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世上人心原不小，堆金積玉還嫌少。貪得便招神鬼惱。何所禱？無情火發(fā)家緣了。多懼多謀稱智巧，彼惡當(dāng)我非佳兆。熱血一腔膏野草。名雖表，何如明哲身原保。——右調(diào)《漁家傲》

話說全真將罐子一傾，只見金汁流出，凝注于地，寶光四燦，分明是一塊赤紫真金，約有三二錢重，眾人都叫“奇怪！”王公子看了，喜得眼都沒縫，道：“仙師妙法，果然奇異，弟子何緣得遇！”全真道：“久聞公子盛名，親信正教，故貧道特來相助。日用之費，可以揮之如土，用之不窮。”乃從地上拾起金子，遞與王公子道：“愿以此奉贈。”王公子接得在手，道聲“多謝”，心下暗思：“我父親在日，所來的一班道士，不獨供養(yǎng)他，還要將銀錢饋送，甚有設(shè)法設(shè)騙，起發(fā)東西；今日這道人卻來助我，豈非一向積下功德，致有今日之報！”遂欣然收下，忙令家人分付廚下備飯。道人乃謂王公子道：“貧道此來，是為公子祖世信心積誠所感，故此煉金奉贈；但外人或有賢愚不等，反說道人多事。公子可傳語家中人等，總不可外面走漏風(fēng)聲，倘有他言，道人便不能暫居于此矣。”〔道人恐招物議，故作此恐嚇語以秘之，誠有術(shù)者哉？〕王公子深以為然，便分付大小童仆，總不許露一毫消息；倘走了這位仙師，必定要盡法處治。家人們也喜道人在此，可以生財養(yǎng)贍，真?zhèn)€一毫不露。當(dāng)下備飯款待，道人吃素，甚易供給。是夜便設(shè)席相留，雖則葷腥不嘗，酒量甚好，直飲至夜半散了，留他書房宿下。

明日，梳洗過，吃了早膳，全真又去作法，煉了一塊金子相送，王公子喜得暗暗打跌，便極其供奉。全真常做些小法術(shù)，或剪紙成蝶，噴飯為蛾，王公子見了，如何不喜？便要留他長住。全真道：“我四海為家，要住則住，原無著意。感公子誠心相待，不妨多住數(shù)天。”因而一住三日。

王公子乃謂全真道：“弟子聞點石為金，有能點大石，幾千百斤，隨手即化；今弟子家貧，欲求仙師點一塊大的，好長久用去，也省得仙師神力，時常煩費。”〔恐你要他指頭，故全真不點大石。一笑。〕全真笑道：“點石一事，不久即復(fù)本質(zhì)，遺害后人，所以純陽老祖向鐘離仙師學(xué)道，不愿此術(shù)，便抵了功行三千。貧道為公子種福，怎肯反為公子作孽？若公子要多用時，殊非‘銀母煉’法方可。”王公子道：“何為‘銀母煉’？”全真道：“這‘銀母煉’，要密室一間，婦女雞犬不許走到，結(jié)壇筑爐；將藥物同銀子或金子安放爐內(nèi)，彌封爐口，子午進(jìn)火，丑未退火，進(jìn)火時要步罡仗劍，焚符噴水；煉至四十九日，爐內(nèi)金銀已成。如銀母百兩，便可生出千兩，千兩便可生出萬兩，這是最妙之法。后日又不還原，可以長行于世。如公子可以備得百金作母，煉過兩次，即得萬金矣。不然，或貴相知，或令親戚，可以多備得銀母的，不妨薦貧道去，若煉成之后，貧道于中十取其二，以送公子，不知尊意若何？”王公子道：“藥物需用，其費該用幾許？”全真道：“隨銀母分兩，以定多寡。若百金作母，亦須數(shù)十金方可備辦；若能備得萬金，但需數(shù)百金足矣。”王公子低頭一想：“我若自己結(jié)壇燒煉，不惟銀母難求，即藥物之資亦無從措辦；真不如別人煉成了，等他于中取來送我，極是好算計。但只是我那里有個大富的親戚相知？”因沉吟半晌，猛然思省道：“有了，有了。”乃謂全真道：“適才仙師所言，弟子感激不盡。有一敝相知丁孟明，他先尊曾掌內(nèi)閣，家私約有百萬，弟子薦仙師去若事成之后，望仙師言踐其實。”全真道：“是貧道來助公子，不消公子多囑。”當(dāng)下王公子便整頓衣冠，到丁家來。

且說丁孟明見魏義死了，強盜又謀為出脫，依舊在江中等生意。一日，忽見巫仙來報道：“相公，可知一件怪事？”丁孟明道：“有何怪事？”巫仙道：“那凌家的魏義走了！”〔波瀾不竭。〕丁孟明笑道，“你前日來說魏義死在獄中，今日卻來說走了，那有死過的人又會走的？”巫仙道：“便是這般，所以曉得是件怪事。前日小人到吳家小巷內(nèi)，不見那魏義的妻子，小人心下便想：他妻子因道爺趕出，便住在此巷內(nèi)，如今魏義死在獄中，妻子卻又搬往何處？小人便在左近訪問，卻總無人曉得。昨日無意間走到縣里監(jiān)門首，只見一個節(jié)級家的小人，獨自在那里頑耍——小人向時屢次往監(jiān)里去，原是認(rèn)得的——小人便與他閑話，乃問他道：‘前日聞?wù)f監(jiān)中死了一個獄囚，真的么？’那小節(jié)級道：‘那里死恁獄囚？反是死了一個我門家里當(dāng)牢的。’才說得完，恰把舌伸了一伸，便不說了。小人見他說來詫怪，老大疑心，又不好十分驚異，反做個無意相問的形狀，小人再問，他道：‘這里不便說，恐有人來聽得，不當(dāng)穩(wěn)便。’乃同我出了縣前，到關(guān)帝廟里來，他說道：‘這個話，我對你說了，再不好向別人說的，性命都是留不牢的。前月二十三日夜，走了一個獄囚，又殺死了錢家叔叔，大爺恐上司知風(fēng)不便，隨即掩滅了。’小人便問他道：‘你這話何出得知？’他說道：‘我家爹回來，向媽媽說，是我聽見的。’又說道：‘向別人說不得的，若被大爺?shù)弥耍悦际遣槐５摹！∪吮銌査溃骸缃皴X家可有媽兒的么？’他說道：‘怎沒有？有一個兒子，也與我同年的。而今這錢家老媽兒還在家里哭，苦得了不得哩。’小人問得明白，一路回來，心里轉(zhuǎn)念，所走的獄囚，必是魏義無疑。便想他在獄中曾受過許多刑罰，又兼鐐搢了，也難動彈，就是要逃，也沒有氣力與錢節(jié)級相殺，必是有人救他越獄的；官府都將錯就錯，假言魏義身故，必是道爺處都周全了。難道不是一件絕大怪事？故此來報知相公。”

