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村娃挨訓》
- 沁園春安塘橋
- 昭煥
- 3741字
- 2021-11-29 10:13:14
高中四年,一放學他就花三小時騎那輛大架老永久牌自行車趕回家,抽空再去大爺劉延成那請教廚藝。如今遠行,語言習慣卻頑固地抵抗著外部世界,從沒打算要和誰深入交流,除了毓芝。
“結巴學英語,越學越吃力!”高三同學王洛敬坐在課桌上,直視劉亮程。
校園名人,文康才子,語文課代表王洛敬追求趙毓芝不得反被她輕視,今日要挑釁劉亮程。王洛敬是初中學霸,碰上劉亮程,從此千年老二。長相帥氣,體格健壯,可毓芝從不正眼看他。為自尊,今日王洛敬要以長欺短,人言,不可畏。
大雪漫天,晚飯后眾人都龜縮在宿舍,教室只七八個老師常點的前幾名。
王洛敬道:“劉大廚子!沒有人聽過你講英語,卻每次能拿高分,聽力也能過關,我懷疑你有詐,你作弊!”
劉亮程不應,同學起哄,“劉大廚,跟他比口語!說死他!
拍拍劉亮程的肩頭,王洛敬邪笑道:“我,只想贏你一回,哪怕大家說我仗勢欺人!”
“咣當”一聲,一陣雪花被狂風連門卷進來,王洛敬嚇得一縮脖子,劉亮程放下筆,笑道:“你,你已經,贏了。”
“我要的是過程。”
“你想怎么比?”劉亮程笑道。
“論記憶,我倆不分上下,這樣吧,咱倆來對背英語課本,一人一句,超過三秒,算輸!”
“好。”
忽的又“咣當”一聲,大風雪怒吼里,白精靈飄飄灑灑,滿室飛花中,毓芝抱著《牛津字典》來也,“王洛敬,又出什么幺蛾子!”
一身藍羽絨服,落滿雪花的帽子被她一甩,冷冷楚楚地立在門口,看得男生們發呆,王洛敬剛想說“邊去,跟你沒關系。”卻下了桌子笑道:“我倆在切磋口語!”
“扯淡!”毓芝剛要再問,比賽開始,兩人快速鎖定每一單元、頁碼、幾段幾行……
“上上一句。”王洛敬不服。
“犯規!”毓芝叫停,“那我也來!”
王洛敬阻止道:“你都背完兩本英語詞典了,不跟你玩!”
毓芝偏要參與,脫口道:“甭問了,上一句,上上句,上上句……”
半小時后,眾人瞠目結舌,安靜的只剩下下窗外的風雪聲,一本書被三人玩個底朝天。
“佩服,以后我們是朋友!”王洛敬伸手遞給劉亮程,背后掌聲一片,看得雪花飛舞下的英語女老師摸摸眼鏡,不自覺鼓鼓掌,“大開眼界,好,上課……”
“你……”盯著他,毓芝想問口語的事,腦海里卻閃現著那些無人的環境,他一個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吧……
“給。”劉亮程又遞過來一包。
“又有什么好吃的?”
毓芝打開一大包,一塊塊清香金黃的果干看得她忍不住叫了聲,附近女生齊齊擁過來。
糯米裹就的山芋,用花生碎調拌捏成向日葵型,在油鍋里慢炸,一塊塊用心造就的果實,造就了劉亮程漸漸放開的心胸……
那一天,他終于又獨自登上附近的山丘,《空城計》的唱腔響徹松林,“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然而劉亮程還是高考敗北了,復讀,卻沒有遵守報考申州大學的約定,趙毓芝這就要來劉家村找劉亮程算賬。
還是那座毛竹滿坡的半山腰,六月天里,冒著胖汗珠的額頭,頂個淡藍的遮陽傘,毓芝這就沿著曲折的茂草小路朝上登去,“劉亮程……”
山路兩旁爬滿南瓜葉子,圓滾滾的南瓜個頭幾步就是一個,卻喂不胖劉亮程,可這不能怪南瓜沒有營養,旁邊的花生蘿卜自然也不能怪,那就是因為缺肉了,可他家明明養了不少家禽。
宅院不遠處的坡上頭,一片一百多平米的竹籬笆內圍著十幾只老母雞,一群小雞還在嘰嘰喳喳跟著覓食。旁邊的大鵝看見了,笑得脖子仰得老高,仔細一看,原來大鵝在聚精會神地下蛋。
毓芝朝山坡走,仰頭四望,鳥雀陣陣,滿眼蔥翠,她歇會道:“困難都是暫時的,怎么可以敗在上輩跟前!劉亮程,你個犟種!大學你不聽我的,可你不讀碩博,就是我趙毓芝的錯!”
