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鐵上的哲學(4冊)
- (美)蘇珊·奈曼 (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 (美)約翰·D·卡普托 (英)巴里·丹頓
- 2868字
- 2021-11-18 17:11:03
啟程:轉捩中的事件
“印度尼西亞的海嘯奪去了20萬人的生命!”“狗仔隊偷拍到布蘭尼·斯皮爾斯的私處”“我終于意識到應該拋下一切去幫助他!”“殘暴的軍事占領摧毀了整個國家!”“這是人民的勝利!獨裁者逃走了!”“怎么會有像貝多芬最后一首鋼琴奏鳴曲這樣美妙的音樂?”
所有這些陳述,都指涉著某些我們視為“事件”的東西——這是個有著“五十度灰”的捉摸不定的概念。一個“事件”可以是凄慘嚴酷的自然災害,也可以是媒體熱議的明星緋聞,可以是底層人民的抗爭與勝利,也可以是殘酷的政權更迭,可以是藝術品帶給人的強烈感受,也可以是為愛與親情而做出的抉擇。鑒于事件的種類是如此紛繁多樣,除了懷揣著大抵不錯的理解,冒險登上這趟駛向概念探尋之旅的列車之外,我們幾乎想不出其他法子來給“事件”一個恰當的界說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命案目睹記》(4.50 from Paddington)的故事在一趟由蘇格蘭駛往倫敦的列車上拉開序幕,要去看望老朋友簡·馬普爾小姐的埃爾斯佩思·麥克基利科蒂,在車上目睹了迎面駛過的一列火車車廂里發生的一樁命案。由于這一切來得過于迅速而突然,埃爾斯佩思視線也不太清晰,因此警方并沒有采信她的證詞;只有馬普爾小姐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并展開了調查。這可算最簡單純粹意義上的事件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件駭人而出乎意料的事情突然發生,從而打破了慣常的生活節奏;這些突發的狀況既無征兆,也不見得有可以察覺的起因,它們的出現似乎不以任何穩固的事物為基礎。
從定義上說,事件都帶有某種“奇跡”似的東西:它可以是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也可以是一些更宏大、甚至帶著神性的事情。基督升天的事件性(eventual nature),恰恰在于它要求人們對于一個特定事件(亦即基督復活)的信仰。在這方面,信念及其理由之間的循環關系或許更為根本:我并不認為自己之所以信仰基督,是由于我被信仰背后的理由所說服;因為只有當我相信自己能理解對此信念的理由之后,這種說服才成為可能。同樣的循環關系,也出現在對愛情的理解中:我并非出于某些具體的理由(例如她的嘴唇或笑容)才愛上她——相反,恰恰是因為我愛上了她,她的嘴唇和笑容才顯得如此打動我的心弦。這也正是愛情也具有事件性的原因。在循環結構中,若干事件互為因果。[1]政治性事件也具有類似的循環結構:在其中,事件性的結果以回溯的方式決定了自身的原因或理由。開羅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上的抗議示威推翻了穆巴拉克的威權統治:我們固然很容易將抗議活動的原因歸結為埃及社會發展的死結(例如受教育青年因大規模失業而導致的絕望情緒等),但在某種意義上,這些癥結又都無法解釋那場民眾運動為何會積聚起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
在同樣的意義上,新藝術風格的興盛也可算是一類事件。在此不妨拿“黑色電影”(film noir)的出現作個例子。據文藝史家馬克·維爾耐(Marc Vernet)的考證:[2]黑色電影概念誕生之前,其所有主要特征(如明暗交替的用光、傾斜的鏡頭角度、驚險跌宕的劇情、放蕩而有著致命吸引力的美女等)在好萊塢作品中都早已有之。真正令人不解的是,“黑色”(noir)這個概念竟能帶來如此深入人心的神秘印象,事實上,維爾耐的研究所揭示的歷史事實愈是詳盡,我們便愈加感受到這個“虛幻”的黑色概念那種難以名狀的力度——以至數十年間,它始終在我們的想象中縈繞不去。
按照第一種界定事件的方法,我們可以將事件視作某種超出了原因的結果,而原因與結果之間的界限,便是事件所在的空間。循著這初步的定義上行,我們實際上已經踏入哲學的核心地帶——因果性正是哲學的基本問題之一:是否所有的事物都以因果鏈條相連?一切存在之物是否都受充足理由律的支配?真的有無緣無故憑空出現的事物嗎?如果事件的發生不以充足理由為基礎,我們又如何借助哲學給出對事件及其可能條件的界定?
