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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歐洲和德國的內部挑戰

一、 歐洲政治與社會

(一) 歐洲政治與社會矛盾

1.歐洲傳統政治危機疊加注5

人們已經習慣用“疊加危機”來形容歐洲當前的局勢,進一步說,各種危機已經合成為政治危機,其核心特征是歐盟各國傳統政黨,如曾經長期在法國執政的社會黨和共和黨等,像多米諾骨牌般從權力的舞臺中央坍塌下來。這意味著歐洲的傳統政治很難再適應社會現實的內外演變和沖擊。近年來,歐洲傳統政治的精英們試圖在民粹主義和難民等域外因素上尋找危機的根源和對策,但政治危機依然在加重,就連一向被認為經濟繁榮、政局穩定的德國也遭遇近半年組閣難產注6的歷史困境。到底發生了什么,讓歐洲傳統政治深陷危機?如果真是民粹主義作祟,又是什么原因促成民粹主義興起?

須知,“民粹主義”是歐美精英話語,而那些被劃歸民粹主義者的大旗上卻寫著“我們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人們注意到,“人民”一詞在德國前不久召開的歷史學家大會上被列為需要防范的話語,因為一戰后德國“元首”濫用了“人民意志”,把德國帶入災難。但另一方面傳統大黨又自我定位為“人民黨”(Volkspartei, 中文譯為“全民黨”),要體現其代表全體人民意志和利益的特征。給人的印象是,當前的歐洲誰是人民、誰代表人民,這越來越是個問題了。

21世紀初,歐盟朝著政治制度一體化方向大步邁進,領導人們確定了憲法草案,滿懷信心地讓民眾確認。2005年2月28日,法國議會以91.7%的絕對多數投票贊同《歐盟憲法條約》。然而,與領導們預想的相反,法國民眾在5月29日的公決中竟以55%的多數否決了這個條約,致使歐洲一體化進程嚴重受挫,“進入了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冬眠期”。這表明,政治精英們已經脫離了他們要代表的民眾,91.7%和55%的比差形象地展現出人民代表和人民之間的鴻溝。數字還顯示,投票者中80%的工人和60%的職員投了反對票,這意味著,社會的中低層形成了反對政治精英意志的聯合力量,精英和大眾間聚集著強烈的張力,這在歐盟歷史上是罕見的。

是什么變化讓歐洲傳統政治步入了現今的困境?這是個值得深入、系統探究的議題,筆者嘗試著從以下幾方面觀察此議題。

首先,歐洲中產階級正從社會的穩定基礎轉變成社會不穩定的骨干。

財富減少、職業不穩、社會地位下降導致中產階層萎縮不安。有研究表明,曾經被視為歐美社會穩定支柱的中產階層在過去30多年中不斷萎縮。冷戰后經濟全球化加速更使財富加速向少數最高收入階層聚集,其財富翻倍增長,而廣大中產階層獲益甚微,低收入人群在擴大。以德國為例,低收入人群占有社會總財富的比例從20世紀60年代的1/3下降到現今不到1/5。注7穩定的職業本是中產階級的支撐,但失業率居高不下是歐洲各國面臨的普遍問題,即便是在經濟形勢良好、普遍就業的德國,固定的職業崗位也在不斷減少。統計表明,德國接近1/3的就業人員從事的是“非典型”崗位的工作,即做小時工、臨時工或自謀職業。這意味著,就業關系很不穩定,職業正在失去往昔給人帶來穩定收入、自我價值和社會尊嚴的功能。有研究預測,在當前人工智能技術浪潮中,美國近一半的傳統就業崗位將面臨風險,勞動崗位在失去“不可替代性”,新增就業崗位中90%以上是所謂可替代性崗位,即,從業者可以被替代,可有可無,人的價值變得隨意了,不確定了。承受物質和精神等多重壓力的中產階級越來越不安、不滿,正從社會的穩定基礎轉變成為憤怒的群體。從近年來迅速崛起、被精英層認為是民粹主義代表的德國選擇黨選民結構看,它不完全是一場青年人的沖動和底層民眾對建制的反抗,更是中產階級的反抗。該黨有79%的選民認為自己的經濟狀況好或很好,而且,很多黨員受過高等教育。

