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虎。

其實我本來的名字不叫秦虎，到底叫什么，已然不記得了。

我是哪里人？不知道。我的家鄉在何方？嘿，也不知道。

從師父的敘述當中，我們首次相遇的情形大致如此：當年西涼大軍與天朝在延州一帶大戰，天朝三戰三敗，西涼兵一路擄掠，多少村莊城鎮生靈涂炭，化為廢墟。天朝官兵一潰數百里，百姓們紛紛逃難。

師父在一條大路邊，發現數十具西涼兵殘殺的百姓尸體，內中有奄奄一息的我，那時我只得四五歲左右，還是一名小童。

饑寒交迫，加上受傷，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師父給我喂了一些干糧和清水，又幫我敷了藥，包扎好了傷口，沒多久我悠悠轉醒，眼前是一張天仙一般美麗溫柔的臉。

我明白，是這個神仙一樣的人物救了我的性命。

我翻身坐起，跪倒在地，說道：“多謝觀音阿姨救命之恩！”

那女子笑了，說道：“你這孩子好有趣，叫我什么？”

我說道：“爹娘說過，長得好看的女子，救苦救難的女子是觀音菩薩下凡，所以你就是觀音阿姨。”

師父問我：“你的爹媽呢？”

我搖搖頭，說道：“早死啦。我跟著叔叔嬸嬸過來投親，半路上遇到好多兇惡的強盜，騎著大馬，見人就砍，可嚇人了。叔叔嬸嬸都死啦，我挨了一刀，滾到路邊的溝里裝死，他們搶了東西就走了，也沒有仔細來看我。”

師父摸摸我的頭，嘆道：“可憐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道：“爹娘叫我小虎?！?

師父又問我姓什么，我不懂，因為村里的人家多數稱呼個綽號或者諢名，我只好說爹爹媽媽就是爹爹媽媽，不知道姓什么。

師父又問我家在哪里，從哪里過來，我懵懵懂懂，只知道指著遠遠的大山，說是從那邊很遠的一個村子過來的，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翻過很高很高的山。

師父沉吟半晌，輕輕道：“那是秦嶺。以后你就姓秦，叫秦虎好啦。”

諸位，那就是我為什么叫做秦虎的由來。

師父后來跟我說，她一個單身女子，帶著一個小男孩上路不方便，本來就近想找個農家，給些銀兩，將我寄養在那里。但周邊村莊的人都跑空了。

而我接下來的一番話令她改變了主意。

我說：“觀音阿姨，你救了我，以后我就跟著你吧，我會燒水，我會收拾柴火，我還會做飯，我還會做好多好多的事?！?

師父微笑：“其他還會些什么？”

我低頭想了想，然后抬起頭大聲說道：“我長大了，還會保護觀音阿姨！爹娘說過，男子漢頂天立地，要學會幫助別人，保護別人?！?

就這樣，師父收留了我。她帶著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后來就見到一座大山，下面有一個很大的湖。

