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希臘古甕頌[26]

斯蒂芬妮坐在一間冷颼颼的棕褐色教室里，全身披滿粉筆的灰塵，她在給那些沒有去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女生教《希臘古甕頌》。出色的教學(xué)工作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可以采用多種形式。斯蒂芬妮心目中出色的教學(xué)工作簡單而有限，乃是對一篇作品、一個對象、一件人工制品的誘導(dǎo)性介紹、分享和沉思。它不是去鼓勵自我表達(dá)、自我分析，或者陳述所謂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事實上，她把認(rèn)真閱讀《希臘古甕頌》視為避免這些行為的難得機會。

她在紀(jì)律訓(xùn)導(dǎo)方面從來沒有碰上過麻煩，盡管她從不抬高音量。她要求平靜，不管生物意義上還是道德意義上。女孩們從外面進來，東奔西跑、胡碰亂撞、笑聲不斷。芭芭拉、吉莉安、澤爾達(dá)、瓦萊麗、蘇珊、朱麗葉、格蕾絲。瓦萊麗長了個令她破相的腫癤，芭芭拉患有急性痛經(jīng)。澤爾達(dá)的父親快要死了，不是這個月就是下個月。朱麗葉被一個男孩的行為搞蒙了，那個男孩在里思布萊斯福德的一條小巷里強行把手伸進她的裙子，用肘子卡住她的脖子。吉莉安很聰明，總是想求助于某個訣竅，記憶術(shù)或者對《希臘古甕頌》的分析藍(lán)圖來對付考試。蘇珊愛上了斯蒂芬妮，試圖耗盡她的關(guān)注來取悅她。格蕾絲只想開個花店，就開在學(xué)校附近，來取代父母的理想，她正坐等機會。

斯蒂芬妮頭腦中對所有這些情況了如指掌，她要求她們的頭腦也應(yīng)該如此清醒。她通過讓自己不自然地保持安靜來讓她們安靜，她就像野鳥和動物的馴服師，她在童年時代曾讀到過這樣的描寫，于是，那些小動物要么像被催眠了般迷住，要么毫不畏懼，要么二者兼有，她忘記究竟是哪種情況了。

她還要求自己的頭腦至少，在平常時間，當(dāng)注意力不能集中在這首詩歌上的時候，遠(yuǎn)離能夠回想起這首詩歌的千奇百怪、亂七八糟的記憶術(shù)。以她而論，這首詩在書頁上呈現(xiàn)的局部視覺記憶，事實上涵蓋了好幾個來自不同版本的疊加起來的形態(tài)，整體上清楚，但大小不斷變化——有種作為生物意義上而非詞語或者視覺意義上的語言律動的感覺。而且如果不讓整串的詞語再度訴諸眼睛和耳朵就沒法重新激活，因為有些是非常抽象的詞語，如形式、思想、永恒、美、真理，有些是非常具體的詞語，如沒聽見、更甜、綠色、大理石、熱、冷、荒涼。還有一系列語法和斷句的提示，第一節(jié)中被擱置起來沒有回答的問題被拎起，第三節(jié)中那些重復(fù)的詞語毫無章法地噴涌。還有沒有被肉眼看到的視覺圖像，都被頭腦的內(nèi)眼看到。黑暗的有形樹枝下面被抑制的運動的白色形式。問題在于如何“看到”被踩踏的雜草。約翰·濟慈躺在他的靈床上，要求把那些書挪開，甚至莎士比亞的書。她自己在劍橋的時候，透過圖書館的玻璃墻，看到那些綠色的樹枝，然后熟記，那是什么？總是問那是什么，為什么？

她平靜地把這首詩讀出來，盡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像讀一首沒有調(diào)門的歌曲。然后她又讀了一遍。隨著剎那間某種思緒的打開和空靈，那個想象中的東西肯定會出現(xiàn)，恍如初現(xiàn)。她們必須一視同仁地聽著這些詞語，不能突襲，不能撕扯，或者操縱。她冷冷地問大家：“怎么樣？”延長那個她們必然會那么凝視著的艱難時刻——發(fā)言很難，卻躲不過去。