歐洲一些國家的政府也意識到了上述問題,但又鮮有作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受新自由主義執政理念影響,各國政府尊崇效益優先的“小政府”原則,大規模地把公共資本資源私有化,不僅失去了足夠的財力和能力去解決社會分配失衡現象,也使政府淪落為國際資本的“招商人”、投資環境的管理者,很大程度上喪失了治理國家的宏觀戰略意識與能力。結果是,傳統政黨不斷承諾,又不斷食言,不管左右哪一派執政,抑或是左右聯合執政,政府都越來越無力解決社會問題,民眾則越來越覺得政府無能,官民之間的不信任持久化、陣地化,形成常態的危機。如前所述,法國2005年《歐盟憲法條約》公投時就已出現中產階級(職員)和社會底層(工人)“自然”聯合,抵抗政治精英的趨勢,這樣的趨勢現今已蔓延到其他國家,包括德國。中產階級正從過去的社會穩定要素轉變成社會焦慮不安因素,成為社會抗議力量的骨干。

其次,教育正在失去社會流動階梯的功能,成為大眾難以逾越的門檻、精英獨享社會權力的專屬區、社會分裂的凝固劑。

從歷史上看,歐洲社會圍繞權力分配,即誰有資格享有權力成為統治階層,大致先后有過三個門檻:先是血統門檻,以確保貴族獨享權力和統治地位;之后是財富門檻,以保障新興的資產階級分享權力,成為新的統治者;再后是教育門檻,使形式上受過高等教育的階層成為國家和社會各領域的權力精英,把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民眾基本排除在權力大門之外。可以說,以學歷為表現形式的教育門檻總和并代替了血統和財富門檻后,至今保持著分配社會權力的關鍵標準。與前兩個門檻不同的是,教育門檻擴大了社會選擇的范圍,把以往血統和財富門檻隱含其中,形式上顯示出了更多的民主特性,更多體現出了教育精英在二戰后主張“教育即人權”的政治意義,賦予了教育作為社會選擇工具和社會資源占有的合理性。但在現實中能夠逾越教育門檻的不是所有受教育者,唯受過那些由精英階層通過各類行政措施和排名確定的精英教育者方有機會,血統和財富人群依舊是少數精英教育的主體,只有一些滿足精英需求的社會中低層個體被容納和補充進來,大眾則被淘汰出這個精心設計出來的“精英自造產業鏈”,成為服務權力精英的一般腦力和體力勞動者。數據顯示,20世紀60年代德國聯邦議會議員受過高等教育的不到全部議員的一半,其中不乏工人或農民議員。現如今,聯邦議員幾乎全部接受過高等教育,盡管全社會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只占全部人口的20%左右,但在最高政治精英層已經找不到真正的工人或農民注8。教育門檻在容納血統和財富門檻后,成為現今歐洲社會選擇的綜合關卡,把精英和大眾分割為上下兩個階級,上邊是政治精英、知識精英和經濟精英的精英聯合體,下邊是大眾。按照傳統制度的分工話語,主要由議會政府組成的政治精英代表人民,由媒體和教育從業者構成的知識精英教育人民。

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的融合導致技術主義盛行,政治決策被拖延在煩瑣的技術程序中,各類由知識精英組成的專業委員會登堂入室,影響著政治過程,形式上由議會和政府做出的決定,實質上被“外包”給“外腦”,議會民主制度通過行政和行政外包在各類精英的內循環中交替實現,民眾被排除在外。近日德國媒體熱炒的國防部和國防軍“咨詢丑聞”披露,2015年至2016年間該部支付了高達2億多歐元的外腦咨詢費,且賬目不清,疑似暗箱操作。經合組織(OECD)基于新自由主義教育理念的教育排名榜和教育報告,比民選產生的各國政府威力還大,左右著各國教育政策,使教育成為經濟的勞動力供應商和社會競爭的工具,不斷強化、鞏固著教育作為進入精英階層的權威性與合理性。歐盟更是各種專業委員會和專家小組林立,其決策機制被普遍認為缺乏議會監督,主要由政府和行政精英運作。隨著布魯塞爾官僚體系不斷強化對各成員國政府和民眾的影響,民眾的不滿情緒也日益增長。可以說,今日泛歐洲之民主制度已經失去了原有模樣,變成了一個讓許多民眾恐懼厭煩的龐然大物,近年來以反歐、厭歐起家的民粹主義政黨正由于迎合了民眾訴求而興旺,原本代表人民的政治精英被他們極端地攻擊為“人民的叛徒”,肩負“教育人民”之責任的媒體被稱為“謊言宣傳”。從這種意義上說,民粹主義運動是歐洲傳統政治變化和民眾不滿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再次,自由主義思潮不斷在歐洲滲透、普及,形成反權威的意識形態,并在大眾化的過程中也瓦解了歐洲傳統政治思想和制度的大眾基礎,傳統政黨依靠的大眾日趨小眾化,小眾不斷碎片化。“全民黨”逐漸無力回應社會深度碎片化時代的多重要求和期待,在面面俱到的努力中失去了本色,失去了社會身份依托,即人民代表看不清人民,找不到人民。

