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蟲鳴聲中的風景
- 欒川旅游風物記(“水從黃河來”叢書)
- 胡建武
- 1714字
- 2021-12-06 15:44:27
小暑前的這幾夜,我被蛐蛐“樂隊”的演奏聲幸福地包圍著。
夕陽墜入地平線,晚霞燃滿了天空,次第亮起的燈光開始裝填城市建筑的一個個方格。一片寧靜剛剛飄落在街頭的樹梢,就輕輕地籠罩了四野。“吱吱唧”“吱吱唧”蛐蛐們的鳴唱,在舒緩的晚風中,一聲緊一聲慢地傳送到我的耳管,把我從印度詩人泰戈爾的《美》中拉回到眼前的環境。
我家住在12樓,蛐蛐的叫聲,讓我費心猜了半天:蛐蛐來我家做客了?我便四處尋找“客人”。當然先從家里有土的地方找起,桂花、橘樹、吊蘭等盆栽,多肉、文竹等綠植小品,甚至上水石盆景的縫隙也不放過,卻看不到小精靈們的身影。
我認真地辨識聲音的來源,這聲音好像很遠。是來自目下的老君山?可我只看到老君山索道站房的燈光在黑黢黢的大山里閃爍著光芒。是來自枕邊的伊河水?可我只看到汽車燈光的一個個小點,從暗到明,又從明到暗,連成串,匯成河,沿著兩岸靜態的燈帶,流淌成動態的光流,從遠流到近,又從近流到遠……
隨著夜色慢慢深沉,蛐蛐的鳴唱越來越激越,聲音也好像越來越近。我從客廳踱到書房,從臥室覓到陽臺,叫聲分明在窗外,近在咫尺,卻不能得見尊容。
妻說:“算了,不找了。忙了一天,休息吧!”
我卻不甘心,仍然絮叨著:“蛐蛐在哪兒?肯定是有土的角落,咱家在12層,窗戶外頭的土少得可憐,它們怎么能棲身存活?”
妻不理會我,兀自沉沉睡去。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在蛐蛐“小樂隊”的伴唱中,我的思緒回到布滿深土、長滿青草的蛐蛐的樂園。
山村里孩子的童年,大多是在與“蟲伴”的游戲中度過。夏日午后,我們用竹子編成一個小圈,頂端固定在一根長桿的一頭,找些又厚又密的蜘蛛網,伸長手臂捉住桿的一頭,把長有小圈的一頭探在網上,輕輕地“滾”兩下,捕蟬神器就做成了。我們就拿著這種“工兵掃雷”一般的工具,村前村后,樂此不疲地捕蟬。捕來了蟬,大家放在一起,架起柴火,用小木簽穿起來烤著吃。那時候,肚子里總是缺葷腥,覺得這就是世上最解饞的美味了。
逮蛐蛐、捕流螢也是一大樂事。天剛擦黑,我們一群小伙伴躲過家長的嚴密盤查,急不可耐地從家里貓著腰出來,手攥一只洗凈的墨水瓶,來到水草豐美的河邊谷地。這時候,已是滿天流螢飛舞了。我們就像童話里的小王子,在螢火蟲舞動的“熒光河”中,捕捉流“星”,捉住了掬在手里,再小心翼翼地裝進神奇的“寶瓶”。
“吱吱唧”“吱吱唧”的叫聲吸引了我們。是蛐蛐!
這時候,需要發揚合作精神。由一兩個小伙伴聚攏大家手中的“螢”光燈來照亮,其他人趴在草叢中,亦趨亦躍地“圍剿”,直到擒住一個個“俘虜”。捉來的蛐蛐自然不能放在瓶里,不過這也難不住我們。小胖順手揪了一把“狗尾巴草”,選出最長的幾棵,小嘴一抿,用牙齒把莖端撮尖,穿進另一根狗尾巴草的粗莖里,兩指穿繞,經緯密織,不一會兒就編成了一個小籠子。我們把蛐蛐裝進這小小的“牢房”,聽著蛐蛐的鳴叫,喜滋滋地回家。第二天,課間或者放學后,男孩子們聚在一起斗蛐蛐,比誰的蛐蛐叫得好聽。
記不得有多長時間沒有聽到蛐蛐叫了,從這幾夜蛐蛐的叫聲里,我知道了自己心魂的龜裂。翻檢自身,自從進了縣城,十幾年沒有種過一顆菜,沒有刨過一塊紅薯,連一根蔥也沒有養過。走在山間,好些樹木都叫不上名字了,也沒有一只鳥認識我,更不用說聽到蟈蟈教我美聲唱法、蛐蛐授我民謠節奏了。
我感覺自己也算個生在鄉間的作家、詩人,卻像眼前這些蛐蛐一樣離鄉間越來越遠。古國詩史三千年,蛐蛐應該有自己的風景:有李白、蘇軾的清涼月夜,有王維、孟浩然的阡陌桑麻,有陶淵明、周作人的結廬人境,有趙樹理、艾青的戀土鄉愁……
在這個夏天,我從蛐蛐的叫聲中,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最大的敵人是自賞和自戀。人人都在像蛐蛐一樣發出聲音,卻不知道自己離泥土的遠近;人人都在出席各種場面,但總是忘記攜帶靈魂。有太多的作家,拿起筆想吸引這個世界,手中的筆卻沒有被這個世界吸引。
我們在寥廓的夜空發現繁星的美,它們飛馳著火焰的風暴。星光,是遙遠的星球早在幾十年前就發射(或是反射)出來的,我們看到的這些,事實上是光的方向。蟲鳴只是宇宙浩瀚的一剎那,而蟲鳴之中的風景,卻是永恒的、整體的美。這種美是走出自我沉溺的美,是專注于內心面向大地的美,是認識到真實的美。
(原載《河南日報》2019年7月26日第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