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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幕 ? 命運的相逢 ? 十二

“我回來了!”

踏著斜陽,將炎一路小跑回到了迦蕓齋。他難掩心中的興奮之情,想要盡快將在自己身上發生的好事同甯月分享。

若非大腿上那塊被自己掐得青紫的地方仍在隱隱作痛,少年人或許真的會以為片刻前隨向百里入宮一事,只是場無比真實的美夢罷了。

甫一進門,他便看見柜臺后張羅忙碌著的冷迦蕓。見將炎回來,紫衣女子當即放下了手里的事情,小跑著迎了上來。黑眼睛的孩子則笑嘻嘻地自懷中掏出一串拴著海棠的銅鈿,遞到了對方的面前:

“迦姐,百里將軍又想買幾壇清荔燒,讓我明日給他捎過去。”

冷迦蕓卻好似壓根沒有聽見其說話一般,語氣間反帶著些不解:“你這小鬼,怎地這個時候便回來了?”

“迦姐你為何似不歡迎我一般?我可是足有月余未能得空告假回來了。”將炎被對方一番話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月兒她人呢?”

“你們仨不是早就約好了的,怎地還來問我呀?小月她可是一早便出門去了!”

經女人提醒,男孩才突然使勁一拍腦袋,回想了起來:“哎呀壞了,我怎會把這事兒給忘了!”

今日是六月十三,早在半月前,甯月便已經同他與祁子隱約好,要一起去趕海,拾些海味回來打打牙祭。

笑容頓時僵在了少年人臉上。他立時將手中的銅鈿反手扣下,扭頭便朝店門外沖將出去。

除了白沙營所在的西港外,暮廬城郊還毗鄰數道深入內陸的淺灣,趕海拾貝的歷史在這里由來已久,也早已于當地人中形成了一項傳統。

每當夏日,海水溫暖宜人之際,便會有些貪嘴之人去到海邊,待潮水落下,將來不及逃回海中的新鮮海味盡數拾入囊中。有時,甚至可達千余眾,浩浩蕩蕩的場面蔚為壯觀。如今城內難民涌入,更是讓每天前去趕海的人數激增許多。

城中的孩子們,則是這項活動最忠誠的擁躉。無論家境如何,只要一想到能夠赤著腳在沙灘上翻找些小蟹、蟶子、沙螺、花蛤,他們便會如同過節般興奮。不少孩童在收獲了滿滿一兜海味之后,也并不著急將其帶回城中,而是直接于清水中淘凈食物上的細沙黑泥,就地升起一堆篝火炙烤起來,享用那股特有的咸鮮風味。

今日三人約定趕海的地點,距離白沙大營并不算遠,乃是甯月無意之中發現的,并沒有多少人知道。赤足踩在極為白凈細軟的沙地上,根本不怕被埋著的尖銳礁石劃破腳掌。加之潮水來得慢去得急,各色海味頗為豐富,更不必擔心陡升的水位會令人措手不及。

原本將炎是打算替馬匹喂過草料后,便偷偷溜出營去與同伴會合。然而隨向百里去宮中走了一遭后,他便因為過于激動而將整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凈。此時待其緊趕慢趕來到沙灘上時,卻早已逾了趕海的時間。

遠遠地,少年人看見一個落寞的身影,正屈膝坐在沙灘上,滿頭紅發顯得暗淡無光。少女身邊的篝火即將熄滅,鵝黃色的裙角也早已被漲起的潮水浸得濕透。可她對此卻毫無知覺,只是面朝著緩緩向海平面下落去的夕陽發呆。

聽見背后有人踩在沙灘上發出的“嗤嗤”微響,甯月的肩膀猛然一震,旋即便猜出了來人的身份,卻并沒有回頭去看。

將炎默默走到女孩身旁坐了下來。他知道今日的潮水早該在一個時辰之前便已重新漲了起來,而身旁的姑娘就這樣一直苦等自己直到現在。眼下,任何抱歉都已于事無補。少年的大腦也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不知自己究竟該說些什么。

“你還來做什么?木頭,呆瓜,死笨蛋!”

見同伴不說話,甯月心中火氣愈盛。她大聲罵了幾句,忽然將頭朝攏在膝頭的臂彎中埋了下去,無聲地抽泣了起來。

“月兒,我——”

“你什么你?你知不知道子隱他本是陪著我一起等你的,一直等到鵡哥兒又飛來催他回宮!我本也想著一個人回去算了,卻又怕你終還是會來,便這樣一個人傻傻地坐著,等著!就在剛才,我還以為你真的不會來了!”

“對不起……”

黑瞳少年只想著盡快讓對方知道自己心中有多內疚,可道歉的話還未說完,甯月便立刻將他頂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在這沙灘上坐著是種什么感覺?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將我拋棄了一樣!幾個月前,是父親他親口下令將我囚入‘甘淵’,逼我不得不背井離鄉逃來陸上。好不容易,我才在這里結識了你們兩個可以作伴的朋友。若是連你們都棄我于不顧,我便真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啊!”