自其誕生之日起,哲學似乎就始終徘徊在先驗論(transcendental)與存在論(ontological,ontic)這兩個進路之間。先驗論旨在揭示現實世界以怎樣的普遍結構向我們呈現:它要回答的是實在物(the Real)的感知如何可能的問題。主張先驗論的哲學家認為,我們的認知架構是“先驗”的(transcendental),它決定著現實世界的坐標——例如,先驗論的進路往往讓我們意識到:對科學自然主義者而言,只有位于時空中且遵循物理定律的物質現象才是真實存在的;而在持前現代傳統觀念的人看來,在人類的籌劃之外,精神與意義也是實在的一部分。與此相反,存在論的進路關注的則是現實世界本身及其形成與發展過程,例如:宇宙是如何誕生的?它是否有起始和終結?我們在其中又處于怎樣的位置?到了二十世紀,這兩個哲學思考路徑之間的鴻溝已經空前巨大:先驗論思想在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1889—1976)那里達到了巔峰;而存在論則轉變為自然科學的領地:量子力學、腦科學與進化論,成為我們尋求宇宙起源變化問題答案的依據。在其《大設計》(The Grand Design)一書的開篇,理論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勝利地宣稱“哲學已死”:[3]那關于世間萬物的形而上學問題,一度曾專屬哲學思辨的領域,如今不但被經驗科學所回答,而且還能通過實驗加以檢驗。
令人驚訝的是,哲學的這兩個進路的發展與深化,又都與事件概念密切相關:在海德格爾那里,存在的揭示(disclosure)正是一個事件,在其中,意義的視域得以敞開,我們對世界的感知以及和它的關系也由此確定下來。而當代量子宇宙論則認為,宇宙萬物都源于大爆炸(亦即“對稱破缺”)這個原初事件。
我們此前將事件界定為超過了原因的結果,在此,這個定義似乎面臨著模棱兩可的矛盾:事件究竟是世界向我們呈現方式的變化,還是世界自身的轉變?哲學究竟是減損了事件的自主性,還是使這種自主性得以澄清?面對這個難題,我們似乎可以通過一種顯而易見的方法理出頭緒,例如,我們可以將事件分為一系列的類別,每個類別下再分出子類:如物質事件、非物質事件、藝術事件、科學、政治與情感事件……然而,這個分類法忽視了事件的一個基本屬性,即:事件總是某種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發生的新東西,它的出現會破壞任何既有的穩定架構。因此筆者認為,唯一合適的研究方法,恰恰是以事件性的方式入手展開對事件的探索——我們將逐一討論關于事件的不同觀念,揭示出各個觀念的死結(deadlock),并分析此過程中普遍性自身的轉變。筆者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將趨近黑格爾意義上的“具體普遍性”,這普遍性“不僅是個別內容的容器,它更能通過對自身的對抗(antagonism)、死結與矛盾的部署,生成這些內容。”
這情形就如同坐在一列地鐵列車上,其運行線路有許多的站點與分岔,每一站都代表著對事件的一個假定定義。我們在第一站將討論世界向我們呈現的架構的變化與解體;第二站談的是宗教里的“墮落”;接下來則依次是對稱破缺、佛教里的“正等正覺”、破壞了日常生活的真相、具有純粹事件性的對自我的體驗、那些將真理本身事件化了的仿佛把握真理的幻覺、破壞了象征性的秩序之穩定的創傷經歷、“主能指”(Master-Signifier)的出現(這種能指給出了整個意義之域的結構)、對純粹的感覺/非感覺之流的經驗……最后,我們還將提及取消事件性的成就(evental achievement)的問題。這旅途雖然不乏顛簸起伏,但將會是激動人心的,而隨著我們深入概念的腹地,許多問題也將得以澄清。那么,閑言少敘,讓我們就此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