她坐在那里，凝視著內(nèi)在的虛無，等待著這個東西浮現(xiàn)出某種形式，卻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有，接著不由自主看到在洶涌的灰色大海上飛出很多斑點、輕快的成團的飛沫或者泡沫。泡沫還不是純白色，而是這里一團褐色，那里一團污黃色，扭打在一起，向內(nèi)卷著，形狀像某種黏性物質(zhì)的外殼和條塊裹成的繭團。這和當(dāng)下的詩歌毫無關(guān)系，她如此判斷，是另外一首詩，真該死，這兇險大海上的泡沫。這團東西外觀讓人難忘，令人不舒服，她看到這東西時，愁眉苦臉。米羅的維納斯。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泡沫的來源地，出自克羅諾斯[27]被閹割的生殖器。這是個不錯的意象，如果你想要一個意象的話，從無形無狀到逐漸成形的意象，但這不是她想召喚的東西。

“好了，”她對女孩子們說，“嗯，你們看到了什么？”

她們開始議論，什么時候濟慈要求他的讀者要看到一只古甕，什么時候，他要人們想起一片風(fēng)景是什么顏色，以及他會留下什么樣的選擇，然后，從這個話題轉(zhuǎn)到看清單憑用語言形成了“看得見”的東西的困難的本質(zhì)，如大理石做的男人和少女，那個漂亮娘兒們和圣壇，一顆燒焦的額頭和烤干的舌頭，冰冷的田園。

聽到的旋律固然甜美，可是那些沒有聽到的更加甜美。

斯蒂芬妮說。聰明的吉莉安評論道，這首詩的核心是凄涼這個詞，幾乎會讓人失魂落魄，就像《夜鶯》中的孤苦這個詞。她們探討著說美就是真，真就是美。正如斯蒂芬妮早就料到她們會做的那樣，她們討論說，一件語詞上的東西，會讓詞語的構(gòu)成如此感性，也可以讓詞語毫無感性，像美和真。她談?wù)撝女Y“應(yīng)該把我們從思想中引誘出來，就像永恒那樣”這句話可能的含義。那是件葬禮用的甕，澤爾達(dá)說。這樣說還不夠，蘇珊說，緊盯著斯蒂芬妮。

各種東西在教室里活動著，在八個女孩封閉的頭腦中，有一個古甕，八個古甕，九個古甕，半真不真，還有白色人影，能感覺到他們的臉和四肢，卻無法精確描述，那亮白色，那黑暗，那些詞語，在活動著，有的零零散散，有的成群結(jié)隊，從保持著單獨的和集體的視覺、感官或者知性記憶的細(xì)胞里進進出出。斯蒂芬妮暗暗地帶領(lǐng)學(xué)生們跳脫出本應(yīng)被教授的詞匯，剩下一片空白。吉莉安很享受這個過程，沉思默想著，覺得那些詞語很快可以被搶回去，等時機需要如此的時候。斯蒂芬妮深知，這首詩是她最在意的詩，卻又矛盾地告訴學(xué)生，你們可以不做，也不用去想那些它要求你們做的事情，即看到看不見的東西，讓不真實的東西變成真實，講說并不存在的東西，但是它之所以這樣做，目的是為了讓聽不見的旋律似乎永遠(yuǎn)比任何可能希望被聽到的旋律更令人喜愛。她曾經(jīng)以為，甚至還是個很小的孩子面對《夏洛特夫人》時就想，人類恐怕不會輕易想到要創(chuàng)造出那些不真實的文字形式，他們完全可以那么活著，夢想著，努力講述真實的東西。她曾不斷地問比爾，為什么他要寫出它，而答案總是那么多，而且滔滔不絕，可是跟這個最核心的問題卻沒有關(guān)系，她都懶得用心去聽了，可同時又毫不費力地把它們存放在記憶中以備將來使用，像現(xiàn)在吉莉安肯定在做而且樂意做的那樣。