丁孟明聽了，登時驚出一身汗來，開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問道：“這是真的么？”巫仙道：“怎不真！”丁孟明道：“官府都為此事隱瞞，我想也不好去發(fā)覺。”巫仙道：“這個怎么好去發(fā)覺？若有舉動，便要弄出大事來的。況且日子也多了，自家的人又都發(fā)落結(jié)案了，怎么好去發(fā)覺？”丁孟明道：“只是慎明二人也在監(jiān)中，怎么回來絕不提起？”〔補敘得一絲不漏。〕巫仙道：“相公又來，忘了慎明等自問了活罪，便提在輕監(jiān)里，另自監(jiān)禁了，何由得知？”丁孟明道：“你方才說話也不差。這魏義受了許多痛苦，腳鐐手扭，怎么便能越獄？即如要性命，顧不得痛苦，卻也沒本事與人相殺。必定有個能事人來救他，以致如此。”〔這一段敘得極好，便接到學(xué)道人縱法，直接到山海關(guān)行刺。〕巫仙道：“他越牢不足為奇，小人卻還有一個愁處。”丁孟明道：“有何愁處？”巫仙道：“這人來救魏義，于牢獄森嚴(yán)之地，又有巡邏守夜人夫，又敢殺人逃去，又并不驚天動地，決非略有本事人做得來的。定是古來所稱俠客等輩，乃有這般手段。倘因救魏義之故，便思量來害相公，這卻怎了？不是大大的一件愁處么！”丁孟明聽了，不覺失聲叫道：“不差，不差！這卻怎了也？”巫仙道：“小人昨日晚上一夜肚里躊躇，已有一個計較。”丁孟明道：“你的計較自然妙的，快與我講。”巫仙道：“今后相公須要少出門行走，就是出門，必須多帶有力家人護(hù)從；夜里臥樓，四圍小屋，多叫家人輪番上宿，再使家中前后火巷里令人巡更；小人再去訪知高手拳師，請他來家，相公便學(xué)他的拳棒，像相公這般四公打發(fā)，萬一事遇倉猝，也可灑脫身子。除非這般，可以保無他慮。”丁孟明聽了，回愁作喜道：“有理，有理。”當(dāng)夜真?zhèn)€叫家人進(jìn)來值宿，自己原做房樓上，樓下四旁都是小屋，總定了規(guī)矩，叫家人分班宿歇。丫鬟輩輪值在床前守候。明日起來，便不出門會客，一連好幾天都不出門。

一日坐在后堂，忽見家人來報：“王繼先相公在外。”便整衣出廳，相見坐下，道：“繼先為何連日不見？”繼先道：“新得異人，與他盤桓數(shù)日，因此不曾相晤。”孟明道：“怎么一個異人？”王繼先便將全真的形狀及做的小戲法兒先略說了一遍。丁孟明笑道：“這也有趣。你去叫他來，等他做與我看，也好消遣消遣。”王繼先道：“如此何足為異！”乃將煉金子的法兒，略略鋪敘。〔先倨后恭，總為銀子面上。〕丁孟明大喜道：“你莫說謊么？若是如此，竟是神仙了，快請他來，等我也好叫他煉些金子。”王繼先道：“不特此也，又善‘銀母煉’法。”便將全真的話，又加添上兩句，狠妝點鋪敘一回。說得丁孟明哈哈大笑，快活非常，乃道：“世上那有這般異人，真是罕聞罕見！便同兄去宅上相請。”隨即喚了五六個家人跟了，同到王繼先家中來。正是：

世上唯財人最愛，饒他大富尚貪求；

心中曉夜千般算，那個回頭肯罷休？

卻說丁孟明來請道人，走到王家，進(jìn)了一重廳，到書房中，只見那道人閉目叉手，端坐于棕團之上。王繼先便上前叫道：“仙師，有敝友拜謁。”那全真開目一看，便起身向丁孟明拱手，丁孟明忙趨前下揖，禮畢就坐，道過姓名。丁孟明看那道人，果然相貌清奇，言談溫雅，先已傾服，乃道：“仙師辱降下方，弟子凡庸，不得仰邀鶴駕。因敝友道及仙師神術(shù)，特欲屈過寒舍，求仙師大法煉金，萬祈勿卻，平生幸甚。”全真呵呵笑道：“都緣公子有緣，以致得遇貧道。若欲作猗頓陶朱之業(yè)，舍貧道其誰能乎！”便起身請行。丁孟明見他欣然便往，歡喜無限，便拉了王繼先也來，令家人替道人拿了棕團等物。

