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猝不及防的大雨將整個西山市泡在汪洋的水汽中,火紅的木棉花還沒來得及高踞枝頭睥睨凡塵,先被雨打風(fēng)吹去,烈烈如火的鋪了滿地。
大雨過后,郭莉的骨灰終于在西山市陵園入土安家。下葬當(dāng)天,不僅顧琢到了,沈愔也帶著夏懷真去獻了一束花。丁紹偉尋死覓活非要夏懷真收下的黑色小香風(fēng)連衣裙總算派上了用場,她穿著應(yīng)景的扶靈黑,將那捧雪白的菊花放在墓碑下,抬頭和照片上的女孩看了個對眼。
同樣的花信韶齡,同樣的笑意宛然,一個逛街吃飯看電影,另一個只能寄居在方寸大的黑白照片上。
夏懷真微微嘆了口氣。
顧教授實在很有百折不撓的精神,雖然沈愔已經(jīng)轉(zhuǎn)達過夏懷真的態(tài)度,但他依然不死心,非要親耳聽到夏姑娘的答復(fù):“你真的不想回東海市看看?”
夏懷真下意識看了沈愔一眼,沈支隊十分有紳士風(fēng)度地走到一邊,假裝欣賞路邊景色,實則悄悄豎起一只耳朵。
夏懷真猶豫了下,還是搖了搖頭:“我想留下來。”
顧琢的視線在她和沈愔之間掃了個來回,了然地笑了笑:“好吧,畢竟是你自己的路,旁人不能越俎代庖……不過,你打算一直住在沈警官家里嗎?需不需要幫你另找房子?”
夏懷真:“……”
這姑娘對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實在沒什么成算,她好像直到現(xiàn)在才反應(yīng)過來,一直賴在沈愔家里是不大合適的。
當(dāng)初沈愔把她帶回家,理由是“謀害郭莉的疑兇可能殺人滅口”,所以要就近保護。但是現(xiàn)在郭莉的案子——起碼從表面上看已經(jīng)結(jié)案了,就算項維民背后另有主使,只要他不是腦子進水,就該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也就是說,夏懷真眼下的處境已經(jīng)安全了,沈愔大可以將這個行走的麻煩請出家門,再幫她找一份穩(wěn)妥可靠的工作,就算是仁至義盡。
當(dāng)然,以沈愔的為人,多半不會主動開口要她滾蛋的話,倘若夏姑娘臉皮足夠厚,她也可以死皮賴臉地繼續(xù)住著。
可惜夏懷真的臉皮和板磚比起來,還是差了不止一個層次。
又或者,這跟臉皮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在她剛會讀書認字時,有人將一句話反復(fù)灌輸進她耳朵里。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出于這種兩難的心理,在把顧教授送走后,夏懷真給自己打了半天氣,牙一咬心一橫,終于向沈愔提出:“郭莉的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我是不是也該……”
正好路口的交通燈轉(zhuǎn)紅,沈愔一腳踩下剎車,沒什么表情地轉(zhuǎn)過頭。
夏懷真毫無緣由地打了個寒噤,后半截話“嘎嘣”一下,被自己咬斷咽了回去。
兩個人相對無言地沉默片刻,直到信號燈變綠,車流重新開始移動,沈愔才一邊發(fā)動車子,一邊淡淡地問:“你想搬走?”
夏懷真摳著手指,她其實不想搬,但又覺得賴在人家家里不合適,這個頭便無論如何點不下去。
沈愔又問:“你有錢租房嗎?”