在歐洲,20世紀60年代后期爆發了被冠名為“學生運動”的教育和思想革命,“批判”不僅是行動,也是崇高的價值和真理,思想政治和社會生活各領域都要反權威、反傳統、反制度。“平等”“自由”和“民主”被奉為判斷是非、真假、優劣的道德標準,逐漸被詮釋為歐洲自古以來就擁有的傳統,即便是給歐洲自己和世界帶來血腥災難的世界大戰也被用來驗證歐洲“自由民主”制度的合理性、必然性和先驗意義,是放之全球而皆準的普世價值。在那場運動中,“批判”被推到崇高的位置上,不僅被當作方法,也被認定為絕對真理和價值本身,精英既是批判者,也是價值判斷者。

國際上,價值自信的歐洲精英似乎是全球道德問題的教育者和裁判所,到處有來自歐洲的批評聲、譴責聲。有意思的是,歐洲的批評聲也引起他者的批評回音,“歐洲教育了世界”。比如,德國魏瑪市是歐洲文化大家歌德(Goethe)和席勒(Schiller)生活工作的地方,曾被確立為1999年的歐洲文化之都,展現出歐洲文明的燦爛。但就在魏瑪的鄰近之地,至今矗立著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昭示著那段慘絕人寰的陰暗歷史。“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以殘酷反證文明,這透著玩世不恭的氣息,也是歐洲思想精英們難以逾越的矛盾。特朗普(Donald Trump)總統隔空對馬克龍(Emmanuel Macron)總統喊的那句“你們當時在學德語了”,觸到了歐洲很多國家的痛處注9。歐洲從道義制高點上構建價值共同體的路徑或許是歐盟增強一體化和集體身份認同的必要選項,但要克服歷史鐫刻在歐洲各國人內心深處的傷痕依舊是一條坎坷之路,時常會透出矛盾和糾結。對兩次世界大戰的反思還遠遠沒有在歐洲各國發生,至今的紀念活動還維持著儀式的重復,著力去發掘出戰爭中的人性和英雄精神,但也難以遮掩各國“愛國主義”與“歐洲主義”兩股潮流之間的張力和溫差。也要看到,讓戰爭紀念來體現人性,這本身就充滿著荒誕的色彩。

在歐洲社會內部,當精英們設定的先驗價值遇到現實時,不可避免地陷入困境:歐洲的公民們越來越發現,輿論自由實際上是由精英們控制的媒體發表輿論的自由。“誰上臺都一樣,我們都要付更多的稅,社會負擔更大,夠了!”這是近來參加法國“黃背心”示威運動的一位年輕人表達的憤怒。他們曾經熱烈地支持馬克龍當選法國總統,曾寄托過美好的愿望,現在,總統的支持率跌落到了20%上下。這不僅對馬克龍總統本人是沉重打擊,也是法國政治的困局:在傳統左右兩派政黨執政失靈后,人們寄希望于新人新黨,然而燃燒的熱情又要變為憤怒,變為街頭革命。很明顯,目前已不再是左右的問題,是整個社會結構出了問題,導致上層精英失去了社會感受力,中下層民眾在焦慮和不安中反抗。

綜合看,戰后歐洲社會結構發生了深刻變化,經濟增長,人們財富增多,經濟依賴降低,但自由主義的全球化促成財富分配不均,導致社會中底層不安、不滿,與上層精英對抗。民眾知識層次普遍提高,信息獨立能力和意識增強,傳統政治和知識精英壟斷政治和信息資源的能力和程度被極大減弱,隨著自由主義思想高度滲透,每個個體都成為有制造、評判和傳播信息能力的基本“政治單體機構”,在競選政治中受到黨派“賄賂性”追逐,傳統政治失去往昔領導者的尊嚴、權威和支撐。經濟和政治已經自由化和現代化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于民眾不再依賴精英,出現了社會變化導致的實質上的去精英化運動,互聯網則加速和提升了自由化的程度,但也進一步徹底地瓦解了精英階層對知識、信息和思想的壟斷。互聯網強化了“感受的時代”,事實和真相在很大程度上被關于事實和真相的感受所取代,即,感受成為感受的依據,左右著社會的情緒和政治生活的運行,“特朗普現象”是感受時代的產物和標志。互聯網改變了政治生活的模式和結果,加速了傳統政治的崩潰。不斷固化、僵化的精英階層與自我意識日益增強并開始表達對精英不滿和反抗的大眾之間的矛盾,明顯地勾勒出歐洲傳統政治危機的宏觀背景。