鈴聲響了。大家眨巴著眼睛走出教室，好像貓頭鷹走進明亮的日光中。斯蒂芬妮收拾著書，同時又想著自己看到的那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飛沫，到底是來自《夜鶯》呢，還是出自自己的思維——在那些大理石雕刻的少女、維納斯和她對那個泡沫的性質(zhì)所具有的潛意識知識之間所做的弗洛伊德式的過于工整的聯(lián)想？那個泡沫并不美妙。

后來，斯蒂芬妮想快點離開學(xué)校。她想好好想想。她穿過教師辦公室，想著教學(xué)的事。你可以說，我是個老師——散發(fā)著氣味的墨水，濕漉漉的毛嗶嘰，擦得干干凈凈的地板。在教師辦公室，有很多臟臟的俗氣的多用途椅子、孔雀、檸檬、西紅柿，以及濃濃的茶水的味道。窗框，很高，打開著，前方?jīng)]有風(fēng)景。你可以說，我是個老師——聽著聽不見的旋律，看著白色身影在黑黑的樹枝下面飛奔。威爾斯小姐從里思布萊斯福德回來了，她從椅子里站起來，拿出一束報春花。一束同樣的報春花吊在自己紫色的針織羊毛衫上。斯蒂芬妮把鼻子湊過去聞了聞淡淡的蜜色和深紅色，別在自己的外套上，然后穿上外套，這是感激的裝飾性姿態(tài)，也是要離開的前奏。

“太漂亮了，”她說，“我必須馬上走了。面試進行得怎么樣？”她并不想聽，也不想被糾纏住。

“他讓她們?nèi)继枇耍€解開了她們的頭發(fā)。”

“弗雷德麗卡可別這樣!”

“她的舞蹈跳得不是很好。他們喜歡我那甜美的瑪麗和一兩個演珀迪塔的漂亮姑娘。弗雷德麗卡的面試極具挑釁性，天哪。我擔(dān)心他們只要仙女和少女。但他們留下她了。我離開的時候，他們還讓她在舞臺上待著，在朗讀伊麗莎白本人的抒情詩什么的。他們笑個不停呢，還在爭論什么。我聽到克羅先生在說‘一頭肌肉僵硬的獅子幼崽’，她看上去焦躁不安。”

“哦，親愛的，”斯蒂芬妮已經(jīng)無法忍受了，“我真的得馬上走了。我要騎自行車。很感謝你送的花，你做的花太好看了。”

高度緊張的蘇珊躲在換衣間的柜子之間，等著波特小姐向自行車棚走去。她準(zhǔn)備了個非常機智的有關(guān)古甕的問題，在她看來，需要花很長時間和心思才能回答。等波特小姐一騎上自行車，蘇珊就沖出去，然后非常自然地騎上自己的自行車，然后快到那個坑口的時候，再趕上去，她們將會有——而且必然會有——大約十到十五分鐘的時間，肩并肩一起騎行，然后說會兒話，只有她們兩個。以前可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

那個坑是個廢棄的凹陷地，已經(jīng)蠶食到網(wǎng)球場和學(xué)校車道了。里思布萊斯福德唯一的炸彈——局部爆炸過——曾經(jīng)被扔在那里，把地面上的土高高炸起，倒沒造成多么嚴(yán)重的危害，只是炸破了幾個窗戶，留下一片山脊般隆起的旋渦和亂糟糟的泥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出雜草和柳蘭，從來沒有被填平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類似戰(zhàn)爭紀(jì)念碑般的東西，小女孩們經(jīng)常把那里當(dāng)作表演幻想劇的場所。

斯蒂芬妮·波特知道，費利西蒂·威爾斯還惦記著喝茶的事，雖然內(nèi)疚但還是很堅決地大步從她身邊走過。那頭順滑的銀色頭發(fā)扎在一塊草綠色領(lǐng)巾下面。這時候，那朵報春花已經(jīng)別在一件非常時髦的寬大外衣上了，同樣是綠色的，樣子有點像藝術(shù)家的工作服，袖子寬松，袖口那里又收緊了。

