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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第二十三幕 ? 王子歸來 ? 八

海面下,爆炸引起的大火映得水中一片殷紅。抬頭向上去看,放眼之處皆是一片炫目的火光。致命的烈焰瞬間吞噬了許多仍滯留在艦上的甲士,不斷有焦黑的殘軀跌落水中,蜷曲著的尸體上還帶著點點的火星。

許多人雖未當場炸死,卻也被熾熱的火焰鉆入口鼻咽喉深處。更有人叫繩索纏住了手腳,掙扎著,迅速朝幽暗的海底沉了下去,并永遠留在了那里。

僥幸自爆炸中生還的人們,也多被大火灼傷了面目。一些人潛入水中,直至將含在胸中的最后一口氣耗盡,也只能無助地望著頭頂那片無邊無垠的吃人火焰,不知該躲去何處,生生憋死在了水下。另一些人,則還未得潛入水中,便被倒塌的桅桿與被破碎的船殼砸中,橫死當場。

帶著祁子隱跳下船來的東黎女人,眼下正于水下四處張望著。其左頰上新添的那道暗紅色的痕跡,正是此前被火栓銃噴出的烈焰灼傷的。所幸她提前憋足了一口氣,方能一直在水下堅持到現在。

傷口浸在海水中,針扎一般的痛,可女子卻絲毫感覺不到。心中只是希望能夠在鋪天蓋地的尸體中,找到矮胖祁守愚——若是這樣輕易放過仇敵,那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難,便再沒了半分意義!

然而爆炸令艦上的火油灑滿了海面,加之浸過桐油的船板助燃,大火許久也未能熄滅。

冷迦蕓的身體猛地抽動了幾下,肺里更好似被人用刀剜著一般疼了起來。她扭頭去看身旁的白衣少年,見其也早已憋得雙目充血,青筋暴凸。若是再不想辦法換上一口氣,恐怕今日她們便要將性命交代在這里了。

只是,在這片充滿了死亡氣息的海水中,二人又能逃到哪去?

正當走投無路之時,女子卻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噗通”一聲。待扭頭去看時,只見一道長達丈余的狹長黑影墜入海中,激起浪花無數。那物一頭尖尖,腹部寬大,竟是條此前用來迷惑敵軍的小舟殘骸!

僅余半截船身的小舟漂在海面之上,左右搖擺著,八成是被爆炸產生的氣浪掀到了半空,又從天而降落在了這里。

水下的二人當即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奮力朝小舟游了過去。因為他們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果不其然,那船倒扣于水中,卻并未被浸沒。船腹中儲滿了空氣。雖滿是煙熏火燎的氣味,但二人甫一露頭,便張大了嘴巴貪婪地劇烈喘息起來。

“迦姐——你的臉——”

直至此時,少年人才看到了女子臉頰上明顯的燒傷。冷迦蕓卻只是搖頭,示意對方幫助自己一齊推動小舟,朝著沒有火的地方游去:

“我的傷不礙事。倒是祁守愚這個譎詐的老狐貍用慣了鬼蜮伎倆,此次雖親手炸毀了自己的戰艦,卻絕無可能心甘情愿地死在這里。我們絕對不能讓他給跑了!”

祁子隱也知道女子說的沒錯,便不再多言。船腹中的空氣,足夠支持到他們游出火海尚有富余。二人自船下鉆出,看著身后猶如煉獄一般的恐怖景象,不禁覺得頭皮發麻——

此前的爆炸,不僅摧毀了曄國的旗艦,也令方圓數里之內的大小船只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毀。此時,仍有數艦正你來我往地追逐廝殺著,弓失鉛彈密集如雨。但海中更多的,卻是早已于此前的混戰中受到重創,又被爆炸施以了致命一擊,再也無法行動的戰船。

現如今,它們被遺棄在風暴中,隨著洶涌的海浪無力地起伏著,掙扎著,最終卻還是難逃沉沒的命運。然而,從這些艦上跳入水中的雙方將士,卻依然為了一些或許連他們自己也并不理解的緣由扭打在一起,非要拼出個你死我活。

祁子隱奮力游動起來,不斷撥開混戰在一起的人群,更希望能夠說服那些曄國士兵們投降。可人一旦殺紅了眼,任何善意的勸解都會被曲解為惡意的挑唆。越來越多落水的甲士們非但沒有放下手中的武器,反倒對著白衣少年刀兵相向起來。

“別勸了!沒用的!只要祁守愚那老賊還活著,他們便不會輕易投降!”