2.歐洲社會結構性問題凸顯注10

最近兩年,歐洲正遭受冷戰以來最嚴峻的恐怖襲擊。歐洲主流聲音把矛頭指向伊斯蘭極端主義,把問題歸罪于難民政策。但筆者認為,難民只是結果而非誘因,歐洲不應糾纏于一些“偽問題”,而應全面反思內外政策的得失。

首先,歐洲的人口和族群結構正深刻變化,“人民”變了。伴隨著殖民政策和現代化發展,歐洲早已不再是單一歐洲人或基督教的歐洲,伊斯蘭教在許多歐洲國家已成主要教派。相關調查顯示,歐洲穆斯林人口已占總人口的6%,到2030年將達8%甚至更高。注11有些歐洲國家領導人認為,歐洲基督教徒的宗教意識和活動正在減弱、減少,篤信教義的穆斯林人數將很快超過虔誠的基督徒。已占人口很大比例的非歐洲移民構成了新族群,其數量迅速增長,政治訴求增強,這意味著歐洲國家的執政基礎已深刻變化。使多個單一神教和睦相處,治理多族群和多宗教的國家,遠比單一民族和單一宗教國家復雜得多,歐洲政治精英們對此應有充分認識,并在此基礎上修正傳統歐洲基督教文明以及政治思想基礎和價值觀念,以適應新的“人民”。  

歐洲國家領導人對于在社會融合方面面臨的嚴峻挑戰并非毫無意識。德國前總統武爾夫(Christian Wulff)2010年就曾提出伊斯蘭屬于德國,希望以此增強穆斯林移民對于德國和歐洲的身份認同,促進融合。但多年以來,這種倡導多元文化融合的努力效果不彰,反而被一些意見領袖宣布失敗,有人甚至認為,現行融合政策是向伊斯蘭投降。歐洲應意識到,價值輸出的時代過去了,現在應花更多精力應對內部社會文化挑戰甚至自我生存問題。它還需認清歐洲不是獨有普世價值的圣者,也不是拯救世界難民的恩人,這樣的理念與排斥外來移民具有同樣的思想基礎。

其次,歐洲國家內部政策上新自由主義盛行導致社會撕裂。效益至上的逐利和競爭使富者更富、窮者更窮,被稱為社會穩定支柱的中產階層不斷萎縮。法國失業率一度超過10%警戒線,西班牙和希臘的失業率高達19.9%和23.3%,有的政府瀕臨破產;2012年統計顯示德國中等收入階層人數過去15年中減少550萬。注12技術進步等要素帶來財富增長,但新增財富因偏袒資本的再分配制度而更多進入大企業、大資本手中。中等收入階層中蔓延著焦慮和擔憂,正由社會的穩定器轉變成社會不安的主力。 

政策失誤、結構失衡導致貧富不均、社會分裂,一些歐洲國家犯罪率攀升。據統計注13,2012年歐盟入室盜竊案數量比2007年上升14%,德國2015年刑事案件數量比上年上升4.1%。有人辯解說是違法移民催升了犯罪率,但對移民人口已普遍存在的國度而言,再區分是否為“原居民”不僅無助于改善治安,反會強化社會分裂。另外青少年問題頗為嚴峻,2014年有1/4的歐洲青少年生活在貧困中,他們缺少社會參與機會,在學校被另眼相看甚至被欺侮,忍無可忍時便可能走向極端、報復社會,最近兩年的多起暴恐案就是青少年所為。 

第三,網絡技術主義破壞社會穩定,這在歐洲表現明顯。網絡技術促進了溝通,但某種程度上也成為恐怖主義的“有效工具”和“教科書”。極端主義借助網絡傳播極端思想并誘發“獨狼”,維爾茲堡火車慘案的殺手就受到IS(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啟發”,慕尼黑慘案的兇手則通過網絡效仿7年前一樁少年兇殺案來策劃行兇細節。一旦恐怖事件發生,網絡和媒體還可能成為傳播恐懼的“幫兇”。各種信息瞬間傳播、真假難辨,造成政府忙亂決策,民眾惶恐不安。政府在失去信息掌控力和公信力,比如德國政府一再強調暴恐與難民無必然聯系,但在網上遭到民眾攻擊,民眾與政府對立。網絡使人越來越“去社會化”,暴力恐怖也因此日趨“個性化”。“獨狼”頻現增加了社會安全的不確定性。