到家中進(jìn)大廳，重新作揖，敘坐茶罷，便留入小廳里設(shè)齋款待。道人乃將銀母之事又講說了一遍，說得天花亂墜，丁孟明聽到津津有味，不覺手舞足蹈。齋畢，便求道人做那銅罐煉金之法。全真隨即就煉，傾出黃金。丁孟明亂跳的叫：“奇妙，奇妙！”全真即將金子送與丁孟明，孟明便吩咐家人等不許在外聲言。以小廳里猶未深邃，恐有人來瞧看，乃邀入最靜的密室中來，就要道人建壇演法。全真道：“銀母之法，藥物頗多，亦須采買藥物齊備，方能烹煉。建壇筑爐日，宜用辛酉，辛酉純金，使感其氣，此燒煉家天官時日也，公子不可造次。”丁孟明道：“備辦藥物，此是易事。”便令查逐日干支，卻見后日正是辛酉，乃大喜道：“準(zhǔn)于后日建筑，凡所用藥物，乞仙師開出，以便采買。”全真道：“公子銀母之?dāng)?shù)，還是幾何？藥物分兩也好定奪。”丁孟明道：“弟子先以萬金作母何如？”全真道：“若是萬金作母，便須數(shù)百金的藥料。要分筑十爐，爐中貯銀母一千兩則止，待功成有子，便是萬金矣。”丁孟明道：“弟子意欲再備數(shù)萬金，再多筑十?dāng)?shù)個爐，也總是一番勞費，仙師可該如此？”〔貪得者無厭。〕全真笑道：“進(jìn)火退火，各有時候，進(jìn)火之時，要步罡演法，焚符念咒，每爐都要檢點，只怕十爐尚有些急促，若再多了，貧道如何料理？”丁孟明點頭道：“是。”全真乃開下應(yīng)用物料，乃是鐵鍋、柴炭、朱砂、水銀、鉛汞、藥石之物，俱有等算。丁孟明取帳目看過，若家中有的便點出，其余隨取了銀子，令巫仙同家人等去置辦——時巫仙等也曾見全真銅罐煉金之術(shù)，信為神仙，也歡喜不過——接了銀子，興匆匆去采買。丁孟明要同全真盤桓，恐有朋友們來接待纏擾，乃吩咐家人并管門的：“倘有客來相會，只說相公因今秋大比，坐關(guān)讀書，一概謝絕，切不可露出燒煉之事。”家人都各答應(yīng)去了。

當(dāng)日便設(shè)素席，款待全真。全真上坐，丁、王二人在側(cè)相陪。時值六月初旬，天氣炎熱，丁、王二人流汗如注，獨有全真冠簪鶴氅，凜凜然涼氣自生。丁孟明道：“弟子手不停扇，猶苦煩熱，仙師意氣自如，并無暑意，豈非仙凡有異？”全真笑道：“豈可令公子們畏暑？當(dāng)大家瀟灑。”便將拂子向空中連兜數(shù)下，口中念念有辭，只覺習(xí)習(xí)風(fēng)生，自有涼意。丁、王二人愈確信為神仙，心悅誠服的恭敬，飲至二鼓才罷。丁孟明就留王繼先住下。密室中設(shè)了床帳，與全真宿歇。全真只是打坐，叉手閉目，元神入定，始有鼻息。丁孟明也把床帳鋪設(shè)在密室前邊廂房中，同王繼先睡。巫仙及家人等俱環(huán)宿在內(nèi)，一夜無話。

明日起來，梳洗過，吃過早飯，巫仙已將藥物采買齊備，便喚了家人會做瓦匠的，在家伺候。到明日絕早，便于密室中靠北結(jié)壇設(shè)幕，上供祖師仙像，旁邊設(shè)矮桌一張，四面系了帳幔；內(nèi)設(shè)一個棕團，是道人打坐之處；靠南邊，一字?jǐn)[開筑起十個爐灶，放上鐵鍋，都下了藥物；每鍋內(nèi)放銀母一千兩。丁孟明貪心太重，將家中金子湊出五千兩，共是五千金子，五千銀子，上面合對著鐵鍋，四面口子都用鐵汁淋了縫，〔使人無疑。〕卻于是日午時，全真便作起法來。披發(fā)仗劍，步罡蹈斗，自午時進(jìn)火，未時才退；到夜來，子時進(jìn)火，丑時方退。

時光迅速，早已過了五六日，時丁孟明見全真認(rèn)真作法，心下了不得歡喜，逐日掄指打算，到四十九日功圓行滿之時，便有五萬兩金子，五萬兩銀子。這五萬兩金子，就值了銀子五十萬兩，豈不快活煞人！若得留全真常住在此，煉他十年五年，豈但陶朱猗頓，便是敵國之富，也綽綽有余了。心下的喜歡也形容不盡，連王繼先也留在家中，不放他出門。有朋友來時，家人都回說閉關(guān)讀書，這些朋友們也不來了。

這全真過數(shù)日，也偶然出門行走，丁孟明道：“仙師若出門，恐有人認(rèn)識，說是在弟子家中住下的，實為不妙。”全真道：“貧道出去，也是暫時；況且貧道有出隱入無之術(shù)，不至他人看見。公子請放心，不必多慮。”丁孟明便也信服。這全真出門歸來，便覺酒容滿面，丁、王二人迎著，便問：“仙師何處遇飲？”全真便道：“與某真人、某上仙，會飲某處。”丁孟明亦信之不疑。那王公子也指望煉成之日，那全真許我十分之二，料不說謊，自能使神通運來送我，心下十分歡喜，專心致志，同全真守著煉金爐，朝夜巴望。

初先到子時分，丁、王二人也起身，相伴著全真作法；到過了十余日，未免偷懶。原是個公子心性，那有常心？全真見二人勉強起身，乃道：“今后二位公子不必有勞，待貧道一人清凈作法，到也兩便。”二人巴不得這句說話，一聞此言，自后便安心的睡覺，竟不起身了。

一日午飯后，全真走入庭心里，忽然仰天微笑，若有所問答之狀，復(fù)身向丁、王二人道：“公子大是有緣。”丁、王二人不知其意，齊問有何原故？全真道：“適才有信香過去，卻是貧道的師弟，近從東海來此。若得師弟到來，一同煉法，又省卻貧道一人費力，豈非公子大有緣分？”丁孟明喜道：“仙師師弟幾時便來？名何法號？”全真道：“師弟亦無名號，只叫做空道人。適才已到蓬萊仙宮，有眾仙留飯，明日午時便得來矣。”丁孟明暗喜：“我果有福，能致神仙。”

