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逝去的生命
秋雨冰冷的打在臉上,身子早已麻木的杵在那里,看著眼前剛剛立起的墓碑,眼淚早已模糊了視線。聽著撕心裂肺的哭聲,透著覆蓋墳上的層層花圈,久遠的記憶如春雨沖刷過的大地,逐漸變得清晰,兒時的片斷如被剪輯的電影,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復、無休止的在腦海中放影著。
在70年代的時候,我家隔壁住著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有兩個兒子,大的叫軍,小的叫奎,軍比我小3歲,我常帶他們一起玩,媽媽總說,他們是一個有福之家。
70年代中期,我們這大面積種植罌粟,一播種就是幾百畝地,每逢罌粟開花之即,你站在地頭,放眼望去,滿眼花兒盡收眼底,五彩繽紛的罌粟花爭奇斗艷般的怒放著,形成一片花的海洋。罌粟花凄美絢爛、妖艷而慘烈、濃郁綻放著死亡絕望般的美麗,那種場景真的是無比的壯觀,無比的奇麗,美的另人不敢碰觸。
花落之時,罌粟會結球形蒴果,俗稱為罌殼。大人們會用小刀在殼上劃開,就會流出奶槳般的汁液,這就是毒品。殼干燥后,內有細小而眾多的種子,那種子香極了。
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幾乎沒有什么零食可用,罌粟的種子便成了孩子們的可食樂園。每到午休時間,孩子們都會趁著大人們的熟睡,成群接隊的來往于罌粟之地。
每吃過中飯,我便心懷鬼胎的坐立不安,無奈父母的的威嚴,只好乖乖躺下就寢,眼睛卻睜的大大的望著窗外,我每每都能看到一個探頭探腦的小腦殼在窗外興奮的晃動,那可真是心有靈犀、一拍即合。于是我悄悄下床,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生怕弄出一點聲響,驚動了父母就不能再繼續(xù)我們的快樂之旅。一出房門,我便拉著他哥倆飛奔的狂跑,徑直去往那片神奇的土地。
記得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大伙都聚在門前早餐。軍端著飯碗,湊到我跟前小聲說:“我們吃過早飯就去吧。”“不行,我們今天還得去學校,下午才放假呢。”我一邊說著,一邊斜眼望望父母。軍咧咧嘴:“中午我叫你。”我示意的點了下頭。
沒到中午,天就變的陰沉起來,烏云翻滾、雷鳴掁耳的。隨記得軍說的話,但看天公不做美,我也就死了心,塌塌實實的躺在床上,安然入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聽見有人敲窗,我順聲而望,只看見軍在窗外向我招手,我立馬翻身起床,悄悄出門。
軍拉著我就跑,我便驚奇問道:“奎呢?”“不帶他,走路太慢,回家還告我狀。”軍一邊跑著,一邊對我說:“我把奎的鞋子藏到了爐子里,他肯定找不到,讓他這個跟屁蟲再告我的狀……快點,他們讓我來叫你,都在大路上等著呢……”
軍拉著我一直跑,直到上了大路,看到了我們的同伴,這才放慢了腳步。
天一直陰沉個臉,好像抓把空氣就能擰出水來。我和我的同伴們并不介意,有說有笑、浩浩蕩蕩的隊伍直開罌粟地,想象著馬上就可以自由隨意的食之那些罌粟之種,又不用擔心上課遲到之事,好不愜意,每個人都興奮的小臉通紅,嘰嘰喳喳的聲音分不清是誰在發(fā)表著言論,更不知是誰喊了聲:“軍,你看,奎在后面”。
聽到此言,我迅速扭頭向后望去,遠遠只能看到奎那胖乎乎的小身子一扭一晃的向前跑動,就象北極的企鵝,可愛極了。
待奎走到我們跟前,我才看到,他光著小腳,淚還在臉上掛著,小臉被他小手涂的臟的象個小花貓,雖停止了哭聲但身子還在一個勁的顫。看他那可憐樣,我不得不伸手勉強地將他抱起,沒料這一抱,他便嚎啕大哭起來,象受了什么奇恥大辱、不白之冤似的。
我只好將他背在身上前行,這時才有人看到他的腳在流血。我小心將他放下,命令軍回去取鞋和“包扎物品”,直到軍再次回來,我為奎的腳上綁上布條,穿上鞋子,我們的隊伍才繼續(xù)出發(fā),直達罌粟地。
一到罌粟地,我們便歡呼著沖向地里,不容分說,伸出雙手就采罌殼。脫掉上衣,把采的罌殼放到衣服上,然后兜起再放到地邊的林帶溝里,這樣往返幾次,只到認為夠我們食用為止。