夏懷真:“……”
被戳中痛腳了。
沈愔在等紅燈的間隙里飛快地抬了下眼,只見后視鏡中,夏懷真微低著頭,左手無意識地摳著右手,一綹發(fā)絲從鬢頰后掉出,晃晃悠悠地懸在耳朵邊上,發(fā)梢微微回扣,若有若無地撩撥著小巧的下巴尖。
沈愔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突然有點發(fā)澀,很想替她把那縷礙事的頭發(fā)絲掖到耳后。
其實夏姑娘的心思不難猜,雖然她本人覺得自己世情通透、人情練達,但是“自以為”和現(xiàn)實之間至少隔了一條馬里亞納海溝。
至少她沒能瞞過沈支隊的雙眼。
沈愔不著痕跡地搓動了下手指,用舌尖把上下顎挨個舔了一遍,然后才用平靜到近乎淡漠的語氣,不疾不徐地說:“你自己租房,就算找到人合租,一個月至少也要小一千,再加上水電燃氣物業(yè)費和吃飯,一個月兩三千的花銷是保底的。按你之前在KTV當(dāng)服務(wù)員的工資,別說攢錢,不欠債就很不錯了。”
夏懷真滿腔不足為外人道的糾結(jié)險些在他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中化成水漂東流而去。
她抵了抵手指,低頭不說話了。
沈愔想了想,把語氣放緩和了些:“顧教授之所以沒堅持帶你回東海市,是因為信得過我,你的事,我不能放著不管。”
夏懷真掀起眼皮,從睫毛縫隙中偷偷打量著他。
沈愔:“反正我沒別的親戚,家里地方也夠大,你可以先住著,不收房租,每月幫我交下水電費,周末記得打掃干凈衛(wèi)生就行了。你看這樣能接受嗎?”
夏懷真:“……”
這不止是“能不能接受”,沈支隊要是把這租房條件貼網(wǎng)上,前來應(yīng)征的小姑娘能從他們家小區(qū)排到市局門口。
夏懷真不是傻子,沈愔委婉到這份上,無非是為了給她臺階下,讓這窮鬼丫頭脆弱的自尊心不至于碎落一地。她要是再不接受好意,那不是“有風(fēng)骨”,而是徹頭徹尾的“不識好歹”。
然而她話到嘴邊,就像被一道無形的閘門攔著,總也說不出口。與此同時,一個銷聲匿跡許久的念頭再次不請自來的跳了出。
夏懷真忍不住想: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顧琢對她百般照顧,是出于對已故學(xué)生無法彌補的愧疚心和移情,可沈愔呢?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人民警察”對“底層群眾”的責(zé)任感和憐憫心?
夏姑娘雖然有點沒成算,卻不是傻子。
就在她滿腹疑慮不知所措時,轎車拐過路口,在臨街一家店鋪門口停下。夏懷真下意識扭過頭,認出那家店是本市頗為知名的網(wǎng)紅甜品店,她曾好幾次從門口經(jīng)過,聞到里面飄出濃郁又甜美的奶油香味,一雙掉了又黏上的平底鞋跟差點被臺階絆個趔趄。
比櫥窗里各色甜品更閃亮的是價目表,夏懷真掃見那直逼三位數(shù)的價碼,一只手顫巍巍地摁住鑼鼓喧天的小腹,幾乎是拿出革命義士抵抗老虎凳的意志力說道:“這家店挺貴的吧?我其實不餓,不如……”
沈愔沒等她把話說完,已經(jīng)拔下車鑰匙,干脆利落道:“下車。”
夏懷貞跟著沈愔進了甜品店,剛一推門,就被膩膩歪歪的奶油味撞了下鼻尖。她這輩子沒遭受過這么強有力的誘惑,被那些看起來就很好吃的甜品勾引的直流口水,只能用手捂住臉,努力不讓視線往玻璃櫥柜的方向瞟,唯恐一個沒忍住,當(dāng)著刑偵支隊長的面干出什么違法犯紀(jì)的勾當(dāng)。
門口風(fēng)鈴泠泠作響,柜臺里的圓臉小姑娘抬起頭,看清來人的一瞬露出毫不掩飾的驚喜:“沈哥,您今天怎么有空過來?喝咖啡嗎,我給你泡?”
夏懷真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點,總覺得這圓臉小姑娘的笑容和語氣過分熱情了些,活像狂熱的追星粉遇上了夢中的白馬王子。
她偷偷瞄了眼沈愔,沈支隊渾然未覺,用不論何時都冷靜淡漠的語氣問道:“你們老板在嗎?”