到明日日中時候，只見門外家人來報：“有一個道人，要進(jìn)見仙師，兼看相公。”全真道：“吾師弟來矣。”丁孟明忙令請進(jìn)，趨出前廳迎接。只見那道人虬髯虎目，靛發(fā)漆膚，也戴的冠簪，穿個粗布鶴氅，腰系一個豹皮囊，腳穿一雙多耳麻鞋，形狀甚是惡厲，走步甚是輕捷。向丁孟明稽首道：“師兄在尊府，特來看他。”丁孟明趨前施禮，便引進(jìn)密室中來，與全真相見過。送過茶，說些話言，丁、王二人都不知他所說何事。但見兩個說罷，便拊掌大笑。空道人指著煉金爐道：“師兄又費神力，弟聞知此事，特來相助。”全真道：“昨日聞你信香過去，我已對丁公子講了，大有緣分，能遇我們兩人。況且此間原是天上富星，家計自常敵國，我們宜竭力護(hù)持，不可有負(fù)上帝之意。”〔丁孟明聽了，能不喜煞。〕空道人也點頭數(shù)下。丁孟明問了飲饌宜忌，乃忙備素筵款待，至夜，又另設(shè)一個床帳，與空道人宿歇。

明日起身，空道人謂丁孟明道：“夜來子時，貧道起來添火，只聽得公子睡所鼻息大盛，伴宿甚多，這是何故？”丁孟明道：“在空仙師面前，弟子不敢講謊：近日曾結(jié)下一個仇家，恐其夜間有人暗算，故此令眾家人伴宿，以備不虞。不意驚動仙師，實為有罪。”空道人笑道：“貧道聽得鼻息大盛，便到公子睡所一看，只見眾人倒橫亂睡，都沉沉不醒，那時倘有人來暗算，將何以御之？”〔道人也說得是。〕丁孟明道：“弟子愚蒙，不知自衛(wèi)，唯仙師指點開導(dǎo)，弟子感恩不淺！”空道人道：“公子若欲保身之術(shù)，貧道卻有妙法，不識公子要傳與否？”丁孟明下拜道：“既蒙仙師不棄，辱臨凡濁，弟子愿洗心滌慮，專心致志，傳受妙術(shù)，豈有不要之理？”空道人扶起道：“既公子要傳，”乃向豹皮囊中取出一丸藥，如彈子大，對丁孟明道：“這丸藥，乃是上清真人所制，他于海外仙國中，取得一種九芝靈云草，并煉九轉(zhuǎn)金丹，又加上許多藥石，方制成此丸，名為‘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若人服得一丸，便能長生不老，輕身固體；倘有人來暗算，便能動心預(yù)備，即睡夢中亦能驚覺；兼之身輕善走，可以飛越高山峻嶺，如履平地，即鐵騎來追，亦不能及。這上清真人發(fā)愿，煉成一千丸，欲濟世上有緣的。承他送貧道十丸。如今公子且磨服一丸吃了，直待三日之后，便有效驗。貧道亦曾服過一丸，果至三日之后，身輕善走。公子若服此藥，可以永備不虞。”丁孟明聽說得津津有味，不勝大喜，乃道：“若如此說，空仙師定能飛越的了。”空道人道：“這何消說！公子請看。”乃把身一縱，一個旋風(fēng)，竟跳上了屋，三五步，便走過了五間一帶廊房。丁孟明看了，不勝驚異，向王繼先、大家贊嘆。全真笑道：“此小技耳。公子若欲學(xué)煉此法，須服那丹藥一丸，再令師弟教習(xí)飛越之術(shù)，便能如是矣。”空道人覆身縱下，丁孟明拜受那“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空道人又說了磨服之法。

到三日后，果然身輕易舉，便送空道人藥金百兩。空道人便教丁孟明跳走，自近至遠(yuǎn)，自卑至高，四五日間，因丁孟明用心既專，不惜余力，奮身跳縱，雖不能及空道人神捷，卻便也比往常不同，當(dāng)下二十四分的快活。見煉金已有一半功程，又得此術(shù)，足可防衛(wèi)，便與王公子日逐縱酒暢飲，煉金之事，悉付全真二人料理。

那知樂極悲來，福完禍至。一日黃昏左側(cè)，忽然起一陣輕風(fēng)從西北而來，刮得涼風(fēng)爽氣，寒意逼人。全真道：“當(dāng)此暑天，乃有大西北風(fēng)，亦是陰陽之變。”空道人道：“暑氣太盛，亢陽發(fā)泄已極，故忽有此寒氣，此所謂陰乘陽也。”丁孟明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原不可期料的。”王繼先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讖語。〕陰陽消長，理所固然。當(dāng)此暑天，得這風(fēng)吹一吹，亦覺爽快。”全真二人便鼓掌大笑。〔笑王繼先“旦夕”之說。〕當(dāng)下因天氣涼爽，大家便都早睡。

至二鼓前后，丁孟明朦隴之中，忽聽得一片聲喧哄，驚醒轉(zhuǎn)來，便叫喊眾人，卻好王繼先等都醒了。正在驚詫，只見家人來報：“后屋一帶火起，相公快些起來！”丁孟明聽得，嚇得魂不附體，急急穿得一條褲子，同眾人一齊趕到后邊看火。奔到臥樓前，早見火勢沖天，趁著西北風(fēng)勢，便望東南上直卷。救火的也不敢上前，反有家人趁著鬧里搶搬東西，四散吆呵開去；有幾個站住的，都是亂嚷亂叫，一味打諢；況且這般火勢，那一個不要性命的，誰敢向前？丁孟明也沒了主意，見火圍著樓子，烈焰如流星掣電，濃煙若大霧迷漫，聲息像瀚海波濤，〔三句是火。〕出汗似揮漿淋雨。〔一句是火逼得人汗出不止，孟明一人有汗也。〕急得失聲大叫，向火亂拜。

原來丁孟明妻子兒女與三個愛妾并許多丫鬟，都做房樓上，一時火發(fā)，女人家在睡夢中起身，已嚇個夠死，再見這般火勢穿墻透壁，心忙意亂，那里摸得個門路？不要說燒死，就是互相磕撞也要撞殺，登時十?dāng)?shù)個女人，俱成灰燼。〔可憐。〕丁孟明見樓子團團燒著，不見半個人影走出，料是一總完局，跌足號啕，放聲痛哭。霎時一聲響亮，震動天地，卻是樓子坍了，火塊直打出來，只得退走；王繼先也嚇呆了，走都走不動。巫仙道：“火勢大盛，無法可治，快往密室中求仙師作法救解。”眾人道：“有理。”便一哄到密室中來。滿四角尋遍，那里見這兩個道人的影子？大家都嚇了一跳，但見十個鐵鍋，只只都有一個窟窿，里邊的金銀不知下落。丁孟明先是火著，已嚇個半死；再見妻妾子女燒死無存，已急得渾身都死了；今又見道人竊去金銀，直頭急煞到廿四分地位，把一個如狼似虎的公子，竟像死豬死狗一般，搢在一處，動彈不得。王公子方懂這道人不是好人，巫仙等道：“定是道人乘忙偷去。在此急無用，快些去救火為上。”便叫兩個家人攙了丁孟明，一齊走出密室中來。

