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沙盤游戲(二)
- 藤川短篇故事集
- 滕川先生
- 5719字
- 2021-12-18 12:10:17
我與男子相處融洽,我倆也有不少的共同話題,然而他對于我記錄的那個女人的故事并不是很滿意。
不久的一個中午我倆激烈的討論著這件事。
“我本以為你會寫她去那邊是怎么找的線索,側重于分析與判斷,然而你寫了個寂寞?!彼攘丝诓枰荒槻恍肌?
“那又怎么樣,事情不也還是順理成章的進行著,對于客觀事實我習慣一筆帶過,更多的是渴望去窺探人們的內心,那是怎樣的情緒與思想我覺得這是需要弄明白的哲學。”
“共性可以去研究,但個性的話我只能說,這是單位,單位是千變萬化的,你能看得到的與你能接收到的僅僅只是表象,更深層次的東西是不會那么容易暴露出來的,不然那還談什么個性,我覺得你的研究方向出了錯誤?!?
“不敢茍同,如你所說我也是單位,如果不從個體出發,那,你又怎能深層次的去剖析我?”
“你要說這個的話我就有發言權了,你知道我是吃這碗飯的?!彼畔卤娱_始打量起我來。
“哈……你第一次來時話并不多,顯然是個內向的人,而你對于不同的意見又時常急于想表達自己,看得出你是個急于表現的人,急功近利,心機還不少,可能就這么多吧?!?
我拍了拍腦門表示無奈。
“得了吧,”我說“一句話里充滿顯然、時常這樣的粗略字眼,從科學出發你這是巴納姆效應,用共性去蒙混過關解釋個性,讓人們對號入座并支持這樣的言辭,好像自己為了能適應某種對應的共性表達就常常把該有的個性也抹殺掉。”
“別忘了這也是心里演繹,”男子說“但我自始至終可沒說個性這件事,我一直研究的都是共性,關于對你的分析,我也僅僅是從大致上來分類,判斷,我承認這樣的鑒別方式有極大地弊端,你說得對,人們為了適應某種語言規則而常常抹殺自己的個性,努力去迎合那樣的規則。但這個結論本身就是出于對共性的分析與判斷得來的,這是合理的。這個效應最大的優點在于你可以在與人接觸的第一時間做一個大致分類,這為接下來的開導做鋪墊。”
“你良苦用心了?!蔽覍λf的表示理解。
不過對于語言上的學問我倒是可以給他一些提議與補充,但對于沙盤這事我還是無從所知,每次提到時他都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好像生怕我弄懂這其中的玄學。
直到后來一個精神失常的客戶造訪后,這神秘的手法才得以慢慢顯現。
這是一個傍晚,我與男子探討著關于極端性格的問題,我倆話不投機一度鬧得很尷尬,直到一陣敲門聲打破了僵局。
由于男子業務繁忙我倆索性達成共識在20點前絕不鎖門,于是那道虛掩的門更好的服務于各種快遞與信件的送達。
“請進!”
門從外側推開,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他雙眼有神渾身有勁,一看就是有志青年,不過他發抖的身體掩蓋不了此行的極大需求,顯然他遇到了事情急需處理或試圖在這找到答案。
“108號?周先生?我沒找錯地方吧?!蹦腥藪咭暳宋覀z,從他的穿著來看不像送信件的,所以他一定是客戶。
“你沒走錯,請坐!”男子招呼著,我則起身去泡茶。
“先生今日造訪,有何指教?”
“我是特地前來請教您的,”男人接過我遞來的茶,非常禮貌的說“眼下我遇到了一些麻煩事,我不知道怎么去處理,大家對你的辦事能力都挺認可的,我朋友讓我來找你,所以我來了。最近我一直處于無盡的折磨中走不出來,我希望您能解答我的疑難雜癥?!?
男人喝著茶,慢慢冷靜下來。
“在沒了解事情之前我不敢保證能幫助到你什么,你現在要做的是把整件事情敘述下來,盡量詳細些?!?