冷迦蕓說著,用手指了指不遠處另一群正在廝殺著的人群。在那里,一個矮胖的身影正立身于一塊浮在水面的船板上,揮舞著雙臂,高聲指揮著早已疲態盡顯的軍士們繼續戰斗,火光中顯得無比醒目。

“他果然沒死!”

白衣少年心中一緊,不知究竟是該慶幸上天留給自己的這個得以親手復仇的機會,還是該擔心對方或許還藏著什么陰險的招數未曾使出。誰知剛一回頭,卻見冷迦蕓已朝著祁守愚所在的方向奮力游去。

“迦姐別沖動!王叔身邊還有親兵護衛,你是殺不進去的!”

祁子隱連忙張口想要阻攔,可女子卻好似沒有聽見一般,越游越遠。無奈之下,他也只得將寅牙攥在手中,努力跟緊了同伴。

少年身上的秋衣早已被冰冷刺骨的海水浸得透了,愈發變得沉重不堪起來。還不等欺近祁守愚的身邊,對方便已率先發現了海中的威脅,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似乎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侄兒會如此命大,竟是逃過了一劫。

“老賊哪里走!”

沖在前面的冷迦蕓當即攢起最后的力氣游了過去,而跟在祁守愚身邊的一名墨翎衛也立刻調轉鋒芒,氣勢洶洶地躍入水中。

“迦姐小心!”

祁子隱見狀,頓時有些慌了。他卻沒能料到,那名身披墨翎衛甲胄的侍衛,卻是繞開了已疲態盡顯的東黎女子,徑直朝自己身前攻將過來!

少年人當即將寅牙橫持,拉出個防御的架勢。然而水中不比陸地,多年來練就的扎實馬步根本派不上分毫用場。其只覺得身下一股洶涌的海浪涌將上來,竟是將自己朝對方的刀口上送了過去!

意外的危機來的太快,待祁子隱舉刀去格時,已無法掌握手上的力道。只聽“砰”地一聲悶響,對方揮起的利刃直接劈在了少年手中的刀格上,險些削去了他的半截拇指。隨著少年人一聲驚呼,其整個身體都被對方自海水中頂了起來,而后又仰面朝天重重地跌落下去。

對面那侍衛卻是精通水性,壓根不給祁子隱任何喘息的機會。不等他浮上水面,便又是一刀斬將下來。所幸刀身切入海水之中失了準頭,只是擦著少年的身體滑了過去。祁子隱借機一腳蹬在對方的小腹上,旋即手上發力,以刀背重重地拍在其側腰:

“墨翎衛皆是百里將軍訓練出來的精銳。而今將軍蒙冤慘死,你們卻為何轉而替在那篡位者賣起命來?!”

此時的他仍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夠勸對方回心轉意,始終沒有使出殺招。可對面那墨翎衛卻毫不領情,反倒變本加厲地攻上前來。

一番交手,祁子隱漸漸意識到對方實力不俗,也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好不容易適應了周身海流的起伏,手中的一套五御刀法也終于發揮出了原本應有的威力。

又是一陣刀兵相交,二人手中的長刀皆劇烈震顫起來,發出嗡嗡的鳴響。對面那人的虎口明顯被震得裂了,再也拿捏不住手中武器,長刀沉入海中不見了蹤影。少年的寅牙也脫了手,卻是很快被他毫不費力地撈了回來——

經常下海摸蚌的漁人們,常常會用一截麥稈粗細的繩子,將工具拴在手腕上。而這一招,正是祁子隱在青灣時,從漁民那里學來的。

“要殺便殺!我若是眨一下眼睛,便配不上這身曄國軍服!”

侍衛臉上帶著面具,根本看不見其容貌。然而在交手過程中,白衣少年卻早已察覺對方所使招數,竟同向百里訓練出的墨翎衛大相徑庭。此時對方終于開口,更令少年人猛地一怔,沒有舉刀再攻,反倒向對方靠得近了些:

“你的聲音很是熟悉,我好像曾經在哪里聽過!請問閣下究竟是誰!”

侍衛卻始終高昂著頭,維持著最后的高傲:“認識又當如何?沙場之上,便是至親手足,也容不得半分心慈手軟!”

從對方面具下露出的一雙眼睛里,祁子隱清楚地看見了毫無保留的敵意。他忽然探手,一把將面具從其臉上扯了下來。卻是當場傻了眼:

“怎地會是程瀟哥哥你?”

宮中多年的伴讀狠狠剜了一眼面前的少年:“怎地便不能是我了?若非你這殺千刀的逆賊害死老國主,我爹也不會受到牽連而身陷囹圄,我娘更不會上吊自殺!”