只見火勢風(fēng)威大作，一路乒乒乓乓，畢畢剝剝，已燒過了后堂，一展眼間，那火頭飛開有數(shù)丈闊，就如蛇游青草地，毫不費力，呼呼響，只管燒出來了。〔如所目擊。〕燒過正廳、前廳，連到抬椅等物，不知拿了那一件好，也盡行燒毀。眾人眼看他燒一步，退一步，直到大門前，便走出大門，立到街上。只見一帶延燒東去，對街人家亦將不保，丁孟明此時變了一個死人，家人們扛他在上風(fēng)對街人家檐下蹲著，巫仙等一齊向火亂拜，東西兩鄰及對街鄰舍號呼慘哭之聲，震動天地，巡邏守夜人夫登時塞滿，人聲鼎沸，再加了火聲洶涌，縱就千軍萬馬，也沒有這般光景。但見：

火走金蛇，煙騰黑霧；男女倉皇，手足無措。掀騰轟烈，但聞崩墻碎瓦之聲；急遽奔趨，不見閨樣官腔之步。〔遇火必走，故先寫走狀。〕止性命之可憂，棄家緣而不顧。挨挨擠擠，馱包背袋，忽為奸惡輩搶去而何追；哭哭啼啼，挈女拖兒，乃被有力者沖開而難護(hù)。〔確有之事。〕夢中嚇醒，提起褲腰衣領(lǐng)，偏生顛倒衣裳；〔逼真。〕門外光明，可辨后巷前街，竟像走投無路。一家失火，百家忙亂，雖他方別所，見火光忽焰而神傷；一人叫聲，千人附會，縱同立群行，聞聲氣一揚而魂怖。張呼水桶，李叫火鉤，原無著力之人；趙去篩鑼，錢來擊柝，空有驚人之具。風(fēng)威激射，號神念鬼，聲發(fā)顫而悲哀；火勢狂飛，栗股寒心，齒相磨而搢牾。〔此一篇賦摹寫入神。〕

這場火燒得利害！看的人多，倒弄得擁擠不開，也難下手去救。少時營縣官兵都到了，都帶了火鉤火棍趕來，眾人才散開，讓這班兵丁上前救火。真?zhèn)€“一物一制”，虧他們幾十把火鉤，百來個兵丁衙役，拚命向前，冒煙突火，把下風(fēng)一家屋拖倒，對門近火的屋也拖去了一進(jìn)，方才火勢萎了；然后去兩旁搭倒燒著的梁柱，然后阻了火勢，其中是由他著了。鬧至天明，然后挑水潑滅。丁孟明一家已半間無剩，〔丁孟明是朝南房子，正是西北風(fēng)。〕左邊鄰舍燒去七八家，右邊鄰舍搭倒一家，對門鄰舍搭去屋十五六間。

丁孟明此時神回氣轉(zhuǎn)，一見這般光景，大哭號啕。尚是赤著上身，灰塵和了汗水，形狀如同鬼魅。家人們要藏抗他，在那里卻有俗忌：火燒之人沒人收留。只得且替他揩抹了，將一件暑衣穿著。孟明忙令家人去火燒場上尋覓妻子尸骨，再去搜尋燒毀金銀。約摸指認(rèn)堆貯銀錢的所在，撥開碎磚焦木，卻總被燒烊不見，不知流淌在那塊地底下去了。就有尋得些兒，也被扒火之人竊去，尋不上幾百兩的銀餅。

這時，丁孟明的親戚朋友都來問信，丁孟明也沒有話說，一味大哭。丈人等見女兒燒死，怎不發(fā)急？雖不是丁孟明自身上生出來的過端，然而也要說些閑話；丈母們見女兒燒死，這班女眷們最肉疼的是女兒，怎不教他傷痛？況且都是大鄉(xiāng)紳官府家，那怕你是個死少師的公子，便都到丁家火燒場上來，哭的哭，叫的叫，丫鬟養(yǎng)娘仆婦們齊來，把丁孟明拖的拖，扯的扯，要打的打，罵的罵，弄得丁孟明沒個鉆地洞處。巫仙等只得揀一宅出賃浮店的房子里，把丁孟明藏過了，這些婦女們還鬧個不休。

少不得有當(dāng)中人出來講話。這些當(dāng)中人不過是些兩邊親戚，當(dāng)下來講，原沒有別說，人既燒死，料難將粉團兒捏得出的；不過要殯葬極其盡禮，喪儀要極其富盛，好風(fēng)光這幾塊燒毀的骨頭。庵觀寺院里邊要廣建齋醮，說道：“好超薦死者的陰魂。”丁孟明一時也倉皇無主，悉憑當(dāng)中人主意。便叫了百十個人夫，把火場上打掃出一塊潔凈地面，又叫了許多工匠人等，用蘆席磐篷搭蓋起三四進(jìn)房子，先備了百來桌酒席，酬謝救火的人。這些兵丁衙役以及地方邁弄膂力本事的少年，都曾出過力的，總來高坐吃酒。〔如畫。〕盡有救火之時被屋木磚塊打傷、火焰燒壞的人，負(fù)痛而至，以見得救火之功，真是焦頭爛額為上客。〔確有此等人。〕更有等原不曾救火的，都是些市井無賴，也來坐著要吃。巫仙、家人等代主人作揖相謝。