遠望山坡那個熟悉的瘦影,毓芝立住了。
姑娘感嘆道:“多么勤勞的小伙!多么聰明的大腦!多么善良的心底!怎么可以考個余工就滿足了呢?劉大呆子!這么熱的天,你薅哪門子草,還不下來!”
揚聲一句,大山回蕩,清亮亮,脆生生,姑娘心道:“知道你喜歡登高望遠,可這次居然夜郎自大,做了井底之蛙,個蠢貨啊!”
“你站住!”姑娘呵斥一句。
劉亮程起身想跑,回個頭,陽光刺目,那一身亮麗麗的黃裙,看得他真想重回考場再參加一次大學報名,他一定選申州大學。
自從她打著遮陽傘挎著小皮包停在劉家村的安康橋歇息,只那通身打扮和氣質,劉家婦人們見之即聚,不一會便你猜我笑地長論起來。
清脆的涼鞋聲定在前屋門口,堂屋的蘇梓柔回頭就望見姑娘放下一袋東西收傘叫嬸子好,正在幫襯丈夫編竹筐的蘇梓柔趕忙去迎,心道:“毓芝來了,我的兒你還不回來……”
蘇梓柔留不住,毓芝就要去尋,身后一陣擁擠的歡笑,“哎呀大程媽!這誰家的仙女呦!是不是咱大程子考上大學了,人家上門提親了。嘖嘖!這洋氣的,三鄉五鎮咱也沒見過這般仙女模樣的,大程子真有福!別看孩子嘴巴說話不利索,艷福不淺吶……”
“說什么呢!”毓芝回頭一瞪眼,遠遠的一聲,聽得婦人們憨笑著都擁進了院子。
蘇梓柔氣惱著忙截住眾口,“可不能這么講!都是同學,又是他班長,關心而已,哪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沒有的事……”
你伸脖子笑喊一語,她揚嗓子試探一句,直到看不見了那苗條的身段,眾人才笑哈哈起來……
心頭戰鼓擂動,他想躲,卻見著那身鮮亮緩緩悠悠地朝自己移來。
瞅眼自己,青色的粗布舊短褲,破洞的白色發暗的舊背心,汗水貼著衣服,粘滿了灰黑和或潮或硬的泥土,布滿了雜草的青綠液,抬起臂膀擦拭右臉,聞得自己恨不得一頭鉆進南山下的大河里,泡個三天。
然而他抓起泥土就往身上抹,腿上、胳膊、肚子、臉上,如果能把自己包起來,他恨不得鉆進泥土里徹底消失。
姑娘越走越近,心就快從嗓子眼蹦出來攆她回去。
“停!我衣衫不……整,你就在站那說,說話!”
藍色的遮陽傘即刻止住,輕輕圓圓,分外潔凈。
劉亮程坐下來就半惱半羞道:“這么烤人的天,你不在家吹,吹風扇,來這里干……干什么?”
不到五米的距離,姑娘笑道:“我來這里降妖除魔!”
“我……”
把傘朝后揚起,姑娘見著那張黝黑瘦削的臉龐,不禁蹙眉反問:“劉亮程,你到底想干什么!”
好久不見,卻比上回豐滿些,長發齊肩后梳,露出飽滿的額頭,白皙紅潤的鵝蛋臉稍顯嬰兒肥,依舊掩不住的光彩高傲。那雙精光會神的兩丸顧盼左右,仿佛看透了這塊土地的從前,口若含朱丹,皓齒未啟,這就要指斥山腳坡上的汗水小伙。
“我喊你半天你沒聽見啊?”
