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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第十六幕 ? 兵禍再起 ? 七

成曄兩國間的戰況漸漸進入了白熱化。短短半月時間,兩軍已于夜梁平原上交鋒不下百次,昔日富庶的宛州北部,也在接連鏖戰中徹底化作了滿目瘡痍,遍地餓殍的人間煉獄。

近日來,兩軍爭奪的關鍵,是以虎歇坪為中心,方圓十數里的一片狹長地帶。曄國軍中每日除了傷亡減員外,還會出現大量逃兵,人數遠不足以繼續拉長戰線布防。若是再度失利,恐怕只能退守城池了。

如今行于官道之上,隨處可見無人收斂的尸體。陣亡將士身上不僅有野獸啃咬的痕跡,更有路過饑民分食后留下的刀切斧劈的茬口。其身上的盔甲也被盡數解了下來,有用的武器與錢銀早已不知去了何處,無用的衣物則被凌亂地丟棄一旁。

成群的兀鷲也在平原上空匯聚起來,足有數千之眾。這些代表著死亡的大鳥,正一天天消磨著曄國軍民僅存的最后一點士氣。

元綏十二年,二月初四,一支十余人的青鷂鐵騎一度突破了曄軍防線,逼進至暮廬城南不足十里的地方,而后又迅速退了出去。可即便情勢已危急至此,曄國公卻仍未下令棄城,似乎做好了同暮廬城共存亡的打算。

夜梁平原,乃是整個大昇朝版圖上人口最為稠密的地區之一,村落間彼此相隔往往不會超過十里。這為長途奔襲的成國軍隊提供了大量物資補給,而外出掃蕩,也日漸成為了他們必行的一項消遣。

這天傍晚,薄暮冥冥,歸鴉繞樹。如血的殘陽下,一隊隸屬于嵬馬營的青鷂鐵騎正押著剛剛奪取的戰利品陸續歸來。今日他們掃蕩的村莊頗為富庶,戰利品中不僅有大量金銀珠寶,玉器首飾,更有數名年輕貌美的姑娘。

宛州女子溫潤如水,完全沒有成國女人的那種潑辣與豪放,自被綁時起,便一直嚶嚶咽咽地啼哭著。然而,此舉卻愈發引得軍中的男人們獸性大發,索性將幾名姑娘綁在了營中的旗柱上,又取了幾大壇烈酒,借著酒興輪番羞辱起她們來。

然而騎兵們正在興頭上,卻忽聽營門外傳來了幾聲巨響。那聲音聽起來就好似暴雨來臨前的陣陣悶雷,然而此時紅日銜山,晚霞漫天,又怎會突然打起了晴空霹靂?

為首一名騎將放下了手中的酒盞,循著雷聲傳來的方向朝營外看去。迎面卻見數枚烏黑渾圓之物正凌空自營門外飛速襲來。不等其反應過來,那些東西已然飛抵了眼前,竟是幾顆足有人頭大小的鐵彈!

騎將嚇得連忙起身,然而卻已躲避不及了。一只鐵丸徑直從其雙腿上碾過,頓時將兩條小腿砸成了一灘模糊的血肉,甚至連脛骨都被捻作了數段。而后鐵彈改變了方向,于地面上猛彈了幾下,又將帳前裝滿了紅炭的火盆打翻,結結實實地扣在了旁邊一名甲士的身上。

營內并無一人知曉究竟發生了何事,直至剛剛失去了雙腿的騎將被另一顆鐵彈砸得面目全非,整個人都陷進了土中,四下里才終于響起了敵襲的號角。可還不等甲士們齊整好馬具同兵器迎擊,詭異的雷聲卻再次大作,竟比先前來得更加密集,距離他們也更近了!

是夜,虎歇坪以東一百三十里外的成國大營,剛剛睡下之后不久的殷去翦,忽然被一聲帳外傳來的急報從睡夢中驚醒了。

開戰半月以來,這還是營內頭一次有如此緊急的軍情。成國公心中隱隱察覺到情況不對,連鞋也沒套便掀開帳幕,赤腳沖了出去。

帳外,傳令的鋪兵半跪在地上,手中還捧著一封帶血的帛書:“稟國主,剛收到嵬馬營急報,稱今日黃昏時分遭遇敵襲……”

殷去翦瞇起了眼睛,臉上卻看不出究竟是怒還是憂:“嵬馬營兩萬兵馬乃是我軍精銳先鋒,即便遇到些曄國的散兵游勇趁夜偷襲,又有什么好慌張的?如今前方戰況如何?”

