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親情無限
一生有個對不起的人
1
15歲之前,他有過一段錦衣玉食的日子。他的父母曾是小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伴隨著他成長的當(dāng)然盡是些夸獎恭維的話。直到有一天夜里,檢察院的人敲開了他家的門。回頭看見父母慘白的臉,他隱約感覺到生活從此會變個方向行駛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人們都像避瘟神一樣躲著他。直到有一天,他放學(xué),家門口坐著個人高馬大的鄉(xiāng)下女人。那是他的嬸嬸,在爺爺?shù)脑岫Y上他看到過她。
她利索地拍去身上的土,粗聲大氣地說:“小海,我是來接你的。”他一下子蹲在地上哭了起來,這些日子以來,從沒有人給他個好臉色。女人扳了他的肩膀,說:“大小伙子,哭啥嘛,天又沒塌,有手有腳的。”
他跟著她來到了那個依山傍水叫北興屯的地方,走到一間仿佛一腳就可以踹倒的低矮的草房前,她回頭對他說,到家了。然后高一聲低一聲地喊二丫。他愣了,這樣的房子也能住人嗎?草房里走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喝得有點暈頭轉(zhuǎn)向的叔叔,一個是又黑又瘦的女孩,松松垮垮地穿著件大布衫。很顯然,那是嬸嬸的衣服。
嬸嬸一到家就拎了豬食桶喂豬,罵聲也跟著響起來:“我要是不在家,這豬就得餓死。我嫁到你們老吳家,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啥福沒享著,還得干這種替人擦屁股養(yǎng)孩子的事……”
2
想母親的時候,他就拿她跟母親對照。她抽旱煙,一嘴大黃牙,似乎是胃不好,吃過飯就不停地打嗝,幾毛錢一袋的蓋胃平她一把一把地吃。一家4口人擠在一個大火炕上,他很不習(xí)慣,尤其是她一沾炕,呼嚕就打得山搖地動的。而母親總是溫柔淺笑,說話從來都沒有大聲過,就是訓(xùn)斥那些來家里的人,也都是微笑著,輕言細(xì)語,卻能讓來人冒出一頭的汗。
很快,他到鄰村的中學(xué)里上學(xué)了。小城里的教學(xué)質(zhì)量好,他的成績在村中學(xué)里自然是最好的。
接下來的暑假,她扔給他一把鐮刀,說:“別在家吃閑飯,玉米地里的草都吃苗了。”他第一次進(jìn)入一人高的玉米地,玉米一根根枝葉相連,整片玉米地就像個密不透風(fēng)的蒸籠,人進(jìn)去悶得喘不過氣來。她割完了3條壟,他連半條壟都沒割出來,她返回來,嘴里罵:“真是你們老吳家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他聽了,一聲不吭,瘋了一樣掄起手里的鐮刀割草。
暑假結(jié)束時,他已經(jīng)像屯子里的孩子一樣曬得黝黑了,細(xì)細(xì)的胳膊也變得粗壯了。他照著她家碎了半邊的破鏡子想:或者這輩子,就得在北興屯里當(dāng)個莊稼漢了吧。
接下來,平時吝嗇得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的她扯出一張50元的錢給他,說:“你去街里上點冰棍回來賣賣,不然下學(xué)期你花啥。”
他猶豫著,二丫接過錢,說:“哥,我跟你去。”
50元錢上了足足一袋子冰棍。他第一次背那么沉重而且冰冷的東西,背到村里的時候,又累又凍。接著,他就挨家挨戶去賣。那次,除了還她的50元,他還掙了30多塊錢。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掙到錢,只是,那錢在他兜里還沒焐熱,就被她要了去。看到她沾著唾沫數(shù)錢的樣子,他在心里鄙視,從沒見過這么低俗貪財?shù)呐恕?/p>
在他眼里,她最大的愛好就是數(shù)錢,她說:“攢夠了錢,我也蓋它三間大瓦房,讓屯子里的人都看著眼紅。”叔叔在旁邊嘿嘿地笑。她一腳踹過去,“要是你少喝幾瓶馬尿,我的房子早起來了。”
3
他父母的判決下來了,父親是無期,母親是15年。這就意味著,在成年之前,他只能待在她這里。聽到這樣的判決結(jié)果,她又罵“倒了八輩子霉”的話。他更加沉默,低眉順眼。
縱是日子難熬,他還是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回到家,他一直遲遲不肯說。那樣拿錢當(dāng)命的女人,怎么肯再花錢送他上學(xué)?那天,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面回來,一把揪住正在剁豬食菜的他的耳朵,說小兔崽子,老黃家二小子考高中的成績都發(fā)下來好幾天了,你不會是啥也沒考上吧?他手里的刀一偏,剁到了手上,血淌下來,眼淚也淌了下來。她轉(zhuǎn)身,從灶臺里扒出一點灰,幫他按上,仍問:“天又沒塌下來,有手有腳的,你哭個啥?到底考沒考上?”
