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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第二十五幕 ? 始料未及 ? 四

冬末春初的雁落原,白雪覆野,畜群蟄伏,本應是一年之中最為清冷,最為沉寂的一段時光。然而眼下,卻變作了另外一番景象。

連夜由草泊出發的將炎一路東進,還未行至忽蘭臺坳口,馬上的他便已看到前方半空中墨鴉群聚,濃煙四起。少年人心下一緊,忙又催馬向前,全然不顧身后騎軍大部是否跟了上來,更未曾有片刻想過自己的安危。

坳口前的路上,積雪早已化作了一片黃褐色的泥濘。泥濘中的腳印,更難以分辨究竟是人還是馬留下的,但其中漸漸透出的一絲鐵銹般的赤色,叫人越向前走,心情便越是沉重。

終于拐過了坳口,年輕的合罕終于忍不住一聲大叫,旋即迅速別過臉去不忍再看。而就在距離其不足百步開外的地方,一座高逾三丈,以尸體同泥土堆砌而成的塔狀小山,便這樣毫無遮攔地矗立在前。

那些尸骨皆是些戰死的牧云部男子。將炎從圖婭口中聽說過,南人將這種東西喚作武軍,乃是為了炫耀戰勝者的武功,震懾敵人而作。此前他也曾于銷金河沿岸,見過百余年前朔狄之亂時留下的武軍。雖然年代久遠,曾經高聳的武軍已風化崩塌,可其中暴露出的森森骷髏,卻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當年那場朔狄之亂,早已令南北二族間結下了難以抹去的血仇。即便時隔百年,風平浪靜的表面之下,依舊有暗流涌動。如今御北大舉進犯,正是其軍中將帥建功立業的好機會。而在草原人的圣地中立起一座如此規模的武軍,不僅是肆無忌憚的挑釁,更是一種象征,象征著朔狄五部即將被徹底地征服。

很快,跟在年輕合罕身后的騎隊也看到了面前的武軍,同樣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懾,臉上寫滿了驚懼之色。他們之中有人猶豫著打馬上前,想要動手搗毀這處武軍。然而,卻被將炎下令阻止了。

“合罕,為何不準他們動手?”蒙敦有些無法理解少年人的做法,滿臉質疑。

將炎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是勒轉馬頭,朝著身后的隊伍高喝道:

“我知道諸位心里,或許都在暗暗罵我這個外族人冷血,罵我不與你們同心同力。但你們須得明白,正是由于這些族人的犧牲,御北軍眼下或許還尚未攻破忽蘭臺最后的防線!我們若是在此地耽誤時間,便是在抹殺幸存族人的最后一絲希望!如若你們心中有怒火,便隨我一道,將憤怒灌注在自己手中的刀上!我們不會在此停留,全速前進!”

年輕合罕一番話,似是將所有人都點燃了。軍陣之中當即爆發出了一聲聲戰吼,每個戰士皆不再多言,只是緊緊握住了腰間的跨刀,面上的驚懼之色也已化作了無盡的憤怒。隊伍由武軍旁掠過,其中的每名騎手都向族人的殘軀低頭致意,進而猛夾胯下的坐騎,跟在將炎的身后狂奔起來。

然而,他們最為擔心的一幕還是發生了。甫入牧云部營地,戰士們并沒有迎來一場同颯雪騎的惡戰,反倒看見破碎的帳房,滿目的焦土,以及橫尸遍野的老弱婦孺。

御北軍將所有來不及逃走的牧云部族人盡數斬首,并就地焚燒。殘缺不全的尸身遇火之后蜷曲起來,焦黑的皮肉互相粘連在一起,加之被冰雪覆身,根本難以分辨究竟是誰,也無從知曉究竟有多少人葬身于此。

“下令,所有人下馬,不能讓我們的人就這樣暴尸荒野。另派幾隊騎兵四散去尋,凡遇武軍者,盡數搗毀,就地安葬……”

黑瞳少年自烏宸背上一躍而下,卻是難掩自己內心的不安——在此之前,他始終抱有幻想,認為無論戰事如何,元逖都可護圖婭避過一劫,但眼前草泊的情形卻令他不禁擔心,在御北勢如破竹的攻勢之下,即便如元逖這樣的沙場老將,也未必能夠抵阻擋得住。