周先生與男人相對而坐,我在他倆的一側靠墻坐著,房間的燈光調暗下來,絕對安靜的氣氛下男人點了一根煙,我倆認真的聽著他的故事。
“半個月前我還完了所有債務,那時我決定徒步向西四處走走,就當是窮游。我備好戶外用品,一切按計劃進行著。我酷愛攝影,這導致我的步伐緩慢,前兩個補給地址相隔四十多公里,不過這與我被拖慢的速度還能吻合上,但我忽視了第三個補給點的實際距離,當我到達那個小鎮已是晚上。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我能晚一天或早一天到,那我將不會遇到任何意料之外的事,
“到了小鎮,我找了一家旅社作為補給點,我去超市備糧,早早回去沖涼睡覺,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著。臨近午夜,街上一陣喧囂吵醒了我。起初是玻璃破碎的聲音,隨后是人們聚集在一起的聲音,接著是一個女人的哭聲,
“我沒太在意,直到人聲越來越多時我才抱著湊熱鬧的心態向外瞄了一眼。透過窗戶我看見人們在路燈下圍滿了一圈,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索性穿好衣服出去看看,作為一個徒步者,助人為樂是原則,沒準我可以幫上點什么,
“我穿過走廊往樓下走去,旅社前臺空無一人,但發著熱氣的水杯告訴我值班的人也出去湊熱鬧了,顯然外面的事不簡單,想到這我加快了腳步,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說什么的都有。我靠近人群打聽著消息,最后得到了公認的結果。原來是一頭半夜發瘋了的牛頂著一個剛好起夜的小孩在街上狂奔,這件事驚醒了玻璃店的老板,老板看見后試圖扔玻璃讓牛停下來,那頭牛受了驚撞上電桿往街角跑了,
“不幸的是小孩的半個臉都被頂破,鮮血直流不省人事,他的母親一路追隨,找到小孩后就癱坐在地上不停地哭,而小孩早已沒有了動靜。”
“這只是場意外?!敝芟壬o男人的杯子加滿了水。
“我也覺得這只是場意外,直到后來事情往著惡性的方向發展,
“那個女人,她哭鬧的聲音越來越大,她就那樣抱著孩子,她埋著臉披頭散發,她的聲音格外尖銳,蓋過了整個人群,
“我感受著內心深處發出的一陣陣躁動,隨后我的心軟塌塌的沒了活力。我想為她做些什么但卻什么都做不了,我很想上前去把女人扶起來,但我知道對于沉浸在萬分悲痛中的她來說那力量太過單薄,我扶不起來。我看著人群沒有任何動靜,他們像是蠟像佇立在風中,竊竊私語,可惡的我是這蠟像的其中一員,
“我嘗試朝女人走去,但事實是我只走出了一步便沒有了動作,我的腳像是被灌滿了鉛沉重無比,我的內心很想再邁開這第二步,而大腦又讓那鉛灌滿全身使我止步不前,
“正當大伙商量如何是好時,女人停止了哭泣。她深情的望著孩子,一眼又一眼,她的眼神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眼角的一絲抽搐讓人心酸,我把手捂在胸口感受著內心的一陣躁動,似乎這心就那樣無奈的預示著接下來發生的事,我說不出這心為何如此無力,失去生命力,
“果然,她毫無征兆的站起來,她的手里握著一片碎玻璃,玻璃反射出的光猶如一根針刺痛我的雙眼。她將玻璃片朝自己的頸動脈割去,是如此的果斷而絕望。待大伙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倒在孩子身旁,血流不止。她抽搐著,淚水一同血水往外不斷地溢出。
“這時一個男人往前走去,他用力捂住女人的傷口,但那血就從他的指縫間溢出,他大聲的吼著眾人去找鎮長。他像是一頭發瘋的猛獸震懾著圍觀的人,一個小孩領會了他的意思隨即沖出了人群。幾分鐘后小孩領來了一個中年男子,他就是鎮長,
“我忘了在何時回的房,也忘了那個女人跟小孩是怎么被善后的,那晚我好像忘記了許多事情,我只記得當我回房后感受著靈魂對我的肉體猛烈的沖擊。一夜無眠,天微亮時我從窗戶偷偷觀察著前夜人們聚集過的地方,那里早已恢復了平靜,早起的人們來來往往,但那攤血跡就在那從未變過,
“不知從何時起我變得無比難過,我的內心在不斷地譴責著自己,就好像那個婦人是我殺的一樣。在我看來事實也正是這樣,殺死她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在場的每一個人,我們都目睹了她的死亡,一瞬間我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我本以為人們都可以向前一步,然而我并沒有邁出第二步。每個人都成了逃犯,在雨過天晴后匆匆逃回自己的溫暖小窩。我慌了神竄進浴室,泡在熱水里感受著每一寸皮膚的洗禮,我在這家旅店躲了一天,生怕去大街上被人知道我參與了昨晚的圍觀?!?