師父說：那叫蒼山，傍邊的是洱海。

我們就在蒼山上住下來，師父建了一個草廬，搭了幾間木屋，屋前屋后種了很多的花。

白天我拿著小弓小箭，在林子里打鳥打野兔，得閑時候便下山跑到到湖邊去游水，摘些湖里的野海菜煮湯喝，晚上師父教我認字，教我練功練氣。

師父也不知從哪里搜集來很多的書，有修道的、有兵書，有詩集，還有一些經史雜書。

我有時候調皮，練功不認真，經常翻些雜書看得津津有味，師父就呵斥我，罵我，說我懶散，但她從來不打我，看得出來，她心里很關心我，很疼愛我。

師父教了我幾年，后來有一日她嘆道，我機靈聰明，可惜雜念太多，不是練武的料子，這輩子估計成不了什么高手啦。練武需要天分，更需要勤奮苦修。

我說成不了高手不打緊，只要陪在師父身邊，過些開心的日子就好。

但師父經常不太開心，一個人獨自看著山上的風景不說話。我不曉得師父的心事，也不敢去打擾她。

某日她喝了一點小酒，有些微醺，跟我說：她本來有一個女兒，年齡比我大，因某種緣故不得不分開，從此難以相見，她時常會想起自己的女兒，想起她很小時候的模樣。

也就是說我在世上還有一個師姐？還有一個親人？

我很開心，但看著師父的模樣，我不敢把開心放在臉上。

我們在山上相依為命，師父獨愛清靜，不喜歡仆廝伺候，因此平日里的一些用品用具，就委托一個姓覃的貨郎，定期在山下的大理城采購，然后運上山。

覃這個姓很奇怪，姓覃的口音也很奇怪，他自稱廣南宜州人，叫覃大旺，多年來走南闖北，見多識廣。

覃大旺第一次跟我說話，我便很中意，他說：“小哥，你姓秦，我姓覃，聽起來一個樣，稱得上一家人?！?

姓覃的會說很多地方方言，廣府話、巴蜀話、荊湖話、江南的軟語口音、北方的粗糲嗓音，我喜歡這類市井的人物，經常跟他到山下的大理城去采購、閑逛。

他給我講各地的風土人情、奇風異俗、見聞軼事，講他以前販賣布匹、綢緞、香料、藥材、私鹽甚至棺木的日子。

我向往外面的世界，但我必須陪著師父。

某次我跟覃大旺去城里，見到一個拉騾車賣炭火的，那個漢子經常在幾家腳店邊停留，拉攏著生意，可問者寥寥。

大理這個地方四季如春，夏天不熱，冬天不冷，因而炭火的營生并不好，但售價也很高。

我跑過去，和那漢子聊了一陣，不多時，提了一大籃黑炭回來。

覃大旺很詫異，問我哪來的錢，我就說是那漢子送的。他很吃驚地看著我，說小孩子不能撒謊，問我跟人家說了什么騙人的鬼話。

我跟賣炭的人是這么說的：此地溫暖，炭火難賣，炭火價高，富人不用，窮人用不起。但大理地方偏僻，傾慕中原風俗文化。我聽說中原的富家大戶，喜歡將炭火置于小爐內，稱之為手爐腳爐，既然大量的炭火無人采購，不若分散分小，改成小火爐來賣，外置裝飾，輔以香料，這樣既能暖手暖腳，又能熏香衣服，顯得高貴大方。炭火分開賣，比打包賣更能賣錢。

賣炭的漢子歡喜不迭，連夸我聰明，便送了我一籃黑炭。

覃大旺聽得目瞪口呆，直說我是行商的天才。他說：“小哥，你腦子里怎么會想出如此奇特的主意？”

我笑笑說，我看過一本書，好像叫《貨殖列傳》罷。里面有段話：“昔者越王句踐困于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計然曰:“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道理便在其中。

覃大旺摸摸頭，茫然不解。

我跟他解釋，那些話的意思是：如果要打戰，就要做好各種各樣的準備，要知道自己和對方兵馬的優勢在哪里，劣勢又在哪里。經商賣貨也一樣，不要一味地強賣硬賣，而是要了解什么時候有需要、什么人會需要，才算懂得貨物。

善于發現合適的時機和實際的需求，并且將兩者結合使用，那么各種貨物的供需行情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覃大旺仰天長嘆，說道：他販了半輩子貨，還不如我幾句話說得通透。

快樂的時日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大概在我十六七歲的時候，終于有一日，師父告訴我，我應該下山闖蕩了。

我不舍得師父，苦苦哀求。

師父卻說：小虎，你是個男子漢了，好男兒志在四方，終日和師父困頓在山中，恐怕會耽誤你的前程。

我心里面天人交戰，在留下以及外面的花花世界之間掙扎。師父問我：是喜歡行商還是到外面某份差事。

我有經商的天分，如果選擇行商，師父早就替我籌備好一筆款子，足夠我騰挪施展，憑我的天資，不需要多久便能富甲一方。

我對錢財歷來不喜好，于是搖搖頭。

師父取出一封信，告訴我去京城，到某某地方，做某某標志，自然會有人來尋我，見到她的親筆信，來人自會安排我的著落。

我依依不舍拜別師父，風塵仆仆趕到京城。

京城相當大，有好幾個大理城那么大，人相當多，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這里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繁華的城市。