蘇珊迅速沖到車棚，把自己的車從水泥槽口里挪出來。

波特小姐歡快地騎著車飛馳而過，使勁踩著腳踏，金黃色和綠色飄過去。

蘇珊騎上自己的車，使勁推了幾步，搖搖擺擺了幾下，然后出發(fā)了。

斯蒂芬妮騎進了穿過那個坑口的下坡路段，開始顛簸，慢慢剎住車。

從坑口另外那側(cè)沖進來一個巨大的黑色身影，騎著一輛體形龐大的黑色自行車，費勁地操控著。蘇珊想，那個也開始剎車的人好像是突然從坑口對面黑不溜秋的月桂樹上冒出來一樣。他還真有月桂樹枝。他沉重地繼續(xù)騎過來，沿著一條車轍，氣勢洶洶地向波特小姐沖來，他們的把手撞在一起，像長著犄角的野獸相遇了。真笨，蘇珊想，以前可絕對沒發(fā)生過這種事。

斯蒂芬妮蹦跳了幾步，凌亂地糾纏其中，她的小腿肚子狠狠地碰在一只腳踏的邊沿，她停下來摩挲。蘇珊看到那條光滑的長筒襪上留下一道油乎乎的長條印記。她開始猶豫自己是毫無顧忌地騎過去，然后再假裝回頭，還是明目張膽地停在那里磨蹭。

丹尼爾低著腦袋，操弄著車把，粗暴地關(guān)上剎車片。他曾經(jīng)計算自己也許可以爭取到十分鐘，如果運氣好的話。不得不這樣。他以自己慣常的周密策劃了這次邂逅，算計出她大致在那個時間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在這里相撞要比在里思布萊斯福德明顯不成功的巧遇要好得多。但是，這會兒他卻不會說話了。所以他只好蹭著金屬和膠皮。

斯蒂芬妮盯著他，已經(jīng)不再跟綠色衣服、油污和鏈條較勁了。滿頭黑發(fā)，黑雨衣，黑褲子，黑鞋子。巨大的肩膀，大肚子。后開口立領(lǐng)，自行車褲腳夾。他身上的東西可真不少。斯蒂芬妮沒有說什么。

丹尼爾使了很大的勁把自己的坐騎扭到一邊，然后大膽地說：“我在等你。”

“我看見了。”

“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摩挲著自己的腿。他毫不理睬。

“我有點忙，也許別的時間可以吧。”

“這事很重要。”

“沒出什么事兒吧？”她溫和又漂亮的眉頭不安地蹙起來。

“沒有，沒有。只是，我，我本人，我想跟你談?wù)劇！钡つ釥栍址浅＜m結(jié)地重復(fù)了一遍，好像她本來就應(yīng)該知道。“這事很重要。”

他只能不停地說自己提前想好要說的意思。生活中他的欲求是那么少。他想要的東西已經(jīng)得到。如果他能讓斯蒂芬妮跟自己只待十分鐘，他知道，她就會開始看到他的急迫。他已經(jīng)知道，無須仔細(xì)琢磨，她不會拒絕。

“你只要抽出幾分鐘就可以。”他對斯蒂芬妮說。

“哦，幾分鐘。”感覺他好像在懇求要幾個鐘頭。“幾分鐘，我想應(yīng)該可以。你想去那間新開的咖啡店喝杯咖啡嗎？就在附近。”

這不是他愿意做的選擇，但他不妨優(yōu)雅得體點。

“謝謝你，那好吧。真不好意思，蹭掉你的漆了。”

“那還不至于糟糕到可以當(dāng)回事的地步。鏈罩問題要更嚴(yán)重。我們應(yīng)該順道去那家咖啡店。”

那位專注凝視的文學(xué)少女看著他們猶豫地一起顛簸著離去，穿過幽暗的灌木，那個黑乎乎的肥碩的后背和沉重的活塞般的大腿模糊了她看清綠色和金黃色的視線。失望和憤怒讓她身體搖搖晃晃，好像夜色已經(jīng)降臨。她生氣地想，哦，就這樣吧，不就是個里思布萊斯福德文法學(xué)校嘛，不就是對一個老師的沖撞嘛，那不過是個彈坑而已，而我還很年輕。好像她知道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年齡可能會使別的草地、別的人顯得更加真實、更加耐久，好像別的看不見的顏色必然比那消失了的金黃色和綠色更加鮮艷。