謝過了救火之人，便叫道士打一壇火醮，報答火神。〔已下一路寫去，都是寫孟明火燒所余皆不得留存也。〕一面買棺，盛殮妻妾等骨殖。把妻子棺木放在當(dāng)中，小媽兒并兒女的棺木放在兩旁邊。這些骨頭都是燒殘的了，和在一處，那有什么記認(rèn)分辨？總則存一個名兒，說道：“此棺是妻子某氏，那棺是妾某氏，這棺是兒子，那棺是女兒。”骷髏與腿骨自然有大小之分，也還有些辨別，將小的便道是兒女的了；至于大丫鬟的骨殖，與妻妾何異？也總難理論了。〔丁孟明妻妾婢女豈是丑的？今皆成灰燼，黃河枯髑髏，本是桃花面；而今不忍觀，當(dāng)時恨不見。總是寫得丁孟明以先忒勢耀，忒兇惡，便遭此慘毒現(xiàn)報。〕其余零星骨頭，一總收拾得來，并置一棺之內(nèi)，說是十來個丫鬟之柩，另放在后邊蓬屋里。停了幾朝，擇日開喪出殯。揚州風(fēng)俗，有體面的人家出喪，最是奢華，這些妻妾母家，更要分外齊整，幡幢紙扎，鼓樂笙蕭，戲子扮演故事，僧道打鈸吹螺，還有本家母家的執(zhí)事人夫，擺了滿街滿巷。正是：

毋奢寧儉語丁寧，舉世昏迷再不醒。

鄙吝忘親同陌路，繁華奉鬼侈芻靈。

百般點染夸愚俗，一派猖狂背《禮》經(jīng)。

巨富眼前無片瓦，尚營厚葬誦幽冥。

丁孟明舉殯葬埋已畢，又要建壇設(shè)醮。便凡揚州府內(nèi)有大庵觀寺院，不論僧道尼姑，都去齋醮超薦，卻何曾有絲毫用處？總則僧道尼姑的造化，就有這班無識愚人去作成他。

丁孟明這些費用，都是與人在外經(jīng)營的銀本，一總收抵辦，卻也用去四五千金。這班妻黨親戚猶以為未盡心意；再加了官府追求起火之因，都來提喚；鄰舍們燒去家私房屋，豈肯默然？若丁孟明是個窮人，眾人也無可奈何，只好各人怨著自己的晦氣；就是官府與這些衙門人役，也止有得捉事主去，打了兩個不小心的板子，便豁脫了。無如富名素著，不曉得他家私十分之中被火燒去八九，還只道他決有存余藏匿，鬧個不休。丁孟明平昔做人又不到家，親戚都利其有事，有那一個肯實心為他周全出力？都是來打散他的東西，也樂得于中取利。可見得丁孟明平日矜驕傲慢，把親戚鄰里那一個看得上眼？就是偶然接得，何曾有一點實心實意，照顧一分？只道：“我是受享無窮，生銅鑄牢的財主。這些窮親敗戚，不過仰我鼻息，不怕他不奉承我。”那曉得天道無常，晴明也要陰晦；人世無常，福盡也便災(zāi)生。平日做大慣的，那肯卑辭遜語，求告面情？又不會賴死賴活出頭露面的嚷鬧，只好央當(dāng)中人去料理。都贈得言贈不得錢，被這些官府簽票如雷，又挨不過各衙門中人的臉面，又見其實帶累鄰舍們燒得慘毒，便都花分賠償出去，把這三五千田地不夠灑派，還加上幾十處房屋，一總賠償盡了，才得鄰舍們無言，官府中安靜。登時將一個揚州城里首富的人家，倏而完局。

這時眾家人也留不牢了，也賣與人去，有一半竟逃往他方，不知下落。丁孟明見妻妾死完，屋宇塌完，錢物燒完，銀本用完，田地賠完，家人走完，止有巫仙原系破落戶，無處去，還有一個老家人，也是孤丁獨姓，三個人做一堆兒依棲。城里存身的房子，也都賠與人了，便移在城外一所小居子里，也是賃與人住的，討回存身。

眾朋友見丁孟明遭此大變，都來吊問，方曉得丁孟明前邊坐關(guān)讀書乃是假說，卻請著道士在家中燒煉銀母，原被道士乘著火燒，偷去金銀，今日同歸于盡。王公子方追想：“父母尊信邪說，齋僧齋道，都屬虛誕。〔懊悔遲了。〕前日見此道人肯煉金送我，只道他是好的了，又誰知是個入門之訣，不過藉我做個引進(jìn)之人。可見僧道里邊總沒有一個好人的。世上人都為一個‘貪’字，便癡迷不悟，乃至墮其術(shù)中。”那朋友親族，平昔受丁孟明怠慢的，落得背地里說笑；間有一兩個人得丁孟明看顧的，卻又是貧窘之家，那能夠來賭助？只好替孟明嗟嘆一聲。

張玉飛在城外讀書，一得知了丁孟明被火，〔周到。〕雖恨其為人不端，然無奈已前有一番相與，那好置之不理？便急入城來看，以后丁家開喪、出殯，玉飛俱來吊送。見他事體完結(jié)，家業(yè)蕩然，又覺得可憐，光景實是難過，乃拉集幾個相知，各劇會分，不拘多寡，送與孟明。〔足見張玉飛是個君子。〕爭奈孟明是富貴透頂?shù)娜耍堰@些東西補救得那一件來？玉飛又集了相知，公備酒，在王繼先家替孟明解悶。孟明提著，便紛然下淚，眾人都弄得不歡而散。孟明吃了幾杯悶酒，平昔酒量甚大，今卻容易醉了，還認(rèn)不曾燒去房屋，一逕信步走到火燒場上，〔情景逼真。〕猛見許多瓦屑堆兒，方才回省，灑淚出城歸家，〔何以為情〕鎮(zhèn)日食不甘味，寢不安席。

賴錄在江中得知，回來看家主，〔周到。〕不勝嗟嘆道：“相公是大受用過來的人，如何守得此苦？還思量一個長策方可。”孟明指著老家人及賴錄說道：“你二人是我久用的人，自先老爺去世后，怎么樣一個人家，揚州一城那一個不曉得我的？我百萬家私，如何享用！不料皇天不搢，以致火災(zāi)，家計霎時完結(jié)，教我日后如何打熬得過？前日眾相公備酒請我解悶，因沒心腸，才吃得幾杯便醉了，歸來還走入火燒場，直待見了瓦屑堆兒方才回省，一路痛哭回家。如今心神不守，只怕要成失心癡病，如何是好！”說罷痛哭，巫仙也哭將起來。