小姑娘回頭嗷一嗓子:“琛哥,沈哥來了!”
夏懷真還沒弄明白沈愔為什么帶她來這兒,柜臺里轉(zhuǎn)出一個系著圍裙的年輕男人——那圍裙上印著碩大的凱蒂貓,隔著玻璃柜臺沖夏懷真扯開一個憨厚富態(tài)的微笑。
穿著圍裙的男人同樣笑得見牙不見眼,和那圍裙上的貓頭活像一對跨越種族的同胞兄弟。
“喲,稀客啊,沈隊,今兒個怎么有空大駕光臨?”笑得憨厚富態(tài)的男人打了個響指,回頭吩咐道,“小袁,給沈隊來一杯熱巧克力……啊等等,沈隊,這姑娘是你帶來的?”
他用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目光盯著夏懷真,從頭發(fā)絲到腳底板,每一顆細胞都拖出來審視過一遭。夏懷真被他看得渾身發(fā)毛,往沈愔身后藏了藏,只見那貨端著下巴,笑容微妙的卡在好奇和猥瑣之間,沖沈愔?jǐn)D了擠眼:“怎么,萬年鐵樹終于想要開花了?”
沈愔面無表情,就在韓琛以為他會用冷嘲熱諷戳破這個惡劣的玩笑時,沈支隊把身后的夏懷真揪出來,往前推了推:“這是……我一朋友,她打工的KTV停業(yè)整頓了,能在你這兒落個腳嗎?”
韓琛摸了摸下巴,視線盯著夏懷真局促的臉瞧了會兒,又瞄了瞄她身后的沈愔,意味深長:“朋友?成,沈隊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小姑娘,你身份證帶了嗎?”
夏懷真下意識看向沈愔,見他點了頭,于是從包里摸出身份證。韓琛接過一看,身份證上的女孩揚起下巴看著鏡頭,眼角夾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雖然五官輪廓與眼前的夏懷真一般無二,但不知是不是韓琛的錯覺,總覺得這姑娘和照片上的女孩有著微妙的差別。
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沈愔的目光似乎也在那張證件照上停留了片刻。
這不是沈愔第一次見到夏懷真的身份證,他曾利用權(quán)限登錄市局內(nèi)網(wǎng),發(fā)現(xiàn)確實有“夏懷真”這個人,而且籍貫信息與她自己的描述大致吻合。如果不明就里,多半會信了她的說辭,權(quán)當(dāng)這是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下姑娘。
可沈愔知道不是。
甜品店不大的店面里彌漫著奶油和巧克力的甜香,沈愔胸口卻充斥著一把發(fā)澀的黏膩,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的夏懷真……或者說,“蘇曼卿”,是一個非常難纏的對手。沈愔知道她隱瞞了許多事,然而幾番試探都沒逮到把柄,于是他換了個思路,從這女孩的身世背景著手,一路順藤摸瓜,終于查到了海坊福利院。
事實證明,這個思路是對的。
因為人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野猴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來龍去脈,所有的匪夷所思霧里觀花,在順著那根藤摸到最初的源頭時,都能迎刃而解。
海坊福利院是民辦,規(guī)模不大,又沒有固定的長期捐助,早在五六年前就散攤關(guān)門了。沈愔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終于找到當(dāng)初在福利院工作的一個老員工。
老頭上了年紀(jì),腿腳不大利索,思路卻很清晰。沈愔把蘇曼卿的照片拿給他看,老頭皺眉思忖很久,終于咂摸到一點熟悉的影子。
“這個……好像是佳佳吧?”他捧著腦袋,眉頭皺成一道深深的海溝,“看模樣有點像……唉,這么多年了,我也不太肯定。”
沈愔很有耐心:“您能幫著回憶下嗎?”