他把書包里的通知書扔給她看,她的臉上立刻綻開了一朵花,出門站在院外窮顯擺:我家小海考上縣一中了,比老黃家小子高出一百多分,嘖嘖!
高中開學(xué)前那天晚上,她給了他一卷子毛票,說省著點花,我可不像你爸媽,不開銀行,沒有人送。他抬頭,看著她碩大的一張臉,說:“你讓我上高中?”
她說:“是啊,我上輩子欠你們老吳家的,這輩子還賬呢,你們這幫要賬鬼都快把我吃了。”
他的日子有了盼頭,只要考上大學(xué),申請了助學(xué)貸款,他就可以永遠(yuǎn)離開北興屯了。這兒的風(fēng)景美都是城里人說的,讓他們來住一天兩天行,讓他們住一年半載試試?
4
他上了大學(xué),每個假期都借口留在學(xué)校打工,不回去。
她開始向他要錢,以各種各樣的借口。他做了一個項目,掙了一筆錢。在存錢的時候,他心思一動,拿出10000塊,寫了她的名字寄回去。從此,他們之間兩清了,終于可以不再跟她有瓜葛了。可是他并沒感覺到輕松。
這世界上,從此再無親人,不知為什么,他忽然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轉(zhuǎn)身看見一個農(nóng)家菜館,他進(jìn)去,要了一盤酸菜燉土豆絲。上來,全然不是她做的味兒。他想起接到錄取通知書后,她出去了幾天,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從三角兜里掏出一沓錢,說:“你爸你媽總算沒白混,他那些狐朋狗友湊了錢,讓你上大學(xué)。”
他別過頭,淚流了滿臉。
有一次,他在城里遇到父親昔日最好的朋友,他說:“謝謝你們湊的那些錢。現(xiàn)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那人臉上一片茫然:“你上大學(xué)了?啥時候?”
他一瞬間明白了一切,那種酒肉朋友怎么會在沒利的地方投資呢?
收到他的錢,她打來電話,張口就說:“兔崽子,你跟你那沒良心的爹媽一樣,就知道用錢砸。當(dāng)初你爺臨死想看他們一眼,他們都不來……”說著,她居然哭了起來。
他去了監(jiān)獄,看到母親,母親早已沒有了從前的頤指氣使,而是叮囑他:“小海,對她好點兒,她不容易啊!咱家好時,她來找過我,說想蓋房,借點兒錢,我沒借……咱家出事了,沒想到她會把你接回去。就算是茅草棚,能讓你住下來,能給你弄口飯吃,我也感激不盡了。”
他的淚也在眼圈里轉(zhuǎn),這些年,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從來沒有缺過他的吃穿。他回到北興屯,見到那一腳就可以踹倒的茅草房,心里居然暖暖的。
她沒在,院子里扔著沒剁完的豬食菜。鄰居說,你回來啦,你快去吧,你嬸快不行了。
他的腳一下子就軟了,那么有底氣罵人的她,怎么會不行了呢?
他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就聽見她在罵大夫:“我姚美芬一輩子什么沒見過,想糊弄我的錢,沒門兒!我的錢那可都是有用的,我要蓋三間大瓦房呢,背山的,清一色的紅磚……”
他站在她面前,說:“嬸,咱的房明天就蓋,我找人蓋。”
她盯了他幾秒鐘,仍是罵:“你這小兔崽子,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大學(xué),你一走連個信兒都沒有,你還有沒有良心啊?”罵著罵著,她的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出來,陽光仍是明晃晃的,二丫跟在他身后。他問:“她啥病?”
“胃癌。哥,你不知道她有多想你,你也不知道她有多疼你。她向你要的那些錢,她一分都沒花,就是看病這么緊,她都不讓動。我娘說,這是攢著給你成家的錢,她怕你沒錢,也像大伯一樣走歪路……”
他抬起頭,以為這樣淚就不會掉下來,可是,那些淚,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蓄積,終于肆無忌憚地落了下來。這一生,他注定有一個對不起的人!