賴錄道：“如今事已如此，哭他無益。相公若要富貴，我卻有一個去處，只怕相公不肯去做這勾當(dāng)。”孟明拭淚道：“有何去處？你試說來。”賴錄道：“我在江中聞?wù)f，邳州山賊打破城池，奪了許多州縣，官兵都被他殺敗，后來打聽說圍了宿遷，不知曾否攻破。相公若肯去做這勾當(dāng)，莫若投入他們夥中，我們大家再招集了些鹽船上弟兄，都去入黨。一般的為官做府，相公做了軍師，我們做個將軍，豈不是富貴再得？”丁孟明道：“是呀，我前日亦曾聞有此信。如今我遇了這般災(zāi)禍，那里顧得他是盜是賊，只要有得享用便罷了。若得分據(jù)一方，出入自由，不強如目今受苦；倘不濟事，那時相機度勢，擄了東西，避出是非，更名改姓，亦可做個財主，娶妻置產(chǎn)，照舊受用，有何不可！”〔只怕未必恁穩(wěn)。〕巫仙亦竭力攛掇。當(dāng)下計議已定，總不與老家人說知。

至半夜，悄悄收拾，同巫仙、賴錄三人走到江邊，上了賴錄的船，一路便望宿遷進(jìn)發(fā)。正是：

半生享用太奢豪，一炬烘天地不毛。

如此降災(zāi)猶莫悟，直教肢體委蓬蒿。

看官，你道此火是因何而起？〔請教。〕那兩個道人偷去金銀，怎卻值火燒之夜，兩個人如何拿得六百余斤的重物？原來有個原故。那火非關(guān)丁家不小心所起，亦非關(guān)天火流行，乃是道人放的。這班道人原不是善良之輩，原是一班大盜，九流三教，弄幻術(shù)撮戲法的，結(jié)成一黨。他們在方上聞名得知丁孟明家是個大財主，又極其貪得無厭，有心來擺布他的東西，故以王公子做個接引；后來的兇道人亦是約會而來，即回道人所言與某仙會飲，便是與此輩相約。初先弄些小術(shù)兒驚人眼目，后來煉銀母之時，又把鐵鍋淋得堅固，以安人心。這銅罐煉金之術(shù)，其名為“縮金法”，能將金銀燒煉縮小，一兩重的金銀，只煉得一二錢重，要復(fù)原質(zhì)時，便加上了升藥，依舊大了。若當(dāng)面將縮就的金銀升煉，便道是母能生子；若私下先納銀罐內(nèi)，便道是石塊所化，正不知石塊兒見了那藥，俱化為灰了，人便道是“點石成金”。后邊的道人所說“先天一搢丹”，乃是“大力丸”，這丸方卻有數(shù)種，今世上所傳的，乃是象虱為君，久服方能長力。〔無所不曉。〕另有一個方子，確有些奇異貴重之物在內(nèi)，要得十?dāng)?shù)金方可合得一丸；好奇之士方得此方，服之三日，即生神力。這道人有本錢合藥，放在身邊，遇著人要，便好撞騙。卻湊著了丁孟明之巧。其言有人暗害，即能心動，這是鬼話，捏湊得來，投其所好而已。丁孟明等認(rèn)為真仙，毫無疑惑。道人見他們懈怠，便于那起風(fēng)之夜，這飛檐走壁的道人跳入后屋，放起一把火來，使丁家一家的人都奔去后邊救火，乘空打破鐵鍋，取了金銀，原約定一班同夥，開了大門，搬運出去。這樣騙法，有名叫做“提罐”，其放火之意，不過調(diào)虎離山之計。〔注得明畫。〕不料丁孟明合該勢敗，那火便如此狂熾一炬才息，而家業(yè)隨空。這等看來，都因丁孟明不孝父母，毒計害人之報，亦可為貪得妄求者戒。正是：

人心天理本無二，理不存心人棄天。

天降之災(zāi)人自召，天人相與豈徒然！

按下一邊。且說馬述遠(yuǎn)令周晉為元帥，胡恩為前鋒，統(tǒng)領(lǐng)一千人馬，往攻宿遷。二人得令，即日點了本部軍兵，聲勢赫奕，直抵宿遷，圍了城池。城中已知準(zhǔn)備，周晉便打戰(zhàn)書入城。這城中守將姓蕭名榮，是山西大同人氏，官為專城守備，出身本系將種，為人極其爽直，存心最有忠良；身長七尺，膊闊腰圓，善用長槍，能騎劣馬；飲食兼三人之量，膂力開八石之弓；頗慕古昔英雄，平素自待不薄，嘗向人慷慨發(fā)論，愿替國家出些氣力，圖個青史留名，人亦以此重他；文武都能和睦，就是待部下兵卒，也能盡得其歡心。〔寫蕭榮。〕爭奈人無全美，性格躁暴，褊急，不會委宛涵容。先聞得賊兵四起，已是練兵較武，晝夜巡防，專待上司一有調(diào)動，便要出兵剿寇。今見賊兵來圍了城池，便抖擻精神，意圖建功立業(yè)，正是武官效命之時，便到知縣衙中來商議戰(zhàn)守。這知縣趙籍，進(jìn)士出身，謙和溫厚，頗有良吏之風(fēng)，與蕭榮十分相好。〔好官打堆，不比劉知州、李守備也。〕當(dāng)下?lián)鼙拈T把守，城外賊人打進(jìn)戰(zhàn)書，蕭榮便批來日交戰(zhàn)。

