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虛擬人:人類新物種(2021版)
- (美)瑪蒂娜·羅斯布拉特
- 4700字
- 2021-12-04 00:16:54
一條一直上鉤的魚
罌粟是紅色的,蘋果是香甜的,云雀會唱歌,這些都在我們的意識中。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
作家、詩人、劇作家,英國唯美主義藝術運動的倡導者
在我們深入探究思維克隆人的世界之前,有必要就“讓這些數字化存在成為我們的克隆”的含義達成一致。這些存在的目的就是獲得和表現出人類意識。在這場旅途中,確定一個行之有效的“人類意識”的定義至關重要。意識讓我們成為“我們”。那些構成了我們意識的品質,即記憶、推理能力、過往經歷、不斷更新的意見和觀點以及對世界的情感投入,都將產生思維克隆人的數字化意識。
剛出生時和早期嬰兒時期,沒有自我……寶貝有本能的欲望,但是這些欲望并不屬于任何人……最早的經驗,被限制為本能和控制,當意識的代理從初期意識的迷霧中獲得了“我”(I)和“我”(me)的人類特征……當意識到“我”(I)就是“我”(me)的時候,我就擁有了自我……自我相當于對正在畫自畫像的自我畫自畫像。
彼得·懷特(Peter White)
《存在的生態》(The Ecology of Being)
問題是,無論是科學家,還是門外漢,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意識概念。人工智能領域的先驅之一、麻省理工學院人工智能實驗室聯合創始人馬文·明斯基在《情感機器》一書中將“意識”稱作“手提箱”式詞匯(suitcase word),它具有多重合理的意思。這一領域的其他人則抱怨意識的“同義詞太多樣”“大量術語往往會掩蓋潛在的相似之處”??紤]到人類大腦以往進化和正在進化的方式,意識很有可能同樣具有漸進性。意識的一個廣為人知的意思就是自我認知(self-awareness)。但是,它是否充分描述了意識的真實本質呢?
當然,一個嬰兒的自我認知與一個青少年的自我認知不同,而青少年的自我認知又與中年人完整的自我認知不同,與年事已高、喪失部分認知能力的老年人的自我認知也不同。新生兒和成年人相比,前者擁有多少自我意識(self-conscious)呢?我回想了一下家庭照片——這些照片作為那些我深愛的已經過世的家人曾經活著的證據,相比于拍攝照片時有血有肉的人的狀態,當然擁有非常不同的意識狀態。
雖然自我認知是一個有意識之人很重要的一面,但它并不是唯一的一面。我們當然不會把能端水作為網絡意識的一種定義。事實上,程序員可以編寫出一個簡單的擁有自我認知的軟件,它們可以檢測、報告,甚至能對自己進行修正。舉個例子,操作自動駕駛汽車的軟件可以被編程定義為:現實世界中的物體,包括地形(“使用傳感器導航”)、程序員(“執行任何輸入命令”)以及汽車自身(“我是一輛機器人汽車,可以對編程指令做出響應,進行導航”)。谷歌汽車正在做這些事情,一些人會定義它的運行代碼,又或者,汽車本身是有意識的。
自我認知軟件和機器人不會感受到身體或情感的疼痛或快樂,它們沒有知覺。大多數人要求精神主觀性(mental subjectivity)要涵蓋情感,也就是知覺,以便具備意識,因為對“我們如何感受”的認識是人類意識的一部分,也是“作為人的條件”。但是,知覺仍然不能讓我們獲得想要的意識定義,因為我們所期望的有意識的存在應該同時是獨立的思考者和感受者。
因此,“感覺”(feeling)也不是意識的一個獨立描述。身體感覺并不需要復雜的認知能力。
當一條已經上鉤的魚在扭動時,我們大多數人會將這種現象解釋為魚在經受疼痛,也有人認為這是魚的本能反應,并沒有相應的情緒反應。大多數人認為,魚是沒有意識的,因為我們認為魚的痛覺神經不會思考、探討,或者向同類抱怨。相反,我們認為,魚只是單純地依賴非認知反射,因為它試圖擺脫魚鉤。一旦脫鉤,回到正常的環境,魚就會繼續游動,好像自己從來沒有上過鉤一樣,因此它很容易會再次上鉤。我認識一位漁夫,在捕魚季時,他會釣住、放生同一條魚很多次。這條魚似乎在上鉤時會感受到疼痛,但它從來不會從這一經驗中“學到”任何東西,對于未來的水中冒險,它也不會接受任何“教訓”。這說明,它缺乏某種關鍵的自我意識。