所謂的林帶溝其實是灌溉莊稼的一支農渠,渠的兩邊種了兩排楊樹,奎就一直坐在那里,即涼快又隱蔽。那時候奎也就四歲多點,胖乎乎的,一雙眼睛又亮又大,小嘴總是向上翹著,讓人感覺他總在笑,甚是可愛。
奎特別喜歡吃這些罌粟之籽,每次都是我把籽子倒出后再給他吃,看他滿臉沾的全是罌粟之籽,卻不屑一顧的還是貪婪的自顧往嘴里送,我都忍不住便會大笑。奎看我笑,他也會笑,只是他不知我為何而笑,我更不知他為何而笑。
這天也不例外,我把罌粟之籽從殼中倒出,再一一給奎吃。奎倒也不客氣,我倒出多少他吃多少,軍說他是個小豬,他也不在意,自顧吃他自己的。
奎很香的吃著罌粟之籽,吃著吃著眼睛卻沒了神,我知道他又要睡著了,我將外衣鋪在地上,將他放在上面,不一會,他就進入了夢香。
看著奎睡著了,我們就開始玩我們的打仗游戲。我們在地頭地邊瘋狂的來回奔跑,四處“開槍”,全然忘了奎的存在。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到奎“啊”的一聲,我回頭忘去,只看見奎滿嘴白沫,迎面倒地的來回翻滾,手里還緊緊握著他剛剛啃食過的罌粟殼。
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不知何去何從。這時正好路過一個大人(我都想不起是誰了),只見那人抱起奎就跑,一邊跑一邊對我們喊:“快去,叫奎他爸媽到醫(yī)務室”。
我這才恍過神來,拼命的往家跑,告之奎的父母。可等奎的父母到了醫(yī)務室,已經(jīng)晚了,奎就這樣永遠的閉上了幼稚的雙眼。
陰沉的天空終于飄起了綿綿細雨,似乎也在為這過早離去的亡魂而在哭泣,雨水和著人們的淚水一起往下流,我和軍看著他的父親流著淚將奎裹包好,然后抱起準備埋藏,奎的小腳一直在外耷拉著,我終于忍受不住,拉著奎的小腳不肯放手,我不信他就能這樣死掉,我被大人們強行抱著,看著他的父親一歨一歨的走遠,直到脫離我的視線,那年我才10歲。
這之后沒過多久,軍他們就搬了家,聽大人們說是他的父母調換了工作單位。從那之后,我在也沒有去過罌粟地,好象罌粟花從未開放過。
再次見到軍時,軍已經(jīng)長成五尺高的大漢,魁梧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臉型,還有一雙深邃的大眼,非常的帥氣。看到他不由想起了奎,但并不想提起。
軍拉著我的手,不容分說一路來到他家,我見到了他的父母,老了很多,也看到了他那漂亮的妻子和他的寶貝兒子。
軍給我說了很多他們的生活,告訴我他的父母是如何視他為珍珠之寶一樣的疼,他的妻子是如何如何的賢慧,兒子是何等的乖,學習是怎樣的好。軍有一個很好的工作,經(jīng)濟條件也不錯,父母先后都已退休,總之,他們生活的很好,很好。
看到軍的生活,心中自然高興,也興奮了好久,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能依然記得我,而且一下就能認出我,我很感動。
我出門走的時候,他們全家目送到我很遠,很遠。
因為居住的有距離,我很少見到軍,偶爾接到軍的電話,都能聽到他興奮的聲音,就象他站在我的面前一樣。
去年五月份,我母親因病去逝,在我母親的喪葬上,我又一次見到了軍。軍的眼神不象上次我見到時那樣神采飛揚了,時而能從他的臉上看到劃過的一絲憂傷,由于母親的離去給我?guī)淼木薮髠乙矝]顧得上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只是隨便聊了幾句便匆匆做了告別。
這以后,軍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聽他說話欲言又止的,我便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只聽他吞吞吐吐的說:“我以后可能不能上班了”。“為什么?”我不解的問到,“沒什么,就是不想上了”。我一再追問,他便打忿:“我想你了姐,我去陪你,所以不能上班了”。“你就貧吧,小心我揍你”說完我就掛了電話。我怎么也沒想到,這是我最后一次所能聽到的他的聲音。
深秋的季節(jié),寒氣逼人,清冷的早晨,我便聽到軍逝的噩號,我有點不知所措,呆立了很久,才想起坐車趕往軍的住處。
