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樹,樹和父親
父母道德高尚,是子女健康的、生氣勃勃的、精神豐富的生活保證。
——蘇霍姆林斯基
父親把什么都埋在心底。我敢肯定,母親訴說的父親傾聽的,都與愛情無關,但與莊稼有關,與年景有關。
新房子剛修好的時候,顯得突兀,又孤單。父親說,老輩子們說了,該栽些樹才好。隔幾天,父親便抱回一捆樹苗,喊上母親和我,房前屋后地栽。栽好樹,父親拍拍手,說,這下房屋的根就算扎住了。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笑。
沒幾年,仿佛在一夜之間,樹們便茂盛起來。冬天,柏樹們擋住四處亂竄的風,不再讓它們往門縫里往墻縫里往瓦縫里鉆,不再讓它們往我們的衣領里褲腳里鉆:豬們也不再在夜里被風刮得哼哼嘰嘰地亂叫。某個早晨,還在睡覺,滿院桃花、梨花的味道便來惹我們的鼻子。父親立刻醒了。父親說,哎,你們看,春天長了四只腳呢,它忙忙地又跑回來了。父親說著這句話,便起身去打開房門。父親一打開房門,很多事情便涌進來,叫嚷著催我們快去做。父親便第一個扛著鋤頭去山上翻挖春板地。夏天的四五月,我最忙了。一天幾次地跑到樹下去望青得滴水的果子,望好一陣,才極不情愿地咽著泛得滿嘴的清口水,往回走;或者,拿一支竹扒網些蜘蛛絲,去屋后的千丈樹林里粘蟬子。一面粘,一面用手去揩臉上的汗水,揩得滿臉油黑。一到秋天,母親的笑最多。母親指著一棵梨樹,說:“明娃,你要把這樹上的果子看好,這是你過年的新衣裳呢。”母親又指著一棵核桃樹,說:“明娃,你也要把這樹上的果子看好,這是你今年的學費錢呢。”
大院子里的人扛著鋤頭或者掮著糞桶從我房門口過,有的就停下來,看著茂盛的樹們,說:“狗日的樹,長的多好;恁好的樹,把后輩都蔭好了,譙家屋里怕要出人物呢。”又說:“我是說他娃兒黎明讀書讀得,怪不得是有這些樹佑著呢。”……聽了這些話,父親的臉立刻活泛起來,房前屋后地再把樹們仔仔細細地看一遍;接下來的幾天,再重的活路,在父親手里,都顯得輕巧。
記得有一年,我為了圖方便,便將牛胡亂地拴在了屋后的那片小千丈樹林里。等我和小伙伴從山上取完鳥窩回來,幾棵小千丈樹便半腰折斷在地上;父親正拿著一根黃荊條抽打那條老水牛。自然,我也挨了一頓黃荊條的好打。挨過黃荊條后,那條老水牛再不敢拿角去抵小樹了;我呢,再不敢圖方便把牛往小樹身上拴了。父親拿黃荊條抽打老水牛和我的時候,母親就站在旁邊,沒有去拉父親。母親曉得父親心痛那些樹,母親曉得父親的脾氣。母親曉得,就算去拉,也是白拉。還有一年,灶屋門前的那棵梨樹突然就死了。父親說:“都是我害了它呀,都是我害了它。”父親這么說,因為梨樹是遭蟲蛀死的。“我為啥就忘了給它刨蟲呢?我年年都給它刨蟲,為啥獨獨今年就忘了呢?”父親這樣說還是不能釋懷,便又去責怪母親:“我沒有發覺它遭了蟲,難道你也沒有發覺么?我今年忘了給它刨蟲,難道你也沒有記起么?”那幾天夜里,我都會聽見父親沉重的嘆息聲。整個冬天,父親好象一直都沒有開心地笑過。即使是在我破天荒地考了全年級第一名的時侯。
幾年以后,父親站在灶屋門前,站在那棵梨樹曾經生長的地方,都還在嘆息:“唉,可惜了那棵梨樹,恁么好的一棵梨樹,都怪我。”父親嘆息完了,就坐在灶屋門前的石頭上,不聲不響地抽悶煙。
一晃,多少年就過去了。我已長大成人,到了很遠的外地去求學。房前屋后的樹們,同父親母親一樣,成了我記憶里的牽掛。今年冬天回家,我發現房前屋后的樹都沒有了。
“樹呢,媽?”我跑到地里,問割菜的母親。“屋后的那些柏樹和千丈樹都砍了賣給人家了。”母親說。
“為啥要賣樹呢?”
“你要讀書,你弟娃也要讀書,不把樹賣了,哪有錢呢?”母親說。
“那院壩邊的核桃樹、梨樹、桃樹呢?”
“沒人經管,也賣了。”母親繼續說:“你不曉得要賣樹的時候,你爸爸吃了好多煙喝了好多酒;賣樹的那天,他看也不看人家砍樹,就走了,都不曉得他那一天去了哪兒。”我坐在屋后的一截樹樁上,翻來覆去地想父親和樹,想樹和父親。我覺得父親和樹就靜靜地站在我的身邊。
夜里,我躺在床上,到處亂竄的風吱吱地叫著從門縫里從墻縫里從瓦縫里擠進來,直往我的被子里鉆;我還聽見豬們哼哼嘰嘰地叫了一整夜。我知道,那些樹們,真的離我們遠去了。
第二天早上,母親說:“昨天晚上好大的風。”
我說:“嗯。好大的風。”
母親又說:“你蓋好了沒有?睡著冷不?”
我沒有回答。我說:“媽,你冷不冷?”
母親說:“冷。”
能不冷嗎?樹都沒有了,誰來替我們擋住那些四處亂竄的風呢?我又想到了父親,想到了還在廣州打工不能回家過年的父親。
父親,你冷嗎?沒有了那些樹,你一個人在外面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