當然,人類可能會本能地拒絕被魚鉤鉤住,因為我們知道這會讓我們感到疼痛,我們會咒罵疼痛,并且會思考如何在之后避免這種事情。我們會警告其他人避免魚鉤的陷阱,傳遞盡可能多的關于魚鉤的信息。與魚類不同,我們可能不會輕易地被魚鉤再次鉤住,因為我們會記住這次疼痛的經歷,并試圖避免重蹈覆轍。當我們看到魚鉤的時候,會用大腦去識別魚鉤,從而避開它,同樣也會預測下一次漁夫可能會移動到湖的哪個位置。因此,清晰的學習、推理和判斷(對已知信息的應用)能力同樣是意識的一部分,自主性也參與其中。在魚和人類之間,“意識”的定義存在如此深奧的差異。
1908年,聾盲作家海倫·凱勒(Helen Keller)清晰地描述了如何基于交流建立人類意識:
在遇到我的老師之前,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活在一個不是世界的世界里。我無法描述那種沒有意識,但有虛無感的時間……因為我沒有思考的能力,我不會將不同心理狀態進行比較。
換句話說,雖然“意識”最基本的定義是清醒的、警覺的和有意識的,但思考和感受還有一個更為突出的意義。若想像人類一樣思考,這個人必須也能夠根據黃金法則演化而來的各種社會法則,做出道德抉擇。在這一點上,哲學家和科學家相仿,從康德到榮格,他們都相信這是人類大腦天生就具備的能力。如果你去問世界上任何一個正常人,用棒球棍擊打孩子的頭是不是有悖常理,得到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定義“意識”遇到的另一個復雜問題與潛意識有關,專業人士稱之為“無意識思維”。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我們并不知道我們思考和感受的大部分東西,有時甚至會在未經思考的情況下行動。就像著名棒球經理尤吉·貝拉(Yogi Berra)總結的一樣:“好好想想!你怎么能在同一時間思考和擊打?”
弗洛伊德認為,我們無法完全意識到的無意識思維或本我(Id)經常與有意識思維或自我(ego)存在部分交叉,并在自我中進行自主推理?,F代心理學雖然已經與弗洛伊德式的無意識意志解釋漸行漸遠,但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在我們生活的每時每刻,無論我們是完全清醒,還是深度睡眠,潛意識都會展現出自己的存在?!痹陔娪霸荷鋼裟橙说念^當然是錯的,但是,2014年,一名退休的警察在佛羅里達的坦帕(Tampa)就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因為他的無意識思維以一種非常糟糕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在演講中描述了在成為總統前,白人女性看到他時如何本能地抓緊自己的錢包,迅速從他身邊走開。許多這類反應都可能是人們對他的膚色做出的潛意識反應。
對于人類而言,理性、感情或自我認知并不一定要一直呈現出來才能證明一個人是有意識的。不過,某種程度的非理性、無情感、無意識的心理過程幾乎會在每位正在閱讀本書的讀者的意識中一直存在。具有人類意識就一定意味著同時擁有無意識思維。因為人類思維會不可避免地將某些概念(概括和套路)、動機(做出選擇)與決策(避免危險)分流給無意識神經模式,從而騰出更多的大腦能力給有意識神經模式。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網絡意識上。我們大多數時候會有意識地走出由無意識控制的背景。
意識難題的一個解決方案是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Douglas Hofstadter)的“意識連續體”(continuum of consciousness)。他聲稱,意識不是“在這里或那里”的東西,而是或多或少地存在于一個或多個方面,包括自我認知、情感、道德、自律和升華?;舴蚴┧卦凇段沂且粋€奇異的環》(I Am a Strange Loop)一書中勉強承認了蚊子也具有一定的意識。盡管他沒有討論谷歌無人駕駛汽車,但“意識連續體”肯定也會把它視作蚊子的意識量子,又或者不像蚊子,因為它不需要傷害其他動物以實現“生存目的”:谷歌無人駕駛汽車已經完成超過160萬公里的“無事故旅程”?;舴蚴┧貙B續體邏輯的信心在于,他承認甘地和阿爾伯特·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有著比自己更偉大的意識,因為他們展示了高于他自己的責任心(自我認知、情感、道德、自律和升華)。
另一種理解意識連續體的方法是反思。