很快,他的擔心便應驗了。于營地中央一堆無從分辨的尸體旁,少年人尋到了一小塊未能完全燒盡的布料。那塊料子鮮紅如血,在滿目焦黑中格外顯眼。其上一角,還能看出以金線絲絨鑲起的邊飾。

將炎努力維系在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了。他雙腿一軟,突然在那堆尸體前跪了下去,雙手抱頭,仰天長嘯:

“這么多年……都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卻仍是一個人都救不了,救不了!”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便如虛空之中探出的無數藤蔓,將他四肢百骸牢牢鎖住,吸干了其身上全部的力量。而童年時目睹兩親與自己陰陽相隔的場景,也重又自記憶深處清晰地涌現了出來,恍若昨日之景。

待眾人將遺骸盡數掩埋妥當,又已經到了夕照的傍晚。殘云散凈的空中,霞光隔著山肩灑向一座座無名野冢,就像是長生天正在召喚著他們。

此情此景,終于稍稍令四周的朔狄武士們平靜了下來,于各處三五成群地升起了篝火,又掏出隨身帶著的肉干,就著融化的雪水囫圇咽下肚里果腹。

蒙敦受將炎命令,安排了數隊斥候于四個方向輪番逡巡,以防颯雪騎偷襲。但其實二人彼此都心照不宣,此刻即便命令麾下將士好整以暇,以逸待勞,即便尚有萬余人之眾,可若當真與御北軍短兵相接,士氣低落的他們根本無法輕言取勝。

將炎獨自坐在營地一側,仰望著頭頂上的銀河發呆。此前,他還曾滿懷信心地以為,自己這一次至少能夠護得了圖婭,護得了牧云部中的草原人周全。然而眼下,他的心中只剩下無盡的自責,更是徹底放棄了曾經的堅持,似乎心中那團支撐著他一步步走到今日的火焰,也即將熄滅殆盡。

朔北的夜空,似乎比他在大昇朝時看到的要更加通透,也離地面更近。而在天球上那兩輪圓盤狀的明月正中,還懸著一顆極為明亮的小星。

圖婭告訴過年輕的合罕,那顆星,便是南人們口中所稱的歲星。每隔十二年,其便會在天球上繞行一周后,回到清、濁二月間。在草原人的眼中,這顆星便是長生天的所在。它的出現,也代表著一個新的紀元即將到來。

不知那些倒在颯雪騎刀下的牧云部族人,此刻是否已經去往了那片極樂之地。也不知圖婭與元逖老將軍,眼下是否也正在那顆星上,看著自己。

黑瞳少年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眼前一片模糊,歲星與孿月也漸漸變得朦朧起來。他使勁咬著嘴唇,直咬到齒縫間傳來腥甜的味道也不肯松開,卻難以抑制自己不住顫抖著的身體。

“合罕,這里有薩爾哈,還有些肉干,你將就著吃下,可以御寒。”

蒙敦不知何時走到了獨自一人的將炎身邊。少年人不想讓對方見到自己的失態,忙將頭別了過去,偷偷拭去眼角幾乎快要掉下的淚:

“就放在那吧,我現在沒什么胃口。”

即便他努力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但蒙敦卻還是從中聽出了一些異樣,不肯就此離去,反又上前一步勸道:

“大合罕,這薩爾哈是武士們特地給您熱的,若不趁熱喝,等下酒氣便都散了。”

“我說了,你放那便是!”

將炎提高了聲調,語氣間滿是不容置疑。可對方卻并不識相,竟是直接邁步走到了他的對面:

“大合罕,你莫不是在懷疑臣下,可能會在酒中下毒?”

的確,黑瞳少年一路上都對這個綽羅部的首領始終保持著戒心。此刻對方的這番話,聽來更像是明目張膽的挑釁,當即激起了其心中的一股無名的怒火。他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盯著對方的眼睛:

“沒錯,我確是在懷疑!你別忘了,不久之前,你還曾伙同木赫一齊對牧云部兵戎相向。如果說此前你尚懾于木赫而不敢造次,但如今他已然身故,你還有何理由繼續向我效忠?!”