里思布萊斯福德新開的咖啡店，典型的北方早期的風(fēng)格，位于地下室，是輪轉(zhuǎn)茶吧地下室的實驗風(fēng)格。里面有臺煮濃咖啡的新機器，有幾個帶掛鉤木板屏風(fēng)的小隔間，桌上的瓶子里插著蠟燭，幾張描繪著意大利風(fēng)景區(qū)的張貼畫：西西里、龐貝古城、西班牙臺階。照明燈的色彩像龍膽根，讓卡普奇諾咖啡的泡沫看著像閃著磷光的墨水。

丹尼爾弓起肩膀，緩緩移動著自己黑洞洞的軀體從那個木梯上下去，這樣子讓斯蒂芬妮剎那間想起比特麗克斯·波特書里的市議員托米勒·烏龜先生。他們坐在一個角落隔間的小方凳上，丹尼爾坐的那張小凳子在他的重壓下不祥地吱吱嘎嘎地響著。兩人嘴唇發(fā)藍(lán)，面對面相視而坐，牙齒閃爍著苯乙醛的光澤，嘴巴像兩個紫葡萄色的大洞。斯蒂芬妮的頭發(fā)和報春花已經(jīng)失去原來的顏色，閃爍著金屬的光澤。暗淡的燈光流進丹尼爾影影綽綽的衣服皺褶里，沉入他的頭發(fā)和濃重的眉毛，使他的下巴變得暗淡無光，弄得他好像更燥熱，可怕的是不太像個實體，反而如同流體。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個，還說這光線在他看來有點沉悶，然后點了杯咖啡。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yīng)該直接講出來：我認(rèn)為你應(yīng)該嫁給我，或者講得更準(zhǔn)確和更謙虛些：我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娶你。斯蒂芬妮漸漸變得閃閃爍爍，渾身藍(lán)幽幽的，這樣子讓他心神不定，這種情況他很少碰到。他平常的直言不諱在這兒可就是個劣勢了，在這個場合，他想說的話顯得非常極端，而且毫無準(zhǔn)備，并不適合，甚至可能聽上去很傻。他試著說：

“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談?wù)劇！?/p>

“談什么？”

“嗯，有好多東西可以談。可我想到要談的不是‘談什么’。只是覺得，我們——你和我——應(yīng)該彼此談?wù)劇＿@好像很重要。”

斯蒂芬妮繼續(xù)保持著某種彬彬有禮的沉默，似乎在等著他說點什么，說出他心里已經(jīng)有的答案。他繼續(xù)跌跌撞撞魯莽地說：

“我想了解你。我平常沒有這樣過——我的意思是，平常只為工作——這次是為自己。”

斯蒂芬妮說：“我不想。”

“不想？”

“我不喜歡別人跟我說這種事。”

“為什么不喜歡？”

“哦，天哪，因為很多人都這樣啊。這種事你應(yīng)該明白。”

他不明白。以前他從來沒有出于個人需要跟一個女孩交談過，但他迅速地思考著。他突然沮喪地意識到，她是一個對家庭、工作、偶爾認(rèn)識的人，以及毫無疑問還有其他男人，要求很高的女人。對他來說稀罕的東西，對她來說卻不見得。該輪到他沉默了。

“我不了解你。”斯蒂芬妮說。

“這正是我想要你做的。”

“我知道。可你鬧得如此鄭重其事。而我感覺，這跟我毫無關(guān)系。敬請理解。”

斯蒂芬妮的彬彬有禮中有種不對勁和高人一等的緊張，那是一種經(jīng)常使用、已經(jīng)變得機械化的反應(yīng)。丹尼爾被這副樣子激怒了，他怒目而視。斯蒂芬妮緊張地看著他，她已經(jīng)看出這點了。她說：“哦，天哪。”