紅發少女再次抬起臉來,含糊不清地說著些少年人聽不明白的話。她青藍色的眸子里含著淚,使勁地瞪著,其中卻看不到半點憤怒,剩下的只是無盡的委屈與孤獨。

見對方哭得傷心,少年人的心中也忽地涌起了一股不能自已的悲傷。起初,他也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因何而如此心痛,但漸漸他意識到,眼下腥咸的海風與腳下沙灘的觸感,還有那散著焦煙的篝火與天際線上的彤云,皆讓自己的腦海深處好似過電一般,慢慢浮現出了一段被遺忘了許久,令人肝腸寸斷的苦澀回憶!

那些過去的片段強烈而真實,令將炎鼻子猛地一酸,再也無法止住眼中的淚,竟是哭得比身旁的姑娘還要傷心起來。

紅發少女見狀也當場愣住了,心中剛剛騰起的怒氣于瞬間便煙消云散。在她的印象中,對方一直都表現出無比的堅強與勇氣。即便此前在癘丘,在發現尤叔被蠱鷹吃掉時,他也未曾掉過一滴淚。姑娘連忙伸出手來,輕輕去撫男孩的臉:

“好了好了,小結巴,我不怪你了還不行嗎?”

可她這一勸,非但沒有讓將炎停下,反倒徹底放棄了最后一絲忍耐,甚至連聲音都變得嘶啞了:“我的爹爹,還有娘親,他們全都死了,全都已經不在了啊!”

紅發少女的心里登時咯噔一響。她萬萬沒能料想到,將炎竟然會在這個時候,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喚醒了對他而言最為痛苦的一段回憶。

黑瞳少年的肩膀不住地顫抖著。他并不想在甯月面前如此失態,可眼淚便像決了堤的衍江一般,根本憋不回去。男孩的嗓子里不住地發出一聲聲凄厲而尖銳的嗚咽,就像是一條受傷的孤犬,令人心生憐憫。

少女一時間有些慌了神,不知究竟該如何安慰對方,只好側過身來,用力抱住了男孩的肩膀。她根本無法想象在失去了全部記憶之后,又于某天突然回想起自己的至親之人早已不在人世的感受,當即也忍不住跟著對方一道落下了淚來:

“哭吧,哭吧,使勁哭出來了,或許心里便能好受些……”

同伴的安慰,令將炎徹底放下了自己所有的矜持,伏在少女的肩上,哭得撕心裂肺。直至感覺到對方肩頭的衣服已經被淚水浸濕而變得有些寒涼,他才終于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將甯月輕輕從自己身前推了開去。

“小結巴,你好些了嗎?”紅頭發的姑娘這才怯生生地問道。

少年點了點頭,用袖子使勁在臉上擦了擦,一雙眼睛卻仍是通紅:“此生此世,我誓要尋到那個害死爹娘仇人,親手替他們報仇!那個男人,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的臉!”

“你記得兇手的模樣?他是誰?”

“我——我不知道。”將炎有些無助,憤怒地舉起緊握的拳頭,對著天空揮舞起來,“但我一定會找到他,一定會!”

看著同伴如野獸般瘋狂的模樣,甯月忽然覺得自己其實遠沒有足夠了解對方。她思考了片刻,忽然用手指著天上已隱隱現出的銀河道:

“小結巴,你快別哭了。你看見了天上的那些星星了嗎?”

黑瞳少年點了點頭,卻是不知對方想說什么,沒有接話。

“有人曾經告訴過我,天上的每一顆星,便是一個逝去的靈魂。無論何時,你在這世間都不是孤獨一人,因為你的親人們并沒有離開你,而是永遠在天上護佑著你。還有迦姐、子隱和我,我們都永遠同你在一起的!”

同伴的一番話,忽然令將炎雙肩一震,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又過了許久,他才終于想開了些,點了點頭道:

“沒錯,只要你們還在身邊,我便不是孤零零一人。其實今日,我本是打算告訴你和子隱一個好消息的——百里將軍他下令將我調入宮里當差,并且答應親自教我武藝與兵法了!”

“你說那個邋里邋遢的古怪大叔,要收你為徒么?”

“嘖,那可是百里將軍,月兒你以后不許再如此無禮。”

雖還未走出悲傷的谷底,可一說到那個青衣青袍的男子,將炎帶著傷疤的眉毛還是很快舒展了開來。

甯月其實并不太明白少年人如此興奮的緣故,但見對方重又開心起來,她心里的愁緒也在瞬間一掃而空:

“那小結巴我們要不要為此慶祝一下?”

“當然要!月兒你們今天撈到了些什么?我來做些好吃的,也算是向你賠不是了。”

“嘻嘻,才不消得你動手呢。這些日子人家在迦蕓齋里偷師,學會了不少做菜的法門。方才已經同子隱一起烤了許多蛤蜊,特意給你留了許多呢!”

說著,甯月便自懷中取出了一小包用油紙包著的海味。原來她怕食物冷了,竟是一直將其放在自己的懷中。此時油紙揭開,只只張開了口的花蛤居然仍微微地冒著熱氣,登時香氣四溢,直勾得將炎肚子里的饞蟲也咕咕地叫了起來。

夕陽緩緩落入了海平面下。傍晚的海風吹在身上,帶去了白天的燥熱,也吹干了少年人臉上的淚。漫天紫霞之下,白色的細沙被落日的余暉染作了金黃,兩個孩子的身影也彼此為伴,享受著當下這亂世中難得的美景與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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