“太常卿大人也獲罪入獄了?”

“少在這里假惺惺了!老國主遇刺后,一大群朝中舊臣受了你的牽連,不是坐牢便是流放。而今病的病死的死,早已經不剩下幾人了,又有何好奇怪的!”

“難道你從未想過,此乃王叔在借機鏟除異己?”

“住口!自己犯下的滔天大罪,難道還指望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國主的身上么?前些日子,連茍夫子也因替你說了幾句情而殞命紫宸殿中!所有這些血債,如今可都要算在你的頭上!”

“什么?連夫子他也——”

聽聞此言,祁子隱忽然便哽咽了起來。他未曾想過,那個曾經狠狠打過自己手板的老人,竟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極力維護著自己的信念,沒有屈服于強權的淫威之下。

“父王確實非我所殺!”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起來,極力想說服對面的同齡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乃是祁守愚。然而。可程瀟卻是半個字都不肯再聽了:

“笑話!當年老國主薨時,寢殿內便只有你一人,手中更握有沾血的兇器。兇手若非是你,又會是何人?!”

話音未落,對方便張開雙臂再次朝著少年人身上撲來,竟是要去鎖他的咽喉。白衣少年不想揮刀傷了舊識,只得身形一矮便要向水下去躲。誰知程瀟卻是虛晃一槍,見少年不敢再與自己正面交鋒,反倒抽出一柄藏在靴側的匕首,狠狠朝其后心刺下!

祁子隱的背上登時被劃開了一道長達數寸的傷口,鮮血瞬間于海水中殷了開來,劇痛也逼得他不得不從水下冒出頭來。可還不等其換上一口氣,程瀟便又兇悍地殺將過來。

“程瀟哥哥,求你不要再為虎作倀了!”

少年用幾乎哀求的語氣繼續勸道,卻仍未轉守為攻。然而程瀟心中,便只想著殺人:

“今日我若是饒過你,才是為虎作倀!家道中落之時,我每日于暮廬城中以乞討為生,是國主尋到我,赦免我,對我信任有加,更將我破格提拔成為身邊的一名貼身侍衛!此乃我程氏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翻身機會!今日我親手取了你的首級回去,才對得起我程家的列祖列宗!”

此言一出,終于令祁子隱明白,眼前之人早已不是那個陪著自己在竹墨軒中頌念先賢典籍的程瀟哥哥,更不是太常卿家中德爰禮智,才兼文雅的“暮廬名少”。此時的對方,不過是一個被祁守愚處心積慮騙取了衷誠卻不自知,反倒心甘情愿替仇人賣命的偏執殺手!

而今日于他們二人之中,只有一個能活著離開!

“程瀟哥哥,我不想殺你的!”

白衣少年重新將寅牙橫舉于胸前,面對著朝自己沖來的對方大吼起來,心中卻好似被刀割一般地痛。他的視線不知是被淚水還是海水模糊了,看不清程瀟進攻的線路,也根本不想去看,只是本能地揮舞著雙刃,希望能夠以五御刀法逼得對方知難而退。

然而,程瀟卻是早已做好了必死的覺悟。混亂之中,祁子隱只覺得手中的刀上猛然一緊,已然切進了對方身上所著的墨翎衛皮甲。待他抬眼去看時,見程瀟的口角雖滲出了鮮血,卻依然毫不在意一般,舉著匕首朝自己寸寸逼近:

“為——國——殺——賊!”

對方口中仍含糊不清地吼著,最后用盡渾身力氣,將手中匕首狠狠朝祁子隱的心口刺去。未曾想剛揮至一半,匕首便已自其掌心滑落水中。那條手臂更是軟軟地墜了下去,已然氣絕。

“程瀟哥哥!”

祁子隱抱著對方幾乎被寅牙切作兩半的身體,放聲大哭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于一片朦朧與眩暈間,少年人方才終于重新聽見了冷迦蕓的呼喊,目光也隨之落到了不遠處正倉皇而逃的,那道矮胖的身影之上——

此時的曄國公正獨自朝著一艘早已無人的巡舸上爬去。見此情形,祁子隱的心中便如一座堆滿了薪柴的倉房般,燃起了足可燒天的怒火,當即沖同伴高聲喝道:

“迦姐你負責指揮,將所有尚能行動的艦船都聚集到這里!我去追王叔!”

眼下,年輕人已然有些脫力,卻依然劃動著酸軟的四肢,向前奮力游去。

這一次,他下定決心要親手除掉那個毀了自己,毀了曄國,更毀了萬千無辜家庭的人,決不姑息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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