“好吧，”他說，“那就這樣。我們走吧？”

“哦，天哪。”她又說。

“哦，天哪。”他令人生畏地附和道，朝那位女侍者招了招手。他有種窒息感。

“別走。我會感覺很抱歉。我只是想——”

斯蒂芬妮說不出口她只是想什么，丹尼爾同樣沒法說出口，他不在乎斯蒂芬妮感覺好不好。于是他們又坐了下來。終于，借助某種不成熟的社交嘗試，斯蒂芬妮問起他的工作情況。費利西蒂·威爾斯就住在教區(qū)牧師的宅邸里，她對丹尼爾橫掃一切的牧師工作方式以及時間的利用，有種惺惺相惜的贊賞，不過對他的神學(xué)理論卻憂心忡忡。斯蒂芬妮曾聽威爾斯小姐說起過，丹尼爾的道德行為中有某種完全合情合理卻又總是不切實際的東西。

“如果大家不這樣互相害怕，工作會容易好多。”丹尼爾陰郁地說，“人們在各種規(guī)章制度中變得像網(wǎng)格般交錯難分，可又互相碾壓。如果你自己不想被人那樣說，你就不要那樣說別人，慈善變成了臟詞，不要強加于人，也不要強加于己。人們可以因為孤獨和無所事事而失魂落魄，卻不敢穿過馬路去跟處境同樣不堪的隨便什么人說一句話。大多數(shù)時候，我的工作只是請求，如果條件允許就禮貌些，如果不允許就稍微粗魯點，盡量顯得很正式，像個委員那樣，要求這樣要求那樣。我需要做的就是發(fā)明出一種尚未實施的規(guī)章制度的替代體系。那些規(guī)定要求你說出來它是怎么回事，發(fā)現(xiàn)它是怎么回事。”

“規(guī)章制度，”斯蒂芬妮說，“自有它們的作用。它們會保障人們的安全，免遭傷害，免遭他們?nèi)淌懿涣说臇|西。或者，它們可以采取某種緩慢而且能夠承受的方式融入生活的點滴中。你不能總是把人們推到極端，以免大家受不了。”

“那些極端情況是存在的。”丹尼爾氣憤地說，“拿菲爾普斯小姐來說，骨盆粉碎，以后她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走路了，日復(fù)一日地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痛苦不堪，望著可能到來的終點，卻又不甘心。再比如惠徹小姐，住的地方離菲小姐只隔兩道門，但并不認(rèn)識她，或者不認(rèn)識別的任何人，用玫瑰花蕾模樣的杯子給我沏茶，一杯接一杯，味道簡直太美了。哦，奧頓先生，我感覺我的生命在毫無目標(biāo)地悄悄溜走，沒有人真正需要我，于是，我就說，去看看菲爾普斯小姐。我的工作就是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

丹尼爾給斯蒂芬妮模仿了很多惠徹小姐講的五花八門的告誡。你可能被認(rèn)為富有進取心，或者喜歡做好事，或者最后發(fā)現(xiàn)對普通的事物不感興趣，或者覺得這一切太令人痛苦，然后把事情搞得更糟糕，或者說了錯話，他們因為太過清醒刻意，而沒有真正的朋友，至少并不自然……斯蒂芬妮對他的模仿能力感到很驚訝，那張藍(lán)藍(lán)的黑洞洞的嘴巴說得隨心所欲，又憤憤不平。她曾以為丹尼爾是個始終如一而且基本上不會有變化的人，始終一個腔調(diào)，一條路走到底。

“牧師，”丹尼爾說，他這個人從不抱怨，“對打擾很不耐煩。他總是笑著說，有人給你買了束漂亮的玫瑰，菲爾普斯小姐。天氣在好轉(zhuǎn)，菲爾普斯小姐。不行，不能多走路，菲爾普斯小姐。你怎么能應(yīng)付得了，還不行，肚子里還有人呢，菲爾普斯小姐。你可以說話，我們都在這里，還沒結(jié)束呢。他不會那樣說。”