到了明日，請知縣守城，自己同了部下兩員牙將，五百軍士，飽餐拴束，開了北門，沖將過去，正遇賊軍也到。兩陣對圓，射住陣腳，蕭榮挺槍出馬，喚賊將打話。只見賊陣中門旗開處，兩員賊將帶馬當(dāng)先，旗上大書“周元帥”“胡先鋒”。蕭榮大喝道：“草寇無知，敢爾興兵作亂！某正欲出軍誅討，不期你今日便能自來送死，〔來送死而贊曰“能”，新奇之極。〕好好放馬過來，吃我一槍！”周晉道：“百姓流離，官吏尸位，我馬大王欲掃平疆宇，建立鴻基。軍聲所臨，望風(fēng)卸甲，汝蕞爾一城，兵微將寡，尚敢出兵抗拒，徒自貽憂！豈不聞古人有云：‘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汝若知命來歸，便當(dāng)舉用，復(fù)爾官職，有何不可！”蕭榮大怒道：“誰耐煩與賊奴斗口。”躍馬舞槍，沖出陣前。周晉揮刀迎住，一往一來，戰(zhàn)了幾十個回合，周晉漸漸力怯，手腳有些亂忙。胡恩在陣前看得分明，料周晉招架不來，挺一桿渾鐵槊，拍馬向前夾攻。官軍陣?yán)飪蓡T牙將，一齊出馬，抵住廝殺。戰(zhàn)不到五六次轉(zhuǎn)回，胡恩奮力，大喊一聲，一槊擊傷一將手腕，幾乎墮馬，那一員牙將抵死迎敵，救回本陣。胡恩便棄了牙將不追，回馬夾攻蕭榮。蕭榮力戰(zhàn)二人，毫無懼色。趙籍在城樓上見賊人傷了牙將，敗入城來，又見二賊夾攻，唯恐蕭榮一人有失，忙令鳴金收軍，兩下各自罷戰(zhàn)。蕭榮入城，謂趙籍道：“下官正在酣戰(zhàn)，要戳死那賊，老爺為何鳴金撤回？”趙籍道：“眾寡不敵，人所素知。將軍雖勇力過人，然二賊亦猛，不可易視。”蕭榮拂然道：“這些賊人有恁本事，老爺明日看我戳死他，如剖瓜切菜之易耳。”當(dāng)下?lián)苘娝某前咽兀约喝胙脮盒行ⅰ?

且說周晉、胡恩歸營，商議道：“那廝獨戰(zhàn)我們兩人，并不見槍法破綻，又是一個勁敵，如何是好？”胡恩道：“此人力勇，不可力斗，當(dāng)設(shè)計破之。”周晉道：“計將安出？”胡恩道：“我已思得一計在此，”乃附耳道：“如此如此，便可殺卻那廝矣。”周晉拍手叫“妙”。當(dāng)夜傳令，合營不許解甲歇息，唯恐官軍潛來劫寨。一夜無話。

到明日上午，周晉復(fù)領(lǐng)了本部人馬，飽餐一頓，至城下搦戰(zhàn)。城上守兵飛報，蕭榮隨即披掛上馬，綽槍殺出，憤憤欲戰(zhàn)。正遇賊人大隊，兩下擺開，射住陣腳。蕭榮跑出陣前，并不打話，拈槍便出，直取周晉；周晉舞刀迎住；趙籍恐蕭榮恃勇失機，也騎馬于陣后觀戰(zhàn)。只見賊將周晉抵?jǐn)巢贿^，漸已敗下勢來，掩一刀，回馬就走，蕭榮那里肯舍？飛馬緊追。將近賊寨，周晉便棄寨而走。趙籍在后看見，大叫道：“蕭將軍住馬！賊棄寨不顧，其中有詐，不可追趕，就此駐軍！”蕭榮大笑道：“賊顧自身，故棄寨而走，有恁么詭計！”便招動大軍，盡趕入寨后。自己奮勇當(dāng)先，高叫道：“爾等軍士，各宜自奮，今日務(wù)擒賊首，然后回軍，退后者斬！”眾兵士見主將如此，也大家抖擻精神，吶喊一聲，風(fēng)馳電掣，追轉(zhuǎn)高崗。

只見大樹陰森夾道，蕭榮猛省得這去處，心內(nèi)暗驚。勒住了馬，忙令軍兵暫住，著哨軍左右搜林。言未畢，忽然林中一聲炮響，亂箭射出，有如飛蝗。蕭榮馬先著箭，跌下地來，忙拔腰刀遮隔，怎禁那箭如雨點相似，那里遮隔得來？仰天大叫道：“我蕭榮竭忠為國，不期誤墮賊計，命盡今日！”乃自刎而死。〔豪杰。〕頃刻間，萬矢交集，身如猬毛。可憐：

將軍英勇竟無功，駿骨棱棱萬矢中。

饒得滿腔忠義血，灑將原野襯苔紅。

蕭榮所隨部下兩員牙將，并數(shù)百軍士，一總被亂箭射死，不曾逃脫一人。

原來此地是胡恩統(tǒng)了五百弓箭手，多負(fù)箭矢，埋伏這茂林之內(nèi)，令周晉詐敗，引蕭榮追趕前來。今見射死官軍，蕭榮喪命，不勝大喜，合軍掩殺。趙籍見前軍覆沒，蕭榮與兩牙將皆亡，在馬上慟哭，集敗殘人馬，奔回城里，閉門緊守。賊兵四下圍定，水泄不通。賊人駕起云梯火炮，俱被趙籍設(shè)備打退；賊人又挖掘城腳，指望地道進(jìn)城，趙籍在城上堆了大石，推將下去，一總打死。〔趙籍有能。〕圍困多日，攻打不開。周晉與胡恩商議道：“兵貴神速，今卻頓兵城下，逗留于此，倘官軍援兵到來，我前后受敵，如何是好？”胡恩道：“他若出來廝殺，還有乘虛之計；今卻死守不出，防御甚嚴(yán)，既不能登城，又不能穴地，雖有妙計，無從施設(shè)。”周晉聽了，真正計無所出，在營中納悶。只見伏路小軍飛馬來報：“西北上一彪人馬殺來，勢甚洶涌，未知是誰家兵馬，乞?qū)④姸▕Z。”周晉聞報大驚，忙與胡恩整兵以待。只因這一路兵來，有分教：真誠義士，不能活受榮封；文弱書生，也得死留名節(jié)。未知西北兵來是官是賊，且聽下回分解。

貪財負(fù)氣，皆為喪身之具。故丁嚴(yán)之惡，蕭榮之忠，均不得其死。

道人算計神妙不測，若人不起貪念，道人雖有算計，亦無因而前。故世間一切遭遇，皆是自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