第四,以暴制暴、越反越恐的“反恐陷阱”癥結在于信任危機。歐洲國家已有事實表明,僅僅強化國家機器的強力手段難以實現長治久安,甚至短期內都難奏效。德國總理默克爾在系列暴恐事件后宣布九條反恐措施,包括強化武器管理,但這未能阻止暴恐活動,如維爾茲堡火車慘案兇手作案的工具只是尋常的斧子和刀。法國在2015年巴黎遭恐襲后實施覆蓋全國的緊急狀態,但也未能避免一再遭襲。歐洲當前面臨的暴恐對手以“獨狼”居多,他們不是具有極端宗教背景就是因被社會邊緣化而陷于絕望,無懼于死。這與此前出現的“埃塔”(ETA)、“紅軍派”(RAF)和“北愛爾蘭共和軍”(IRA)等恐怖組織不同,很難強力打擊和壓制。

正因新一波暴恐行為有明顯的宗教極端主義根源和社會心理背景,所以反恐不再是防止和打擊暴力行為那么簡單,不能一味強調罪犯的個人問題,而需從社會文化角度著手,解決現代社會的“價值沖突”“信念空虛”和“信任危機”。英國英格蘭銀行前行長默文·金(Mervyn King)就曾撰文警示,歐洲的深層問題在于政府和民眾相互缺乏信任。歐洲精英們應看到,物質主義的發展并不能填補人對生命意義的內在需求,一個健康的社會不僅要解決“我有什么”的問題,還要關注“我是誰”的終極議題。

另外還需看到,國際干涉主義與恐怖主義存在必然聯系。美國主導的西亞北非“民主化”進程已持續近15年,不僅沒給西亞北非地區帶來人權與和平,反使相關國家安全形勢空前惡化,極端恐怖主義勢力肆虐。隨著一些主權國家的政府和邊界遭到瓦解,動亂與危機迅速外溢,蔓延成區域甚至全球危機。過去幾年,大量民眾逃離“民主化”失敗的國家和地區,形成一波波難民潮,沖擊歐洲。歐洲人跟隨美國把難民和危機打進自己的家園,激化了已有的社會矛盾,而大西洋對岸的美國卻在悠然旁觀。對此,不少歐洲有識之士已經有所認識。

綜上所述,要想走出當前暴恐襲擊困境,歐洲需要全面反思國內外政策,直面現實問題的根源,做到從長計議、綜合施策,而非僅僅糾結于一些局部和技術性環節。在全球化時代,治國理政變得愈發復雜。今天歐洲政治遭遇的危機,明天就可能在地球上的另一角落發生,對此各國政治決策層須有遠慮。

3.“左中右”視角掩蓋歐美社會矛盾注14

2017年9月德國聯邦議會大選結果顯示,原大聯盟政府的三個執政黨(基民盟、基社盟和社民黨)遭受冷遇,得票率均創歷史新低。與此相反,各在野黨(綠黨和左翼黨)以及不在聯邦議會的自民黨和選擇黨卻不同程度地受到選民熱捧,支持率明顯提升。冷熱之間反映出德國當前政治生態觀點分散、力量分裂的現狀。選擇黨出盡風頭,得票率提升到12.6%,升幅最大,成為德議會第三大黨。這被認為是極右翼的勝利,標志著德國政治天平整體右傾,是繼英國“脫歐”、美國特朗普上臺之后右翼抬頭的延續。

然而,細看各黨選民結構可知,繼續沿用傳統“左中右”的政黨分類方法已無法有說服力地解釋上述變化,也無法解釋其與德國社會現實之間的關系,甚至還遮掩了觀察德國社會現實的視角。

與普遍猜測不同的是,選擇黨的選民不都是社會生活中的失敗者,據德媒報道,其黨員多為社會中上層及精英人士,比例不低于其他傳統大黨。選擇黨選民的社會成分,實際上與綠黨、自民黨等高度重合。注15在對待執政黨這一點上,選民們也表現出了高度一致,即向在野黨分流,棄離執政黨。