他查過“蘇曼卿”的底細,那女孩出身海坊福利院,十二歲時被人領(lǐng)養(yǎng),滿打滿算已經(jīng)過去八九年。福利院里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人來人往,很難對某個特定的面孔留下印象。如果眼前的老人在時過境遷后依然對當(dāng)年的女孩留有模糊的記憶,那不外乎兩種可能:要么,這女孩身上發(fā)生過令人印象深刻的事;要么,這女孩本身就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而蘇曼卿……她屬于兩者兼?zhèn)洹?
“——那是個挺漂亮的小姑娘,”老人嘆了口氣,“您也知道,民辦福利院效益不好,孩子們大都皮包骨,一個個大耗子似的,能好看到哪去?可這姑娘不一樣,雖然瘦瘦小小的,長得可是真好看,要是平平安安活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出落成個小美人了吧?”
沈愔一聲不吭地給老人點了根煙。
老頭嘬著煙嘴,滿足地吐出一串眼圈,末了有點惋惜:“唉,可惜了……那孩子要是不那么好看,興許能過得安生些。”
沈愔敏銳地聽出言外之意,追問了一句:“這話怎么說?”
老頭吞云吐霧著,笑容多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福利院里的孩子沒見過世面,膽子也小,還不是大人說什么就是什么?偏偏當(dāng)時的院長……唉,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造孽啊!”
沈愔聽明白了他的暗示,瞳孔像是受到強光刺激,急劇擴散了一瞬:“你是說……”
“我記得,當(dāng)時院長買了很多粉紅色的發(fā)卡,戴著蝴蝶結(jié)的那種,小女孩最喜歡,”老頭絮絮叨叨,“但是福利院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都不敢要,因為院里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誰戴上那個發(fā)卡,晚上就得去院長辦公室。”
沈愔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捏緊了。
他聽到自己有些干澀地問:“她……也去了?”
誰知老頭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那姑娘還算幸運,沒被糟蹋過……其實老院長早看上她了,只是有人拼死攔著,才沒得手,”他搖搖頭,“多虧了她那老師,不然……唉!”
沈愔心念微動:“她的老師?您還記得這個老師叫什么嗎?”
“好像是姓夏,”老頭說,“叫什么來著?夏、夏……對了,夏楨!”
那是沈愔第一次聽說夏楨,彼時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將對自己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那就像是一面免死金牌、一身堅不可摧的盔甲,在九死一生的絕境中,給他留了一線翻牌的生機。
沈愔定定注視著眼前的女孩,目光洞穿了永不停歇的光陰,三年前的“蘇曼卿”和三年后的“夏懷真”微妙地重疊在一起,真實和虛幻交錯而來,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分不清身在何地。
——直到韓琛的一句話將他從虛幻的時空深處來回現(xiàn)實。
“行了,人交給我,你就放心吧,”系著粉色圍裙的甜品店老板擺了擺手,鬢邊一綹發(fā)絲不知是天生還是怎的,打著醬香濃郁的卷兒,纏纏綿綿垂落耳畔,“難得你這棵萬年鐵樹也有想開花的時候,放心,我一定……”
他話沒說完,沈愔默不作聲地一撩眼皮,眼神里透著疏離和冷淡,將韓琛滿腔蠢蠢欲動的八卦之心懟了回去。
韓琛舌頭猝然打結(jié),后半截調(diào)戲就說不下去了。
收拾了“心懷不軌”的損友,沈愔轉(zhuǎn)過身,一只手下意識抬起,似乎想在夏懷真頭頂揉一把。
夏懷真不閃不避,睜著一雙圓溜溜的杏核眼,呆呆地看著他。
沈愔那只手堪堪落下時,硬生生拐了個彎,將她鬢邊垂落的發(fā)絲輕輕掖在腦后。
“你安心待在這兒,我下班來接你,”他隨口叮嚀道,意味深長地看了夏懷真一眼,“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我們沒法追溯逝去的光陰,只能往前看,明白嗎?”
夏懷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不知是不是錯覺,沈愔總覺得這姑娘的目光越過他,在他身后不停打轉(zhuǎn)。他循著夏懷真的視線扭過頭……然后和櫥柜里琳瑯滿目的甜點看了個含情脈脈的對眼。
沈愔:“……”
他突然有點懷疑自己讓夏懷真留在甜品店的決定是否正確,這吃貨投胎的丫頭不會監(jiān)守自盜,趁著打工偷吃蛋糕吧?
