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姑住的地方叫做“溪緣村”,偏僻的村落卻有個雅致的名稱。
這村子不過二三十戶人家,與外界聯系甚少,但風景宜人,適宜人居。
村子里只有一個郎中,前些年離村他往,另謀生路,就只剩下了丑姑這一個“郎中”。
丑姑自覺容貌丑陋,不愿與外面的人接觸太多,受人蔑視,所以她居住的地方是這個偏僻的村子里最偏僻的地方。
村里人向來只有求醫問藥時才會來到這里,每次瞧病拿藥之后就得立即離開。
因為丑姑不愿與外人交流,時間一久,村子里大多數的人都快將她淡忘。
只有犯了急病,無可奈何之際才會想起前來尋她——尋常的小疾小病,自家抓點草藥也能對付過去。
所以徐暮寒隨她來到此處,可說是十分安全隱蔽的。
走過崎嶇曲繞的山路,辰時來到了這座村落。
一路提心吊膽,擔憂被追兵追上,等到了這里,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憂慮一旦過去,巨大的悲傷很快就涌了上來,徐暮寒怔怔地坐在陸霜的尸身前,想起了兩年來生死與共的交情,如今天人永隔,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自午后到黃昏,徐暮寒就這樣坐在陸霜的面前,動也不動,仿佛已變成了一座泥塑木雕。
暮色四合,秋意漸濃了。
丑姑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忽然有些嫉妒死去的陸霜,一個死了的人還比一個活著的讓人在意。
她本不該有這種想法的,因為她和徐暮寒認識還不到一天。
可她又不知怎的,就是泛起了這個念頭。
丑姑忍不住冷笑道:“你想守著這個死人到什么時候?腐爛發臭嗎?”
這聲音又尖又銳,刺醒了徐暮寒,也激發了他心中的怒火,可是很快地,又平復了——丑姑說得對!
他已經沉浸在悲傷中許久了,再繼續下去也無用的。
他緩緩站了起來,轉身面對丑姑,其實他還是看不到丑姑,只是聽聲辯位,知道她在哪。
“勞駕姑娘幫我將這位朋友葬了!”
他的聲音誠懇,又長著一副帥氣的面容,確實很難讓人拒絕的。
丑姑似是有些猶豫,過了一會兒,冷冷道:“錢呢!”
徐暮寒一呆,道:“錢!”
這兩年來他一直受陸霜照顧,食宿雖然簡單,但是都不用自己操心,若非丑姑此刻一提,都快忘了錢的用處了。
丑姑見他臉色變化不定,追問道:“你難道沒有?”
徐暮寒嘆了一口氣,攤手道:“我都快忘了這種東西了。”
丑姑哪里肯信,原本接下來就是刻薄的話,誰知在徐暮寒面前,竟然有些說不出口,所以改口道:“那你朋友呢?”說著走上前去,準備搜陸霜的身子。
徐暮寒攔道:“你想干什么?”
丑姑冷冷道:“我想看看他身上還有多少銀子,既然你不肯,就自己去吧!你不想讓我碰,但你可知他現在一身臟兮兮的,即使有錢買棺材,也得替他清理一遍,你若不愿我碰他,到時候你這個瞎子自己來吧。”
徐暮寒的臉上多了幾分痛苦之色,過了片刻,才道:“姑娘說得對,請吧。”
丑姑心頭一跳,暗道:“叫我姑娘,別人都叫我丑姑的……”她忽然起了幾分遐思,腳步卻沒停,在陸霜身上搜了一會兒,只得了十幾文錢。
她忍不住苦笑道:“十幾文錢,買一張草席包了,挖個坑倒是夠的。”
徐暮寒大聲道:“不行!”
丑姑道:“須知不過一具臭皮囊,死了哪里還有什么知覺,你有本事就給他一副棺材,沒本事就一張草席,勝過拋尸荒野吧?”
徐暮寒一時竟然找不出話來,急得額頭都沁出汗水來,突然伸手握住了丑姑,道:“你能不能再幫幫我?”
丑姑被他粗糙的手一握,竟然有些忸怩,但立即回過神來,叫道:“還不放手!”
徐暮寒也感到這一動作過于輕浮,馬上松開了手。
只聽得丑姑又道:“救了你,帶你們來這里,總算仁至義盡了,現在還得讓我出錢替你埋尸,對我有什么好處?全程只是我在付出,你就受得心安理得?”
她竟然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過于冷漠,又補了一句道:“我只不過是個清貧獨居的女子,我就是想幫你,也沒那個錢財。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只是躺著的這人怕是沒時間等你了。”說著已準備向門外走去。
但她才走了幾步,徐暮寒就將她叫住,丑姑回過頭,徐暮寒已將手中的一塊玉壁遞了過來,丑姑接玉壁在手,只覺手上一陣清涼舒適,便道:“你想當了它?”