“自收到這封傳書后,便再無音訊。”

“黃昏時分遇敵,至今已經過去了三個時辰,怎會突然沒有了消息?”殷去翦似有些擔憂起來。

“國主,既是遇襲,敵軍當有備而來。眼下嵬馬營恐仍在酣戰之中,不過下官此前已派出斥候前往,想來很快便能帶著嵬馬營勝利的消息回報了!”

身旁的副將拱手上前,隨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打發那大驚小怪的鋪兵離去。然而正當此時,一騎快馬竟是傳來了最新的戰況:

“急報,急報!嵬馬營全軍覆沒,全軍覆沒了!”

見那斥候滿面驚恐,仿佛見了鬼一般,殷去翦不由得微微一怔,似乎沒能聽清那斥候方才所說的話:

“你——你再說一遍——”

“嵬馬營兩萬兵馬,無一生還!”

“胡扯什么!曄國軍心早已渙散,哪里還能組織起如此有力的還擊?”副將面色也是一變。殷去翦卻伸手示意其稍安勿躁,轉而又沖那斥候道:

“嵬馬營中,的確一個活人都沒有留下?”

斥候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屬下仔細探過,整個大營之中空空如也,只剩下堆積如山的尸體被摞在營地正中,一把火燒成了焦炭。就算當時有人沒能死透,也已經被活活燒死了。不過屬下以為,此次戰敗,恐怕另有其因。”

“何以見得?”

“屬下于尸堆中翻出了一些未被燒盡的殘肢,其上的傷口看起來卻并非是尋常鐵矢所留,而是些如拇指蓋大小的圓形血洞。”

“圓形的——血洞嗎……”

斥候的一番描述,令殷去翦忽然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個春天,衛梁數千甲士同淮右于晴嵐山下對陣,然而尚未交鋒便全軍覆沒,至今未能查明原因。他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派斥候悄悄運回碭浦的幾具尸體之上,也帶有奇怪的圓形血洞!

成國公的眉頭登時緊皺了起來,突然大手一揮,高聲喝道:

“立即給寡人宣國師來!”

半柱香過后,大帳之中的殷去翦憤怒地質問起了匆匆趕來的昆頡:“國師,你既早已知道曄國有此破甲利器,又為何沒能早些提醒寡人!”

“未知國主所言何事?”

瘦高的男子依然披著他那件寬大的斗篷,彬彬有禮地鞠躬行禮。

“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寡人面前裝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樣!五年前,衛梁同淮右的五千人馬于晴嵐山下盡數覆滅時,你不是告訴寡人極有可能是曄國從中搗的鬼么?”

“當年臣下也只是推測,如今國主又因何會突然提起這件相隔數年的舊事?”

“明知故問!當年那些陣亡軍士的尸體上的傷口,同今日遇襲的嵬馬營將士如出一轍。既然他祁守愚有可能掌握了某種不為世人所知的破甲利器,國師此前又為何未曾提醒寡人,反倒數次勸我貿然進攻?”

面對嗔目切齒的殷去翦,昆頡臉上卻依然波瀾不驚:

“國主此言差矣,當年在下也不過是根據有限的依據推測罷了,一直未能獲得確鑿的佐證。況且此次進攻曄國的決定,難道不是國主您自己做的嗎?”

“難道國師便不怕寡人以謀劃不利之名降罪于你么!”