為了不讓第一天報到的夏小姐因為偷吃被開除,沈支隊糾結(jié)許久,還是從錢包里翻出一張擱置小半年沒用過的優(yōu)惠券:“栗子撻、芒果慕斯、草莓千層,各來一樣。”
韓琛:“……”
他抽搐著嘴角,好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你……早上沒吃飯?”
沈愔從圓臉小姑娘手里接過打包好的甜點,半點沒藏私,一股腦塞給夏懷真:“留著餓了時當(dāng)零嘴吧,我走了。”
夏懷真:“……”
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沈愔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一袋散發(fā)著誘人甜香的網(wǎng)紅甜品和她面面相覷。夏懷真一忍再忍,終究是敗在栗子奶油醇厚的芬芳下,抄起栗子撻,默默送進嘴里。
……然后她就被絲綢似的口感和濃郁甘甜的奶油擊倒了。
夏懷真心滿意足地啃著栗子撻,旁邊的圓臉小姑娘好奇地湊過來:“你跟沈哥認識很久了嗎?”
夏懷真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
圓臉小姑娘年紀(jì)不大,看著比夏懷真還要小一兩歲,城府更是約等于無。她自以為“不著痕跡”的試探,落在夏懷真眼里,就是明晃晃的“我喜歡沈哥,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他為什么親自送你過來,我警告你別勾引他”云云。
夏懷真想了想,給出一個十分純客觀的答案:“我借住在他家。”
圓臉小姑娘:“……”
正好這時韓琛招呼了她一聲,夏懷真邁開兩條腿,徑自越過深受打擊的圓臉小姑娘。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她卻像是察覺到什么,驀地扭過頭——
玻璃櫥窗外是寬闊的馬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隔著花圃和川流不息的行人,馬路對面站了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和她在電光火石間看了個對眼。
那一刻,夏懷真就像被電打了,渾身汗毛不顧一切地炸了開。
其實隔了這么遠的距離,又是逆光,她根本不可能看清那人的長相,但不知怎的,夏懷真腦子里有根弦就是毫無緣由地扯緊了,警鈴瘋狂大作,涼意一絲絲地竄上背脊。
“嘩啦”一下,她手里裝了甜點的紙袋子掉在地上。
長身玉立的男人裹在及膝的黑色風(fēng)衣里,沖她彬彬有禮地點點頭,而后一貓腰,鉆進路邊一輛黑色加長賓利。
開車的女人戴著口罩,鴨舌帽里露出打著卷兒的棕色長發(fā):“她看到您了?”
男人兩手扶在黑色手杖上,十分愉悅地提起唇角:“她記得我。”
女人抬起頭,從后視鏡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她畢竟是我一手調(diào)教出的獵犬,就算睡著了,也記得主人的氣味,”男人愜意地靠進真皮車座中,仰頭露出修長的脖頸,“很好……這讓我對我們的重逢充滿期待。”
沈愔還不知道夏懷真上班報到的第一天就迎頭撞見了最可怕的“宿命”,加長賓利發(fā)動的瞬間,他正把車開進市局停車位,剛拔出車鑰匙,手指不知怎么一滑,鑰匙“當(dāng)啷”一下掉落在地。
沈愔:“……”
車鑰匙倒是不怕摔,但那鑰匙環(huán)是夏懷真買的,上面拴了個象征如意吉祥的娃娃,還用粉色水鉆拼出一個愛心——可能是從街邊地攤上淘來的,因為質(zhì)量低劣的緣故,磕掉了兩顆明晃晃的水鉆。
夏懷真深知“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以她那三瓜倆棗的身家,也實在沒什么可報答的,只能用這種不值一提的小物件聊表心意。
而現(xiàn)在,她千挑萬選的“心意”豁著大牙,和猝不及防的沈支隊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