與其說這次是選擇黨等在野黨的勝利,不如說是對執政黨的抗議和懲罰。這與傳統政治譜系中的“左中右”沒有太大關聯,而是體現了德國選民對社會現實和生活現狀的感受,以及由此而做出的政治選擇。如果依舊按“左中右”的譜系,原大聯盟政府中的執政黨基督教民主聯盟、基督教社會聯盟和社會民主黨是傳統上經典的左右兩派,按道理完全可以從意識形態的兩端來充分關照選民的不同訴求。實際情況恰恰是,選民并沒有按照這樣的譜系劃分來做出選擇,他們更關注的是社會現實問題,而不是意識形態的譜系。

社會現實是,選民需要穩定的經濟收入,可以期待的社會上升機會,安全的生活環境,尤其是家庭和社會的關愛。選民的生活訴求很實在。

宏觀上看,德國經濟宏觀數據非常出色,在不太景氣的世界經濟中能夠多年保持增長,政府財政實現盈余,勞務市場提供了充分的就業機會。但另一方面,經濟增長帶來的財富沒有均衡分配,地區之間和家庭之間財富差距不同程度地加大,在為德國統一承擔主要經濟負擔的西部各州,受到“貧困威脅”的人數在2005年到2015年之間從13.2%增加到了14.7%,在不來梅市這個數據高達24.8%,居西部各州之首。但也同樣是在這個城市,富人的數量卻在德國各大城市中位居前列,貧富差距昭然。注16有數據顯示,德國百萬富翁人數從2009年的86萬上升到2016年的120萬,年均增幅約5%。注17據柏林科赫研究所(Robert Koch-Institut)的研究,富人不僅有更多的機會,而且平均壽命也比常人多出10年,他們享受著私人醫保提供的高檔服務,與普通百姓排隊看病截然不同。 

就業不僅是生活資料的來源,也是實現個人社會價值的渠道,宏觀看選民們有充分就業的機會,但新的技術和勞工政策深刻地改變了就業崗位,從過去終身單一崗位就業,轉變到現在的多崗位就業、短期就業,從業人員難以有長久預期。有研究稱,未來15年內60%的現有工作崗位將消失,人被工作逼著改變,在多個職位中奔波,這不斷蠶食著原本屬于家庭的時間。

家庭面臨危機。從1996年到2015年,德國有孩子的家庭從760萬下降到550萬,單親家庭卻從130萬上升到160萬,其中單身母親有孩家庭從110萬增加到150萬,傳統家庭在分化,人們依賴的基本社會結構不再穩定。單親有孩家庭受貧困威脅的比例更是高居44%,這意味著在這些家庭長大的孩子缺乏教育和社會參與機會。統計顯示,德國大學畢業生中父母沒上過大學的人只占總數的1/10,相對貧困在代際之間傳承。

德國東部的選民還面臨獨特的問題。他們曾經生活在一個社會和生活供給由國家分配的體系中,盡管與西部相比不算富足,但很確定,有起碼的保障。東西德統一之后他們獲得了自己塑造自己生活的自由,但與之俱來的是個人謀生責任。并不是每個人都認同和能夠承擔責任,許多人仍舊希望在給定的體系中安穩生活。他們對國家充滿期待,也同樣更強烈地表達出不滿。選擇黨的票倉主要在東部,在薩克森州選擇黨已是第一大黨。

近兩年的難民問題給德國帶來了新的麻煩,但更重要的是難民問題激發了選民對社會問題的不滿。在劇烈變化的時代,普通民眾指望國家提供保障和穩定,他們一再失望,在選擇黨那里卻找到了發泄不滿的渠道,要以此教訓一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對政治、對國家的信任陷入危機。德國波恩大學教授布拉宿斯(J?rg Blasius)提供的一項研究數據顯示,歐洲各國民眾對政黨和政府普遍不太信任,認為他們只在乎自己的權力,不關心民眾的訴求。德國統計公司Statista的數據也表明,有82%的受訪者表示很不信任德國政黨。新一屆議會有709位議員,其中只有299人是選民直接選出的,余者是得票數超過5%選票的政黨確定的人選,選民甚至不知道這些議員是何許人。一項調查稱,受訪人中一半多弄不明白這樣的選舉制度是怎么回事。

德國社會的結構性問題在西方其他國家同樣存在并將延續。德國大選結果提供了一個觀察西方社會的新鮮案例。從普通民眾的角度去著眼,以“上中下”替代“左中右”更為切實。“左中右”是意識形態問題,那是政黨們的游戲,是脫離社會現實的精英們在高談闊論。“上中下”則是社會問題,這事關民眾的冷暖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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