說完,男人稍稍放松的在椅子上休息。
“但她是自殺的?!敝苎a充道。
“她不是自殺?!?
“事實證明她就是自殺的。”
“眾人參與的自殺。”
“我承認這是件不幸的事情,我是指她自殺本身這件事。”
“但起碼她走了,沒再被悲痛折磨,比我們都還要幸運,看看你看看我,我們都成了逃犯?!?
“她為什么自殺?”周接著話,面無表情,顯然他對男人的訴求有了判斷。
“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是眾人參與的自殺,我們都是自殺的參與者,沒有誰能逃脫?!?
“旁觀者并無罪,至少我沒有罪?!?
“但我有罪。”
“何罪之有?”
“我目睹了她的自殺,假使我能邁出第二步,她有可能就不會死,假如人們都邁出第二步,她就不會死!我們都是罪人,視而不見,無所作為。而現在她死了,圍觀的每一個人都安然無恙的活著,好像對這事一無所知,好像對之后的事也一無所知。我永遠得不到寬恕,那份罪惡會伴隨著我,直到死去。”
“你夸大了?!?
“我奢望得到一份安寧,我知道得不到任何寬恕,即使得到也毫無意義,畢竟她就那樣在我眼皮下死去?!?
“分散注意力不代表罪惡消失。”
“我知道!”
“嘗試抹掉也不掉罪惡消失?!?
“我知道!”
“你始終要得到她的原諒才能更好的接受自己。”
“可她再也活不過來了?!蹦腥藝@了嘆氣。
“問題就出在這里,在你看來你得不到任何的原諒,你需要救贖?!?
“我時常幻想這不是罪惡,我努力把它歸結于一種情緒但太難,我的靈魂無法左右這樣的情緒,它猛烈的沖擊著我,我的思想陷入了無盡的深淵,我的罪孽在四處不斷蔓延?!?
男人無助的摸著腦門,欲哭無淚。
“我不認為靈魂是主導感情的因素,思想也不是,感情是獨立存在的,毫無做作的成分。既然你認為自己有罪,那現在我問你,我聽完了你的罪我目睹了你的罪,那我是不是也有罪呢?我好像更加罪不可赦?!敝芟壬脑捪袷屈c醒了男人,男人一瞬間來了精神,他將手上的濃茶一飲而盡,我趁機加大劑量往他杯里倒滿。
我明白每個客戶的談話都很疲憊,這時候濃茶無疑是最好的提神劑,作為硬貨的雪茄也會時不時的上手,周索性去找來這硬貨,于是他倆干脆大口吸著雪茄,昏暗的房間一時間烏煙瘴氣。
“那,”男人繼續說“我不曾得知這心是怎樣的脆弱,那弱小的女人如同這心那樣脆弱,她癱坐在陰暗的角落里,得不到一點光明?!?
“當你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光就是你?!?
“從來不是,我沒有照亮她的眼睛,我那躁動的心被看不見的東西阻擋,在人群外滲不進去,我的心沒有了生命力,伴隨女人的離去?!?
“可你終究照亮了自己,你把黑暗裝了進去的同時就得把光也裝進去。”
“所以,我好像做出了什么又好像在嘗試彌補,我處在這無盡的循環中,找不到救贖,人們都這樣嗎先生?”
“一開始就這樣,”周滅掉那半截煙,從黑暗里找來了沙盤放在男人面前“它會給你答案?!?