“合罕,你這樣一說,臣下的確沒有任何理由繼續留在這里。”

面對赤裸裸的質疑,蒙敦卻也毫不避諱,“此前我的確是想,若能助木赫奪下天合罕的位置,我綽羅部便能從中分得諸多利益。那之后,我也沒能料想到,元逖竟真的能從御北借兵來戰,故而明哲保身,馬上放棄了抵抗。”

“所以,你現在終于有一個機會,可以除掉我這個坐上天合罕之位的異族人,再名正言順地成為新的朔北之王,你又在等些什么?”

將炎瞇著眼睛上下打量著對方,似乎愈發迷惑了。

蒙敦的眼神卻未作任何閃躲,反倒不怵不虛:

“合罕以為,臣下若當真這樣做了,便能夠服得了眾嗎?您雖是南人,卻也是牧云部公主名正言順的駙馬。草原人既已承認你是我們的大合罕,那便是眾望所歸。何況今日強敵當前,若我在這里動手,又會將自己、將整個朔北草原,置于何種境地?”

“可如今我已然是戰敗了的,甚至連圖婭和雁落原都未能保住!”將炎早已心灰意冷,也根本不在乎對方是否會突然發難,重又沉浸在了自怨自艾中。

蒙敦卻是將手中的酒囊打開,咕咚咕咚地灌下兩大口,隨后又將其遞到了年輕合罕的面前:

“而今有難的可不僅僅是牧云,更是世代在此生活的每一個草原人!我蒙敦首先是其中一員,其次才是綽羅部的首領!而今,我們需要的是天合罕帶領大家繼續戰斗,更需要你先吃些東西,再仔細看看這封信。”

“什么信?”

將炎重又抬起頭來,卻見對方自懷中掏出了一枚小指粗細的物什——那明顯是以墨鴉傳信時使用的細竹筒。借著火光,少年人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封蠟,居然是代表著巴克烏沁家主的白鹿紋樣,當即跳了起來:

“這封信,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半個時辰前,一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墨鴉,帶著此信落在了忽蘭臺隘口前的那座武軍上,附近的軍士們便將它送到了營中。臣下猜測,圖婭公主與元逖老將軍此刻,或許尚在人間——”

不等他說完,將炎便已迫不及待地將那細竹筒攥在了掌心。他將封蠟摳去,小心翼翼地從其中抽出一張薄若輕紗,寫滿了蠅頭小楷的絹帛來,展開在眼前仔細端詳起來。

這封信確實是圖婭所寫,而且用的竟是大昇朝的文字。黑瞳少年從頭至尾讀了一遍,面色卻忽地一變,又再次從頭反復看了幾遍,竟猛地將那絹帛團在了手中,作勢便要丟入面前的篝火中。

原來那信竟是圖婭于大營遇襲之時匆忙寫就的。而其中所寫,卻是她于大戰前,不知自己是否還能活著見到將炎時,決定對其做出的一番坦白:

不久前甯月用鵡哥兒送來的信,竟是被圖婭偷偷燒掉的!

“合罕,公主眼下究竟身在何處,又是否安好?”

一旁的蒙敦見合罕的表情陰晴不定,焦急地詢問道。可黑瞳少年卻是半個字都未同他說,轉身便欲離開。

正當此時,一匹快馬飛馳入營,口中還高聲喊道:“向北二十里外的攬蒼山下,有兩軍正在鏖戰,或許是牧云殘部!”

將炎當即便意識到,圖婭或許便在那里,卻并沒有作聲。蒙敦見此情形不禁又是奇怪又是焦急,一面命武士們速速上馬準備出發,一面朗聲沖年輕的合罕嚷道:

“大合罕!臣下雖不知那信中究竟寫的什么,但若是此刻您不去救人,恐怕便永遠再見不到自己的妻子了!”

聽聞此言,將炎方才重又低下頭去,將手中的那封信展開,端詳著。猶豫片刻后,他才縱身躍上烏宸寬厚的脊背,用力拍了拍馬臀,如箭一般朝天邊那座大山腳下疾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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