等我到了那里,軍已經(jīng)安祥的躺在了殯儀館,英俊的臉上依然如故,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我?guī)缀跏菦_他喊:“你還笑,你看你給你的親人帶來的傷悲,你怎么還能笑呢?你這個懦夫……”。我真想將他抓起,狠很的揍他一頓,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恨我的大意,恨我的粗心,又一次將他父母的兒子送往天堂。
軍在一年前就已得病,那種病目前是沒辦法醫(yī)治的,想要保命,只能截肢。軍是一個帥的出了名的漢子,他怎么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在痛苦決擇之后,他選了后者。選了一個太陽還未升起的清晨,選了一個僻靜的領地,“勇敢”的喝下了劇毒農藥,踏上了他的天堂之路。
如果我再給他點時間,如果我再能聽他說些話,也許他不會走此路,如果我再細心些,如果我能給他家人打個電話,也許他還活著,可生活中沒有也許,他走了,永遠的走了。
我站在軍的墓前,卻想著奎的模樣,遙遠的記憶,近前的情景,忽遠忽近的在腦海里漂來漂去。冰雨依然下著,無情的打在臉上,落在心里。人依然麻木的杵在那里,心早已結成了冰塊,眼淚似乎凝固在面上,看著他那蒼傷的父母,看著他那懵懂的孩子,看著他那柔弱的妻子,聽著他們哀怨、悲慘的哭聲,我的心早已被撕裂,沒有疼痛,不再傷心,只有一份麻木。
我用顫抖的手觸摸墓碑,凝視碑上軍的照片,軍的笑容燦爛依然,那么的自信,那么的神采飛揚,散發(fā)著青春氣息。我看著看著就越發(fā)的不解,如此剛毅的漢子怎么會變的如此脆弱?如此的病痛怎么就能要了軍的命呢?“軍:你真的不該如此啊!”我在心里無聲的吶喊著。可軍轉眼就會歸于塵土、化為烏有。
送走了軍,心中一直不是滋味,怎么也想不通他會如此之做,直到有天收到軍在臨死前寫給我的信,我才恍然明白,他不僅僅是死在病痛下,也是死在“愛”中。
軍在信中這樣寫道:“……奎死后,父母把我看成命根子,得知我病后,更加疼愛,……我母親強行搬進了我的房間,將我和妻子分開,說這樣可以保養(yǎng)我的身體,對我的病有好處……,我每天看著妻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卻不能給她一個在平常不過的擁抱,看著妻那愛撫的眼神,我卻不能給她片刻的溫柔,本想病很快就能好轉,沒想是根本不能醫(yī)治……我對母親說讓妻搬回來,同我住,可母親說這樣她方便照顧我,我知道父母是愛我的……我徹底失望了,不知道這樣的生活延續(xù)到什么時候才能結束,一年多了,我天天在盼,盼能再次擁抱我的妻子,盼再能擁抱我原有的幸福,直到我死,我可能再也不能擁抱她了,因為母親的視線從未離開過我,幸福早已丟棄了我……我走了,因為我想解脫了,別罵我,姐……”
看到這,我的眼淚象斷了線的珍珠,不能抑制的往下流,我不得不說,他的父母是全天下最愛他的,可他們給的是什么愛呀!居然不能讓自己的兒子過正常人應過的生活,真可悲呀!更可悲的是,他父母此生都不可能知道他兒子為什么會這樣死。
直到此時我才明白,原來人的生命是這么的脆弱,這么的不堪一擊,人們生存的意義而在于活著,只有活著才能看到希望,只有活著才會等到奇跡的發(fā)生,隨著科學的發(fā)達進步,也許軍這種病明天就能醫(yī)治,可他失去了信心,放棄了機會。也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愛源于需要,當別人不需要你的愛時,你便把愛強加于人,你的愛就變成重負,給人壓抑甚至使人痛苦,直到有天不能承受,那種愛便能讓人死亡。你還可能認為你投入太少,但對別人來說已經(jīng)過剩,不是別人不能接受而是負擔不起,軍就是用死亡來買這所愛之單的。
軍就這樣離開了人們的視線,他那即可憐又可悲的父母也變成了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可他在也管不了人世間的悲與歡,怒與樂了。死去的人們已經(jīng)安息,活著的人們生活依然繼續(xù),而且還要生活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