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世界觀
- (美)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 6字
- 2021-11-30 16:52:02
我眼中的世界
我的世界觀
我們這些終有一死之人的命運是多么奇特啊!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匆匆過客;目的何在,他并不知曉,盡管有時自認為感覺得到。但不必深思,從日常生活就可以知道,人是為他人而活著的——首先是為這樣一些人,我們的幸福完全依賴于他們的快樂與健康;還為許多素不相識之人,同情的紐帶將其命運與我們緊密相連。我每天無數次地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都依賴于他人的勞動,無論他們去世還是健在,我必須盡力以同等程度回報我已經領受和正在領受的東西。我強烈向往儉樸的生活,并時常為發覺自己占用了同胞們過多的勞動而心情沉重。我認為階級的區分是不合理的,它最終以暴力為根據。我也相信,無論在身體上還是精神上,簡單純樸的生活對每個人都是有益的。
我完全不相信人會有哲學意義上的自由。每一個人的行為不僅受到外界的強迫,還要符合內在的必然。叔本華說:“人能做其所意愿,但不能意愿其所意愿。”1從青年時代起,這句話就一直激勵著我;當我面對生活的困境時,它總能給我慰藉,并且永遠是寬容的源泉。這種認識可以減輕那種容易使人氣餒的責任感,防止我們太過嚴肅地對待自己和他人,而且有助于建立一種幽默在其中有著特殊地位的人生觀。
客觀地講,要探究一個人自身或所有生物存在的意義或目的,我總覺得是荒唐可笑的。不過,每個人都有一些理想作為他努力和判斷的指南。在這個意義上,我從不把安逸和享樂看成目的本身(我把這種倫理基礎稱為豬欄的理想)。照亮我道路的理想是善、美和真,它們不斷給我以新的勇氣去愉快地面對生活。倘若沒有對志同道合者的親切感,倘若不是全神貫注于客觀世界,那個在藝術和科學研究領域永遠達不到的對象,在我看來生活便是空虛的。人們努力追求的庸俗目標——財產、虛名、奢侈——我總覺得是可鄙的。
對于社會正義和社會責任,我有著強烈的感受,但對于直接接觸他人和社會,我又表現出明顯的淡漠,二者之間總是形成古怪的對照。我實在是一個“孤獨的過客”,從未全心全意地屬于我的國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直系親人;在所有這些關系面前,我從未失去一種疏離感和保持孤獨的需要,而且這種感受正與日俱增。人會清楚地發覺,與別人的相互理解和協調一致是有限度的,但這并不足惜。這樣的人無疑會失去一些天真無邪和無憂無慮,但也因此能在很大程度上不為別人的意見、習慣和判斷所左右,并且不去嘗試把他內心的平衡建立在這樣一些不可靠的基礎之上。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每個人都應當作為人而受到尊重,不要把任何人當作偶像來崇拜。我一直受到別人過分的贊揚和尊敬,這不是我的過錯或功勞,而實在是命運的嘲弄。這大概源于許多人無法實現的一種愿望,他們想理解我以自己的綿薄之力通過不懈努力所獲得的幾個觀念。我清楚地知道,一個組織要想實現它的目標,必須有一個人去思考、去指揮,并且全面擔負起責任。但被領導的人絕不能受到強迫,他們必須能夠選擇自己的領袖。在我看來,強迫性的獨裁專制很快就會腐化墮落,因為暴力總是會吸引來一些品德低劣之人。我相信,天才的暴君總是由惡棍來繼承,這是一條亙古不變的規律。因此,我總是強烈反對當今意大利和俄國的那些制度。今天歐洲的民主形式之所以受到質疑,不能歸咎于民主原則本身,而是由于政府缺乏穩定性以及選舉制度中人性考慮不足所造成的。在這方面,我相信美國已經找到了正確的道路。他們選出的總統任期足夠長,有充分的權力來真正履行職責。而在德國的政治制度中,我所看重的是,它為救助病人或貧困的人作了廣泛規定。在豐富多彩的人類生活中,我認為真正可貴的不是政治上的國家,而是有創造性和情感的個人,是人格;只有個人才能創造出高貴和崇高的東西,而民眾本身在思想和感覺上總是遲鈍的。
接著這個話題,我要談談民眾生活中一種最壞的表現,那就是我所憎惡的軍事制度。一個人能以隨著軍樂旋律在隊列中行進為樂,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我鄙視他。他長了大腦只是出于誤會,單憑脊髓就足以滿足他的需要了。文明的這個罪惡之源應當盡快鏟除。由命令而產生的英雄主義,毫無意義的暴行,打著愛國主義的旗號所進行的一切令人作嘔的胡鬧,所有這些都令我深惡痛絕。在我看來,戰爭是多么邪惡、卑鄙!我寧愿被千刀萬剮,也不愿參與這種可憎的勾當。無論如何,我對人類的評價還是很高的。我相信,若不是那些通過學校教育和報刊媒體而起作用的商業與政治利益系統地破壞了人們的健康感受,戰爭這個惡魔早就消失不見了。
我們所能擁有的最美好的體驗是神秘體驗。這種基本情感是真正的藝術與科學的策源地。誰要是不了解它,不再有好奇心和驚異感,誰就無異于行尸走肉,其視線是模糊不清的。正是這種對神秘的體驗——即使夾雜著恐懼——產生了宗教。我們認識到有某種無法參透的東西存在著,感受到只能以最原始的形式為我們的心靈所把握的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正是這種認識和這種情感構成了真正的宗教性;在這個意義上,也僅僅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是一個篤信宗教的人。我無法想象神會對自己的造物加以賞罰,也無法想象他會有我們親身體驗到的那樣一種意志。我不能也不愿去想象一個人在肉體死亡之后還會繼續活著;讓那些脆弱的靈魂,出于恐懼或者可笑的唯我論,去拿這些思想當寶貝吧!我滿足于生命永恒的奧秘,滿足于知曉和窺探現有世界的神奇結構,能以誠摯的努力去領悟顯示于自然之中的那個理性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極小一部分,我也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