“你得那樣說，這樣聽上去正確，如果你必須要說的話。你沒法激發(fā)任何人的能量，只能靠自己。”

“我看不出我還能嘗試做什么。”他陰森地咧嘴一笑，“牧師不喜歡我。我惹事。”

“你喜歡惹事。當(dāng)然，你這樣是對的。”這句肯定的話導(dǎo)致斯蒂芬妮不由自主又生硬禮貌地問道，“我能幫點什么嗎？”

“我不知道。”他冒險開了個玩笑，“除了跟我說話。還有海多克太太。”

“海多克太太？”

“住在布蘭維奇園的勃朗特樓。大概三十歲的樣子。丈夫出走了，就這樣走了。兩個孩子，一個擔(dān)驚受怕的女孩，一個得了自閉癥的男孩，一個六歲，一個九歲。男孩是個很英俊的小家伙。很安靜，很安靜，一句話都沒有，從不說一句話，不管什么東西都會有條不紊地撕開——有的壓碎，有的砸碎，有的磨碎，有的撕碎。從不針對人。只針對東西。有時他會哼哼幾聲。大家說，他會哼哼很復(fù)雜的東西。我不知道，我沒有樂感，我可以唱出那些反應(yīng)。他經(jīng)常長時間地盯視。人并不呆傻，不會盯著你看，也不會把目光從你身上移開。他盯的是另外一個維度。海多克太太不想放棄他。她愛這孩子。我想說，這可能是個艱難的決定，如果你好好看看另外那個孩子，那個女孩，就知道了，她生活的地方連藏身的老鼠窩都算不上。不存在做不做決定。她愛這男孩，把自己的生命都交給他了。”

“你沒有試圖勸她放棄那孩子吧？”

“想過。是的，我真想過。出于對那個小女孩的考慮，小帕特。可是我覺得如果海多克太太失去了那個男孩，她會徹底崩潰。孩子已經(jīng)跟她的生命息息相關(guān)。真有意思，人生形形色色，你不知道，在人生剩余的里程中，什么樣的偶然事件會把你的人生固定在某條非常簡單、可怕和深邃的通道中。要么留下這樣一個孩子，否則就當(dāng)個瘋瘋傻傻的家長。愛啊，上帝。總之，我決定——”

“你決定——”

“如果海多克太太有一天，甚至一個下午的時間，每隔一周，能帶小帕特而不用帶那個男孩出去，如果她有可靠的人照管男孩，這個人能定期過來，這樣她就可以指望這件事能成。對他們所有的人來說，情況會有很大的改觀。她從來沒有主動提過，但她會聽勸告的，如果能提供這樣一個人。你能想象自己成為她那樣嗎？”

“我會很害怕。”斯蒂芬妮·波特說。

“你覺得海多克太太不會害怕嗎？還有帕特不怕嗎？”

“再說這份責(zé)任……”

“我們大家必須承擔(dān)起一部分。”

“丹尼爾，奧頓先生，為什么非得是我？”

“我就是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你能替她扛下這事。你干得了。我想，你要是去的話，會發(fā)現(xiàn)我說得沒錯。”

斯蒂芬妮突然怕起他來。在那種人們既不正常思考也不正常生活的領(lǐng)域，他應(yīng)對起來毅然決然。人們希望盡量躲著不要在那種地方生活。他眼中看到的這個世界處于瀕死狀態(tài)，倒沒錯。斯蒂芬妮試著去想象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什么樣的生活，卻想象不出來。她不見得非去不可。事實上他對付的是連濟慈都感到氣餒的東西，濟慈為了詩歌放棄了外科手術(shù)，但又知道詩歌解決不了疼痛的問題。

“你這是從石頭里取血，”斯蒂芬妮說，“如果你和我說好，我只去一兩次，直到我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好，我會試試。我只能先試試。”

斯蒂芬妮粲然一笑，比他迄今見過的任何時候都生氣勃勃。她又自豪地補充了一句：“不過，假如我真的同意了，我會很可靠，這點我可以保證。”

“你不見得非這樣不可。有些人的情況我了解些，有些不了解。那種事情，我還是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