“我以為,喊我的是,是別人……”他結巴得更厲害了。
“扯。”毓芝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管他衣著怎樣,抹把汗上去就奪他的鏟子扔掉,“薅個屁!這下你開心了,選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城市不錯的大學不錯的專業,這下可以徹底離開我了!”
不知是蹲久了還是暑熱蒸騰抑或是被她的話激著了,劉亮程立起來就滿頭眩暈,一屁股坐地上,喘著粗氣。
毓芝握著手絹抹把汗,滿臉漲得通紅,眼睛溜圓又銳利,“你騙了我,傷害了我!說好的申州大學,怎么就變成余工了?給我個解釋!”趙毓芝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你討厭我管你,所以,想躲著我!現在躲遠了,以后都不會再見了……”
“不是!”他即刻截住,“只是這次不一樣……”
滿手干巴的碎泥土已經和汗珠凝掛在手心手背和手臂,陽光貪婪地吮吸著他額角的汗珠,他卻將眼前的雜草三下五除二解決了。
毓芝氣道:“城市大于學校,你不聽班主任的,成天往王輝卿那屁顛屁顛跑,考完了,回來就龜縮在這不想見我,好嘛劉亮程,我終于看清你的本來面目,狡詐……”
“我……”他結巴著咳嗽地滿臉通紅。
毓芝突然怒道:“王輝卿是怎么把你洗腦子洗成這樣!”
“沒有!”他幾乎要哭。
“不是王扯淡給你洗腦,那就是他!”
“誰?”劉亮程一驚。
毓芝漲紅著臉,“當然是你爸!別看他像個老實人,一個眼神就把你收拾得服帖帖,你都十八了,該獨立思考獨立選擇啦!你聽聽!”她指著村委會,“每天各種改革開放的廣播你都充耳不聞啊!你聽聽這時代的召喚!”
劉亮程仍舊鏟著長勢旺盛的巴根草,耳邊國家政策和發展訊息,一浪高過一浪。
廣播道:“……中央強調,發展才是硬道理,社會主義要贏得與資本主義相比較的優勢,就必須大膽吸收和借鑒人類社會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吸收和借鑒當今世界各國包括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一切反映現代化生產規律的先進經營方式、管理方法……抓住時機,發展自己,關鍵是發展經濟,要注意經濟穩定,協調地發展,但穩定和協調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看他呆呆地喘著粗氣,毓芝喝口汽水道:“你變得自私了,變得無情無義了。”
“我沒有!”劉亮程大汗淋漓地捏著手里的土疙瘩枯坐著,只注視著那把用了五年多的不銹鋼鏟子。鏟子被自己磨得锃亮,陽光反射過來,眨巴幾下他就爬過去就著周圍的草繼續薅。
大汗如雨,他咕噥道:“余工機械,也是本省一流專業,如果考不過我又得復……復讀,浪費時間不說,拖累家里,上大學我就得去打工,畢業好找工作,我得趕緊賺錢,沒有別的選擇……”
自說自話,只有自己聽得到。
“浪費時間?”趙毓芝否定道:“全是借口,全是借口!你親手毀掉了自己的未來,才是浪費時間浪費生命!你復讀吧!不要去上了!我這次來就是要你再復讀,必須考申大!你這次的分數比我去年還高二十分,復讀吧劉亮程!別瞎想了,如果不能改變你,以后我們也怕難以相處下去!”
竹外遠山,綿延蒼茫,毓芝松了幾口氣,張開右臂柔中帶剛道:“我們不能再呼吸這些沉悶的舊空氣,我們要接受新鮮的富有生機的讓人清爽無比的新空氣!你還躲在角落里,準備發霉嗎……”
“大山空氣挺,挺好,每天都在更新循環,哪里沉悶了?”
毓芝轉頭笑了,“不是,你覺得我說的是空氣嘛!復讀吧!這是你唯一改變命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