我在一處宮門旁邊的石獅子底座，依照師父的吩咐，刻了一個小小的陰陽雙魚圖，又寫上“國子監”三個小字。

我在國子監大門的旁邊守候，白天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喧嘩熱鬧，沒有人理會我一個外地陌生人。漸漸地天黑了，人少了，我等得倦了，倚在墻角處險些睡著。

但我突然間感覺到有種莫名的危險在靠近，于是跳起身來，全神戒備。

一大團黑霧出現在我身側，很快，黑霧中現出一個人影，面目辨認不清，那人說道：“你是英家的人？”

我想起師父的叮囑，便點了點頭，將信遞了過去。

那團黑霧一下子就將信吞沒，里面不時傳來嘎嘎咔咔的聲響，好像一些鐵器在摩擦。

好一陣，那人說道：“既然是英紅袖姑娘的傳人，你隨我來！”

我跟著黑影來到一處隱秘的屋子。分別坐下后，黑影又細細地盤問了我的姓名、出身、和師傅的關系、這些年的經歷種種。

未了，他用那種難聽的金屬般的聲音說道：“很好，不錯！你是英姑娘的親傳弟子，那英家的陰陽二氣應該有所修煉吧？”

我老老實實地回應：“練過，但師父說我天資不高，難有大成?！?

黑影說道：“陰陽二氣乃天下間最神妙的功法之一，要練成哪有這般容易。再說我們這個行當，不一定需要武功高強之輩?！?

我笑道：“大人所說的行當，可是在官府里當差的？”

黑影咦了一聲，說道：“你師父沒給你仔細交代？”我搖搖頭。他又問：“那你怎么知道？”

我笑道：“太簡單了。我留的暗號標記，在皇宮宮門附近，那里守備森嚴，閑雜人等難以靠近，能時時去巡視去查看有無暗號的，最有可能是官府中人，甚至可能是皇上的禁軍。大人剛才盤查我的時候，所用的語氣口吻，所關注的細節，與官府里其他人常用的盤問手法一致。大人目光逼視，說話簡短有力，但又措辭謹慎，不露口風，想必屬于官階不低，慣于發號施令的人物?！?

黑影面露喜色，說道：“英紅袖姑娘的弟子，果然不是凡品，你精明機警，觀察入微，性子開朗，善于言辭，正是干我們這行的極佳人選。大家自己人，我不妨直說，我乃十七衛都指揮使。十七衛直屬于皇上，專門監察朝廷和百官，兼顧監視江湖勢力，刺探敵國情報?！?

我不動聲色，沒有驚訝，師父既然將我囑托與他，那對方必定不是一般人。

黑影暗暗觀察我的神色，見我鎮定自若，眼中露出幾分贊賞，繼續說道：“我南宮世家世代伺候皇上，忠于皇上，不免得罪不少朝中權貴大臣，當年有那么一位大臣，權勢滔天，而且他本身的武功，也屬于頂級高手之流，那人視我南宮家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意欲置我家族于死地。危急關頭，是英家出手，幫我家族解決了此獠。我南宮世家一直欠英家一份大人情。你來了再好不過了，就跟著我干，我保你將來出人頭地，大展宏圖！”

我行禮道：“大人請吩咐?！?

黑影道：“十七衛行事隱秘，只聽命皇上一人，你人很聰明，但涉世不深，要牢牢記住下面幾條鐵律：忠于皇上，惟命是從；職責所在，全力以赴；不負袍澤，生死同心。”

我應道：“是！秦虎謹記！不知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去哪里？”

黑影說道：“你暫時隨我在京城，熟習一下十七衛辦事的方法、手段、人員架構、聯絡方式等等。過些日子，你再到南方去?！?

我自語道：“南方？”

黑影說道：“不錯。朝廷的大小官員，一大半源自江南、兩浙、江西三路，這些人攀比關系、營私結黨，黨同伐異，便會對朝廷不利，因此監視這些地方的官場和門閥的動向，乃重中之重?！?

我想，面對如此神秘的組織、如此復雜的官場還有廣闊的江湖，正是我大展拳腳的好機會。師父實在太了解我了。

從此我便開始了在十七衛辦差的驚險而又刺激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