我在一旁安靜的看著,周在給男人做著準備工作,而男人似乎之前聽過這玩意兒他很快進入了狀態。
不同的是這次他直接讓男人用指頭伸進沙盤里,他向我使了個疑惑的眼神,我知道他這是在問我要不要回避,我搖搖頭他這才對我做安靜的手勢。
我會意的點點頭表示不會發出動靜。男人雙眼緊閉一臉放松,儼然一副睡著的樣子。
他的手指在周的引導下開始動作。
這個沙盤的精妙之處就在于他每朝任意一個方向移動,上面的人像就會發生變化。
當然沙盤起初是沒有人像的。
下面是男人那毫無規律的話。
“我鉆進被子像是找到了歸屬感,我享受這四下無人的感覺,我明白這會上癮但卻逃脫不了。我看見很多個自己圍在一起,像墻上的掛鐘轉著圈,在大鐵門內誰都走不出去。我從沒見過這女人,她的悲傷是如此沉重,我那糟糕的過往也不及這萬分之一。她的舉止拉扯著我那脆弱的心,我說不出這心是怎樣的憔悴,那永不涉足的角落煥發出最后的生命,是永不被人知道,永不再回來的生命。這個男人從角落走來,朝人群走去,他在最后一刻再次拉扯了我的心,于是那角落里的生命開始延續,罪惡也在路燈里加深……”
男人的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時而鏗鏘置地時而虛弱無力,我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個正常人,他的話充滿詭異,動作極為僵硬。
他的額頭冒著豆大的汗珠,我一度懷疑是周先生給他施了什么巫術。
我躡手躡腳在沙盤周圍觀察著,然而這就是一盤普通的沙子,并沒發現什么異常。
周先生并沒阻攔,他只是示意我不要發出聲響,隨后繼續握著男人的手背,一邊在紙上記錄著毫無規律的詞匯。
這些詞分別是:條紋,路燈,鐵門,掛鐘,28號,白色……
我還在一旁困惑,直到男人說完最后一個詞后,沙盤上的作畫也戛然而止。
男人迷迷糊糊的醒過來,他看著沙盤上的畫像有些吃驚,我湊了上去。
這個畫像正是男人自己,我轉向周先生,而他儼然見怪不怪。
“很好,”他說“那個沖進人群的男人正是你自己吧!”
男人很想否定但很快妥協下來,他兩只手托著腦袋,他渾身發抖,開始抽泣起來,男人終究還是崩潰了。
他哭一會兒歇一會兒,顯然在沙盤上的作畫浪費掉他巨大的精力,連崩潰都顯得那么吃力。
對此周先生毫無表情,他點燃之前那半根硬貨大口大口吸著,一時間房間里又烏煙瘴氣起來。
男人抽泣著,眼睛腫脹:“是我害死了她,如果我能提前上去……哪怕一分鐘也好……如果……”
他再也說不下去,干脆把頭埋在桌子上哭。
周先生點燃一根硬貨遞給男人,男人抽泣著接過煙,干脆靠在了周先生的肩上。
我頓時一下懵了,男人的鼻涕跟淚水擦拭著周的袖口上。
男人每說半句就泣不成聲,他干脆在周的懷里盡情發泄著情緒。
周示意我一會兒有人造訪,讓我打開門。
果然不到半刻鐘,一行人闖進了昏暗的房間。
來者自稱男人家屬,他們解釋著男人是怎么脫離精神病院的,解釋著男人那不為人知的小聰明,他們甚至請來了醫生帶他回去。
這件事情鬧得很尷尬,甚至在一行人進來不久警察便找上了門。
不過還是上一批警察,他們理解性的問候了周,并告誡了男人家屬周的工作性質,當然這得到了他們的認可。
于是他們帶著男人走了,男人到門口時轉過身對周做了一個鞠躬,我知道這是他的謝意。
然而這件事并沒有那么簡單,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我們收到了男人的遺囑。
信里這樣寫道:我知道自身的問題,我無力改變。我知道她死在了我的懷里,這是事實,我盡管在你那得以解脫,但還不夠,我始終原諒不了自己。首先我得謝謝你周先生,我得到了答案,但在我看來答案并不美滿,我始終走不出自己的世界,所以再見了!
周看完信件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叼著硬貨在那貪婪的吸著。
我無從得知他此時的心里是怎樣的,但我知道他對這件事耿耿于懷,久久不能平靜,他曾一段時間拒絕了所有到訪的顧客。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向我開口:“這是我最大的失敗,我本以為能拯救他,我高估了自己的位置,這些你都可以寫進你那自以為是的故事里,我不會反駁?!?
我表示理解他的心情,我甚至有段時間嘗試開導著他,鼓勵他這并沒有什么,當然對于他我還一知半解。
當我提到“周先生”三個字時他總是會敏感的回復:“我姓周,但以后不要再叫我周先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