們總不至于把我們帶到懸崖峭壁之處吧。

一會兒，我們似乎聽到了山谷中水流轟響的聲音。抬起眼皮兒一看，原來是一處瀑布。落差雖然不甚大，但在我們平原地帶的人看來，倒也感到稀奇。再走近些，又發(fā)現(xiàn)了兩處瀑布，落差雖然大了一些，但仍然算是“矮個子”，哪比得上人家“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啊。除了走在我們前面，來到瀑布身旁的三名婦女之外，還有兩三個人原本就在這里。我們來到了這幾個人的集中之地。原來，這里有一處水力石磨，可以將大麥、元麥、小麥等碾成糝子，以便人們可以做出多種多樣的面食品。

這水力石磨讓我們感到很好玩。不知道是哪幾位能工巧匠，利用瀑布的沖擊力，——物理學(xué)大概之所謂“勢能”——帶動木頭輪扇轉(zhuǎn)動起來，而后使動力通過粗壯的木棍傳輸給水平方向轉(zhuǎn)動的木頭齒輪，從而使石磨轉(zhuǎn)動起來，只要你通過石磨上面的孔穴倒進麥子，隨著石磨的轉(zhuǎn)動，麥子就會被碾成細細的面屑了。是不是可以這樣說，這水力石磨，是在蒸汽機、內(nèi)燃機發(fā)明之前的最好機械，并且是使用的自然能量。

在瀑布之旁石磨之上，搭建了一個偌大的草木篷子。上面用厚厚的麥秸及涂泥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篷子的東、西、北三面都壘成了一堵厚實的泥石墻，一來可以防止雨水淋到石磨，二來可以供人們臨時遮風(fēng)擋雨。

其中一名左臉上有個大黑痣的婦女問我們說：“你們是哪一家的親戚啊？怎么沒帶麥子來磨的呢？”

我妻子回答說：“我們不是哪一家的親戚，我們是路過這里的，順便歇歇腳。”

黑痣婦女說：“路過？剛才你們不是跟在我們后面走過來的嗎？再往前可沒有路了啊。”說到這里，該婦女笑了起來：“你們騎駿馬也躍不過去，除了你們變成鳥兒，飛過去。”

我道：“哦，這樣啊。那我們只能歇歇腳，然后再走回頭路了。”

該婦女說：“那就隨你們了。你們在這里賣呆，我送飯給你們吃。”

我說：“能有這個話，說明你們就是好人。——你們這個流水帶動的石磨，是一個人家出錢的，還是大家共同出錢的呀？”

婦女：“都是蘇老爺出的錢。蘇老爺在做縣太爺?shù)臅r候，到這里來一看，發(fā)現(xiàn)了三個瀑布，再看看左右的地形，當(dāng)時就說，唉，把這個水力用起來，帶動起石磨，這個村子的老人孩子的來磨糝兒，就不要那么費力氣了。這話說完后的第二年，他果然找來了鐵匠、石匠和木匠，運來了幾根粗壯的木頭等等，搗鼓了好幾天，終于弄成功了。幾名鐵匠、石匠和木匠，對蘇老爺非常敬佩，感激，他們一個都沒有要工錢，并且是自己帶的飯。村里人也都很感激他們。有幾戶人家主動送茶送飯來。——后來，這事又感動了幾個泥水匠和草匠，他們也過來忙乎了好幾天，把這個篷子及三面的泥石墻建好了。這樣，落雨天可就淋不到磨子了，人還可以在里頭躲躲雨，歇息，多好啊。”

我說：“哎呀，這蘇老爺真是好人啦。后來呢？蘇老爺現(xiàn)在還在擔(dān)任縣太爺嗎？”

婦女：“哪里啊，后來沒幾年，蘇老爺就被調(diào)到其他縣里了。我們村里，還有其他村的一些老百姓，都跑到刺史府里請愿，要求府里向朝廷稟告，轉(zhuǎn)達民意，把蘇老爺留在我們縣里。可是，朝廷及州府里，我們老百姓哪曉得水有多深啊，他們怎么可能聽你們老百姓的。因此，雖然那么多人在州府里跪啊拜的，還是沒有能夠留下蘇老爺。蘇老爺離開的那一天，我們村里好多人都前往送行，一直送到出了縣境，好多人都淌著眼淚舍不得蘇老爺離開……”

我妻子忽然插話道：“也不一定要這個樣子的。上面還會派新的縣太爺來的，新縣太爺?shù)搅耍匀灰矔勖袢缱拥摹！?

聽我妻子如是說，黑痣的婦女忽然非常警惕的看看其他人，生怕其他人把話的內(nèi)容聽去似的。她壓低了聲音，道：“新縣太爺跟蘇老爺比，唉，簡直一個在天上，像大雁，一個在地上，像癩蛤蟆，哦，不，就像個大田鼠，到處貪東西。老百姓不敢公開講，都在骨子里頭你傳他，他傳你，一傳十，十傳百，說新縣太爺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貪銀子，大的方面貪，小的方面也貪。有時候哪怕是二兩銀子也不放過。他也不是我們本地人，但他家里經(jīng)常有人過來，偷偷地把銀子包扎起來運到他家里去。遇到這種蛀蟲，我們老百姓也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了。”

我說：“那，那你們后來有沒有聽到蘇大人的什么消息嗎？”

一提到這話，該婦女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道：“人說好人不長久，禍害一千年，一點兒都不假。蘇老爺離開這兒不過三年，我們就聽說他被壞人找碴兒，告了刁狀，被貶到叫什么的邊遠地方去了。蘇老爺沒有到任，在半路上就辭世了。……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我們一村子的人真難受極了。還有人暗中說，鑼敲破了，人死錯了，該死的沒死。”

聽了這名婦女的話，我心中暗想：所謂好人不長久禍害一千年，也許是人們的一種普遍的心理感覺：人去世了，是好人的話，人們都覺得他活的時間太短；是壞人的話，人們會感覺他早該死去。當(dāng)然，人是太復(fù)雜太復(fù)雜的動物，豈能用好壞二字就能概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