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這話難道就不覺得心虛嗎？”

李淳罡笑了，他帶著些許揶揄的語氣道：“想必您比貧道更清楚齊王李祐的為人，齊王仗著其身份地位，在長安城內為所欲為！遭受過齊王毒手的百姓，可謂是無從數起。您說百姓不會被無緣無故的殺害，在貧道看來有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嫌疑。”

“這就是道長的不對了。”雖是被人調侃，但李治并不心虛，他坦然道：“李祐雖然存在，但那畢竟只是個例罷了，并非是所有人都是齊王，也并非所有人都有那個膽子為禍世間。大部分的權貴，仍然會受到大唐律法的束縛，他們還是會顧忌別人的看法。”

“是，但僅僅是顧忌別人的看法罷了，這并不意味著百姓們的地位，就能比先秦能高到哪里去，只能說這是上位者有了顧忌，不敢再胡來罷了。”

說到這里，李淳罡似是被激起勝負欲，談論時的狀態逐漸變得高昂。

他沒有剛開始的時候，那種漠視一切的風輕云淡，反而像是一個戰士一樣，戰意十足。

李治看出老道的狀態變化，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您看，您自己也說了，此時上位者有了顧忌，不敢在胡來，這本身就是一種進步不是嗎？而這，為何就不能成為我們奮斗的目標呢？”

李淳罡眉頭微皺，不太認同地道：“但從本質上而言，還是一樣，百姓們仍舊是被欺壓的對象，不能因為欺壓的次數變少了，就說權貴們的權力得到限制了。”

對此，李治也表示不認同，他帶著嘆息的語氣道：“看事情不能光看本質，也得看看表象！滅天理，存人欲，這是必然的現象！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過程必須是血腥的。它也可以是和平的，是無害的，至少可以是沒有肉體沖突的。如果真能做到這一步，這難道這一切就不值得我們為之而努力嗎？”

所謂滅天理，就是不講道理。

縱觀整個人類歷史，人類本身就是一種能聽得懂道理，但卻從不講道理的生物。

所以李治才說，滅天理是必然現象。

至于為什么會說人類不講道理呢？

那就得說到“人欲”二字。

所謂人欲，可以理解為人的欲望，也可以解釋為人的思想。

只要是活著的人，他們對待世界的態度是一致的。

那就是希望人人都是道德楷模，希望人人都是無私的圣人，希望人人都可以為群體做出犧牲。

但唯獨，不包含自己。

嚴以待人，寬以律己，這就是人！

這就是人欲！

自私自利是刻在基因里的東西，這一點永遠都不可能改變的。

基于這個原因。

人的道理，是會隨著立場而改變的。

當道理對自己有利的時候，人們會承認道理的存在。

可當這個道理對自己不利的時候，哪怕它確實是天理，人也能視若未見。

所以，結論就是。

人根本不在乎天理這種東西！

人們在乎的，只是立場罷了。

在承認了人性卑劣性，和無法改變的特質之后，得出結論就很讓人絕望了。

就像李淳罡說的，社會的本質從幾千年開始到現在，從來沒有過改變。

改變的，只是表象罷了。

百姓們的地位看似提高了。

但實際上，他們仍舊是那個被高層迫害的，最底層民眾。

李淳罡聽過之后，沉默半晌。

他好像被李治的話說服了，但又缺少一個關鍵性的證據。

良久，李淳罡有些失神地開口：“或許你說的有些道理，可你又如何能證明，現在的百姓過得比過去要好？”

“歷史不是已經給過證明了嗎？”李治表情嚴肅地看著李淳罡，道：“秦人的百姓豬狗不如，而現今的百姓……好歹可以算是豬狗了，這就是制度的進步。”

“這只是你單方面的說辭罷了，你無法證明你說的話。”李淳罡想了一想，提出了一個相對好證明的例子：“三國爭雄、魏晉亂局、五胡亂華、南北對峙，進幾百年的亂世，可不比先秦好到哪里去，若要說有所進步，貧道無法認同，單從歷史中看，說是退步更加確切一些。”

“您不能光看亂世，也得看看如今大唐盛世吧？”李治有些無奈地指向了遠處的西市，讓李淳罡看一眼西市的繁華。

但李淳罡卻是緩緩搖頭：“有陰就必有陽，有盛就必有衰。現今確實是盛世，因而殿下您可以拿盛世來舉例，可當到了唐末呢？您有什么把握說，唐末的亂世要比五胡亂華要好？”

唐末之后是五代十國。

從歷史的角度而言，五代十國的亂局確實不比五胡亂華要好到哪里去。

之后的歷史就更不用多談了。

靖康之恥，亡國之恨。

國之重器兩度易主，百姓在這個期間更是民不聊生。

要說后世的歷史要比之前的要好，那確實是挺扯淡的。

從歷史的規律來看，這老道的眼光確實可稱得上毒辣。

但他的目光還不夠遠，看得還是太近了。

他看不到一千四百年后的世界。

他不知道這片土地到了那個時候，會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要說指責一個古代的哲學家，看不到千年以后的世界，那也未免太過苛責了。

在有限的視野下，對改變這個世界而感到絕望，這不是挺正常的一件事情嗎？

別說是李淳罡了。

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時間，又有誰能預測得到公元二十世紀出現的變化？

要真誰能有這么長遠的眼光，這個世界早就進入到工業化了。

也不必等到一千四百年之后。

李治想著后世的歷史，怎么也說不出反駁李淳罡的語言。

他大可以無視曾經學到過的知識，跟這個老道士胡攪蠻纏，說大唐的江山永世長存，不可能出現亂世。

畢竟誰也不可能證明未來能發生些什么，這根本就是一個無解的議題。

可是呢，這又有什么意義？

自欺欺人地覺得自己贏得了一場辯論，辯論贏了思想境界極高的偉人？

這么愚蠢的事情，李治做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