善良的種子會開花
那天,她來報社找我,說有一個弱智的女兒,已從家里走失了七年了。七年里,他們?nèi)野l(fā)了多少傳單廣告,還是沒有找到她。但她以一個母親的直覺,堅信自己的女兒還一直活在這個世界上,聽說我們報社來了一個流浪女孩兒,她來看看。
我把那個女孩兒領(lǐng)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一下子就怔住了,繼而眼淚嘩地流下來。她急切地拉住女孩兒的手,說,就是這閨女,就是她,沒錯,是我的小玉蘭。被她喚作玉蘭的女孩兒,只是很茫然地看著她,拼命地把自己的手從她那雙蒼老的手里往外抽。她對她,沒有一點印象。她本來腦子就不太好使,又過去七年時間,難免會記不得我。她撩起衣角揩了一下眼角的淚,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一刻,我甚至相信,那個女孩兒就是她苦苦尋了七年的女兒。我也希望事實就是如此。但我們還是要遵從科學(xué)的規(guī)矩,在等為他們做了親子鑒定后,才能作最后的定論,為的是對他們每一個人負(fù)責(zé)。
在等待結(jié)果的那段時間,她要求先把孩子領(lǐng)回家去。在外漂了那么多年,她要好好補償一下孩子。我們同意了。
結(jié)果出來得有些慢,那長長的一段日子里,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辦公室。她連問都不來問一下。也是,有什么比一位母親的感覺更準(zhǔn)確的呢?可我們誰都不會想到,她的感覺也會出錯。檢測結(jié)果出來了,那個女孩兒,與她沒有絲毫的血緣關(guān)系。一張薄薄的紙,就讓她所有的希望與愛落空了。我竟然有些恨那些多事的規(guī)矩,還有現(xiàn)代如此發(fā)達(dá)的高科技。
我們直接去了她家,希望用最委婉的方式來向她表述這份遺憾。去的時候,她正在給玉蘭梳頭。一個多月的時間沒見,玉蘭和我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完全判若兩人。臉兒洗得白白的,透著淡淡的紅潤,一頭亂糟糟的長頭發(fā)梳成兩條油光光的麻花辮子,身上穿著喜慶的紅色碎花裙子。只是她的目光,仍然有些呆呆的,對于我們的到來,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熱情。她把我們領(lǐng)進(jìn)屋,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玉蘭。她說,這孩子,來了這一個多月,總算記起些什么了,腦子還是不太好使,但她不嫌棄,她要用剩下的時間來疼愛她。說話間,她的另外幾個子女也相繼進(jìn)屋。看得出,他們都同自己的母親一樣疼愛著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妹妹。而且,他們都同她一樣,絲毫也沒有懷疑我給他們帶來的那份結(jié)果。
繞了大半天,我還是支支吾吾地講了。我說,結(jié)果出來了,玉蘭可能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孩子。她像沒聽明白,臉上一直掛著笑,淡淡地說,你說什么?玉蘭不是我的孩子?說笑話吧。我把結(jié)果遞給她,她搖頭說,不用看了,這孩子就是我們的。到底是她家兒子年輕見過世面,他接過去,臉上的笑慢慢就僵住了,媽,她不是我妹妹。她不再笑,回頭看看玉蘭,又搶過那份檢測書,眼淚就慢慢流下來,怎么會這樣,怎么能這樣?她一直喃喃著,好久,連我們出家門時也沒出來送。
那天下午,我們的車剛開回單位。他們一家人已風(fēng)塵仆仆地站在我們的大門外。她拉著玉蘭的手,玉蘭的胳膊上挎著一個大大的包,里面塞滿吃的穿的。她說,既然她不是我們的孩子,我們還是把她送回來了,你們再接著幫她找親人吧,也接著幫我們找找我們的玉蘭。說這些時,她的眼睛一直紅紅的。說真的,對于這樣的結(jié)局,我們完全沒有吃驚的必要。只是,還是覺得這來得太快了些。
他們把女孩兒交給我們,就匆匆走了。
兩條尋人啟事,又像兩塊重重的大石壓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上。
找不到女孩兒的親人,我們只好先安排她住下。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在瞬間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在我們辦公室里好奇地東瞅西摸。那天晚飯時分,她忽然問,媽媽怎么不來接我?說一會兒就接我回家的。我的心一下子縮起來。她到底還是對那個家有印象的。
接下來,我們又忙碌著為女孩尋找親人,也為她,找她真正的玉蘭。不料幾天后,她又來了,在兒子的陪同下。見著我們,她就急切地問,玉蘭呢,她這幾天怎么樣?我們抱歉地回答,她的玉蘭還沒有一點消息呢。她說,錯了,我說的是現(xiàn)在的玉蘭。我有點糊涂。她解釋說,我們來領(lǐng)玉蘭回家的。回去想來想去,我們還是放不下她。怎么說,這孩子與我們是有緣分的,盡管她是假的玉蘭,我們還是決定要她了,直到她找到真正的家為止,找不到,我們就養(yǎng)她一輩子。
這一次,是我們沒有料想到的。
“我們要好好待她,她也是爹娘身上掉下的肉,她的爹娘也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為她揪著心呢。世上總是好人多,說不定,我們的玉蘭,這會兒也正跟著好心人享福呢……”看著她再一次拉著女孩兒的手,走出了報社的大門,我的眼睛濕了。
是的,她們都會很好,因為,這世間的角角落落,都會有像她一樣善良的人,善良的心。想起春日的天空下,蒲公英的種子,借著微風(fēng)的力,就飄向田間的角角落落,落地就生根,生根就發(fā)芽,然后開出一片燦爛金黃的花。那一顆顆善良的心,也會像這種樸素的種子,借一股東風(fēng),讓最真最美的花,開遍世間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