我們之所以認為某些生物是有意識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做出的決策更加復雜,由進化預置的明顯過程更少,并能權衡進化過程中產生的不同欲望。運動員決定忍痛堅持肯定是有意識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意識被分成了不同等級,很明顯,運動員做出的決定比魚更復雜。
實際上,擁有思維克隆人的人類會被認為“提高了意識水平”“拓展了思維”,具備了網絡意識,而網絡意識的延伸能讓我們以雙思維的方式參與更加復雜的決策,并且減少了進化中的預置過程,即使是思維軟件工程師進行的編程,例如,天文學家卡爾·薩根(Carl Sagan)所謂的人類的“爬行動物沖動”?;蛘?,如果做出的決策是基本的、具有明顯的“電路化”,思維克隆人或許會被認為具有亞人類意識。
2012年7月7日頒布的《劍橋意識宣言》(Cambridge Declaration on Consciousness)肯定了霍夫施塔特提出的“意識連續體”,這次簽字儀式十分重要,連熱門新聞雜志節目《60分鐘》(60 Minutes)也對其進行了拍攝。根據宣言,“一個由認知神經科學家、神經藥理學家、神經生理學家、神經解剖學家和計算神經科學家組成的優秀國際團隊”總結稱:“有重要證據顯示,人類不是唯一擁有能夠產生意識神經基質的物種。非人類動物同樣擁有這種神經基質,包括所有哺乳動物和鳥類、許多其他生物(包括章魚)?!?/p>
憑著對意識連續體長度的限制,生物學家、神經科學家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和意識現代科學代表人物克里斯托弗·科赫(Christof Koch)提出:“語言系統不是意識的必要條件,沒有語言也可以擁有意識的必要特征。當然,這并不是說語言沒有豐富意識的內涵?!币虼?,當我們在本書中討論意識的時候,我們并不是討論所有意識,而只是人類意識。
因此,人類網絡意識的定義需要足夠個性、具體,并具有可確定性。通過將自我認知、道德與自律劃分為一組,情感和升華與移情劃分為一組,我們可以得到如下定義:人類網絡意識就是由一小組研究人類意識的專家達成一致后確定的、基于軟件的人類級別的自律和移情的連續體。
顯然,這是一個以人類為中心的定義。不過,這一定義不存在冗余。它不是間接定義,因為是由“研究人類意識的專家”來確定“人類級別的自律和移情”是否存在的。它以人類為中心,實際上,這正是我們所希望的結果,因為就像美國哲學家、認知科學家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C. Dennett)所說:“無論思維是什么,它都應該是與人類思維相像的東西;否則,我們不會稱它為思維?!?a href="../Text/Chapter_20.xhtml#jz_1_13" id="jzyy_1_13">(13)換言之,具備人類意識是判斷一個主體能否像人類一樣思考和感受的捷徑。在一定程度上,我同意美國最高法院波特·斯圖爾特法官(Potter Stewart)的說法,他在被問到“如何定義色情”時回復說:“當我看到時,我就能判斷?!?/p>
依靠“人類級別的自律和移情的連續體”,我將那些在無意識狀態下產生的獨立思考和感受也納入無意識思維。網絡意識軟件必須擁有一定量的無意識概念、動機和決策,以產生人類級別的思維。就像后臺運行的代碼一樣,這不是攪局者,它的前臺信息處理單位不是“有意識的”,而是很早以前就已經掌握的編程技巧。
艾倫·圖靈首先提出,如果軟件能成功通過人類的判斷,并被認為具備人類意識,那這一軟件就是具有人類意識的。如今,我們稱之為“圖靈測試”。用他自傳中的話說就是:
為了避免對“思維”“思想”“自由意志”應該是什么的哲學式討論,只需要比較機器的表現和人類的表現就可以判斷一個機器人的思維能力。這是“思考”的操作性定義,而非像愛因斯坦堅持的對時間和空間的操作性定義,以便將他的理論從先驗假設中解放出來……如果機器表現出了像人類一樣的行為,那么它就是在像人類一樣行動。
我們對人類網絡意識的定義限制了圖靈測試的部分條件:圖靈測試需要軟件說服一小組專家,而非單一個體;不單單涉及偶然的對話,也關乎自律和移情。有人可能會批評圖靈測試說,如果木頭鴨子叫得像真鴨子,那么它就是真鴨子,這顯然是不對的。這個批評太過片面,因為圖靈測試的觀點是在測試功能,而非形式。如果木頭鴨子能像鴨子一樣游泳,那么它就是真正的鴨子。如果機器能像人類一樣思考,那么它就是人類思考者。(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