徐暮寒雙手微微顫抖,自緊緊咬住的牙關蹦出兩個字,“當了!”
這是陸霜留給他唯一能夠寄托思念的物件,可是為了亡友能夠安然入土,除了當了,別無他法,取舍間的痛苦也只有他這種切身經歷的人才能知道。
丑姑道:“好吧!看在你這么重情義的份上,幫你一把也無妨。”頓了一頓,又道:“你還有什么想買的?”看來她估得出這塊玉壁價值不菲。
徐暮寒搖頭道:“沒了,這塊玉壁任由姑娘處理,但有一個小忙還得麻煩姑娘!”他本想說出以后贖回的話,可他連自己明天去向何處都不知道,哪里還能照顧得下這塊玉壁?
丑姑道:“什么忙?”
徐暮寒道:“我還是個瞎子,得麻煩姑娘替我朋友清理一下,讓他干干凈凈地入土!”
丑姑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徐暮寒只覺全身都似快脫力了一般,盤膝坐了下去,修煉起七絕神功的內功。
他一天都沒進食,此刻仍舊沒有胃口,但是運功調息起來,血氣運行得更加順遂,原本只是想提了提氣力,沒想到收到了更好的成效。
這是因為他現在到了安全的地方,沒人打擾他,同時修煉七絕神功的初步火候已成,只要靜得下心來,剩下的“眼明”這一關,很快就能通了,恢復正常的視力。
轉眼已是第二天。
那是黎明到來的前一剎那,丑姑剛好走了進來。
丑姑輕撫著那小塊玉壁,緩緩走**躺在木板上的陸霜,也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內心平靜了許多。
每次接近陸霜時的心情都會平和不少,這一半是因為陸霜本身那種優雅謙和的氣質,一半是因為那塊玉壁有撫平內心煩躁的力量,只是她并太曉得。
那玉壁光滑嫩潤,丑姑不自覺地磨搓著,忽然間,她發覺了玉壁上似有一點凹凸不平。
她起了好奇心,拿起來借著室內亮光細瞧,才發覺正反兩面各有四個小字,寫的是“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這句話是《道德經》里的一句,道家雖然主張“無為而治”,但到底還是推崇良善。
丑姑道:“看來你還是個好人,只可惜并不長命。”她的語氣平淡得很,若非陸霜已死,丑姑的語氣不會這么平淡。
她的雙目凝注在了陸霜身上,久久未能移開,乳白色的晨霧漸漸散盡,幾縷朝陽灑了進來,暖陽光輝下,陸霜的臉上浮現了一種神秘而又朦朧的美。
他本就是一個人間罕見的美男子,只是新死未久,妝容依然如故罷了。
丑姑的手指忽然一伸,掌中已多了一柄純銀的鋒利小刀。
閃亮的刀刃在朝陽下發出一股銳利的光,仿佛野獸露出森森白牙將要擇人而噬。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若是也能長得像你這般好看,那會怎樣?”
她只說到了這里,眼中陡然閃過一絲凌厲的神色。
然后刀光一閃,劃向陸霜的臉龐!
可是這一刀并沒有劃破陸霜的臉,刀鋒一錯,挑開了兩鬢之間雜亂的發絲。
她運刀極快,手法極巧,片刻之間已將陸霜的面目清理得干干凈凈。
她又自房門口提了一桶水過來,將陸霜身子稍為擦拭了一遍。
將死人入葬前通常都會先替他們清理一遍,赤赤裸裸地來,干干凈凈地走。
很可惜世上很多人走的時候都無法像陸霜那樣平和安靜,仿佛回家一般。
棺材很快就會送到了,眼前的陸霜此刻好似已換了一副模樣,更像是丑姑手下一個精美的作品。
可是尸體很快就會腐爛!
想到了這里,丑姑不由得眉頭一皺,忽然間走到身后的一排藥架前,自靠邊的一角取過一個小小瓷瓶。
她回身便走,一邊走,一邊輕揉瓶身,等走到陸霜身前,揭開蓋子,將瓶口對準陸霜眉心,手一低,再低,瓶口漸漸匯聚出一滴水珠,然后落下了陸霜眉心。
從取瓶、聚水、滴珠這一些動作里,丑姑從未想過這種作法竟是那么地愚蠢!
直到水珠滴落,她才忍不住搖頭喃喃道:“這玉參靈露費盡了我多少心思才聚成三滴,每一滴對于傷重之人都有起死回生之效,死人則能保持三十年內肉身不損。
活人求取到死我尚且不管不顧,心腸冷硬如冰。怎地對這個死人如此大方?”
她喃喃一通,忽然為自己的冒失感到氣惱,拂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