昆頡的態度令殷去翦抓狂了起來。可即便如此,瘦高男子的臉上卻始終保持著那副不慍不喜的表情,淡淡地回應道:

“國主現在最應該做的事,難道不是立即抽調援軍回防嗎?若是曄國當真掌握了什么破甲的利器,或許很快便可改變其當下的頹勢。”

殷去翦圓瞪起雙眼,死死地盯著面前的男子。此時他雖然怒不可遏,卻也明白對方說得句句在理,根本沒有什么破綻好拿。雖仍未打消對昆頡的懷疑,但無計可施之下,成國公卻只能聽從其建議,下令進攻曄國玉骨湖大營的三萬人馬立即回援。

然而墨鴉剛剛飛走,營中便又收到了第三份急報。傳信之人,則正是殷去翦打算調派的援軍主將。

急報中稱,成國三萬青鷂鐵騎于玉骨湖西岸同數萬敵軍短兵相接。然而對方并非曄國主力,而是自茗水東岸連夜渡河的關寧武卒!

“衛梁也參戰了?混賬!若非早已處心積慮,那殺千刀的閭丘博容又怎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將數萬大軍由靖樞開至了曄國邊境!可他究竟又是從何處提前知曉了我計劃進攻曄國的計劃?”

終于,這位身經百戰,親自率兵出征打下了成國半壁江山的國主的手,開始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說話的語氣間,也再沒有了以往那股勝券在握般的自信與高傲……

與此同時,暮廬城曄國王宮內,上至國主下至百官,卻已在彈冠相慶。文德殿昨日剛剛更名為武德殿,新制的匾額仍微微散發出松節油刺鼻的氣味。而有些微醺的祁守愚則立于匾額之下,兩頰通紅,高舉手中的酒爵放聲大笑:

“寡人這次便要叫全天下都看看清楚,我祁守愚的手中究竟握著怎樣駭人的力量!殷去翦那黃口小兒,居然還以為自己輕易便能攻下暮廬城來?不自量力!”

“天佑國主!天佑曄國!”

殿下群臣山呼起來。然而他們此時仍不知曉,國主究竟用了怎樣的方法,竟能不損一兵一卒便破了成國的青鷂鐵騎——雖然就在短短數日前,曄軍的接連慘敗還令人記憶猶新,然而此時文武百官卻無人敢深究其中的緣故,只是附和著這位剛剛繼位不久,卻有著雷霆手段的國主盡情地狂歡著。

然而酒過三巡,忽得內監來報的祁守愚卻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文德殿,回到了自己的寢宮。尚未得入大門,他便已見寢宮之中仿佛遭了盜匪一般,被不知何人翻弄得亂七八糟。

“馮管家!這究竟怎么回事?!”

其臉上的笑意登時一掃而空,扯起嗓子怒喝起來。只是喚了半天,滿目狼藉的殿內卻始終未再出現馮管家的身影。

曄國公的日常起居,按例皆需交由宮中內監侍衛照料。可祁守愚身旁并無妻妾,也不好女色,故而并不似歷任國主那般忌諱男人入宮。入主壽成宮后,跟隨了他二十余年的馮管家更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曄國有史以來無需凈身,便升任內監總管的第一人。

無獨有偶,此次大破成國鐵騎所用的火栓銃,也正是由馮管家替祁守愚秘密趕制而成的,并無第三人知曉。

矮胖國主心底陡然隱隱升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他徑直奔向了自己里間的床榻,自腰間掏出一柄貼身短刀,唰地便將榻上的枕頭劃開一道口子,進而將手探入其中,緊張地摸索起來——此前由將炎手中奪來的那張擊在了先民秘密的古圖,正是由他親手藏于枕芯的深處。

然而,如今其指尖觸及之處,只剩下滿手的棉絮,圖卻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團滑膩綿軟,又有些濕乎乎的東西。祁守愚憤怒地將那物自枕芯中抓了出來,舉在眼前仔細端詳著:

“這是——一張人皮?”

不知是因為惡心還是恐懼,曄國公的雙手劇烈顫抖了起來。而那攤附著了些許棉花,恍若凝膠般的東西也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半透明的人皮上浮現出一副面孔,隱約分辨得出是馮管家的容貌!

“速令流砂營派最快的馬,最精干的人手,于宛州境內緝拿這個三頭兩面的狗東西!無論他躲去何處,都務必將其活著帶回寡人面前!”

震怒的祁守愚將流砂營最得力的將軍全都宣到了面前,怒吼著下達了命令。然而他卻并沒有向屬下解釋,為何一個小小的管家竟會如此重要,甚至讓在成國大軍壓境時都未曾皺過眉頭的曄國公,變得如此焦躁不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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