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幼年期
七歲的我已經(jīng)理解了“離婚”這個詞的意思。當(dāng)被問起想和父親還是母親一起生活時,也從容地給出了答案。
父親是專業(yè)領(lǐng)域中著名的學(xué)者,母親的娘家家財萬貫。無論跟哪邊,我應(yīng)該都不愁吃穿。這么一來,只要看自己的心情決定就行。最終我選擇了跟隨母親。倒不是因為我喜歡母親多過父親,而是我擔(dān)心跟了父親會影響到他做研究。
兩人離婚似乎是因為聊不來。父親常在研究所過夜,偶爾回家時會和母親聊研究的內(nèi)容,但母親一點都理解不了。父親說話時總是抱著“我能理解的事對方肯定也能理解”的心態(tài),兩人聊起天來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我經(jīng)常能看到母親獨自苦惱的背影。
所以我心想,我還是不要跟著父親給他添亂比較好。不,當(dāng)時的我倒也沒有想得這么清楚。
有趣的是,離婚之后,父母的關(guān)系反而變好了。畢竟兩人結(jié)過婚,還生了孩子,應(yīng)該還是彼此相愛過的。在我長大前,父親每個月至少會和母親見一次面。有時帶上我,有時單獨見面,來往頗為密切。或許那樣的距離感對兩人來說正合適吧。總之,我很高興父母能夠和睦相處。知道自己沒被嫌棄,我就放心了。
關(guān)于兒時,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在父母離婚,我搬到母親娘家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后,我讓父親給我買了一把空氣槍。
某個休息日,我和母親一起到公園去見父親。原先每天住在一起,現(xiàn)在每個月只能見一次,我本以為自己會感到更加寂寞,但仔細一想,父親的工作時間和休息日并不固定,我本來就很少見到他。倒不如說像現(xiàn)在這樣一家人每個月一起出門一趟,相處的時間或許還變多了。
“小歷。”
一個月沒見的父親喊了我的名字。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多久才喊我一次名字呢?我記不太清楚了。這么想來,光是聽到他喊我的名字,我就能這么高興,這樣的關(guān)系或許并不壞。
“你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嗎?”
就在幾天前,我迎來了八歲的生日。他應(yīng)該是想給我買生日禮物吧。在父母離婚前,給我買東西的總是母親,光是想到這次是父親給我買東西,我就感到有些高興。
而且,當(dāng)時的我正好想要一樣?xùn)|西。
“我想要空氣槍!”
“空氣槍?”
“嗯,最近在學(xué)校很流行。”
“哦,在哪里能買到?”
我知道在一家百貨商場的玩具店里能買到,因為有個同學(xué)總是炫耀自己的父母在那里給他買了空氣槍。
我?guī)е改竵淼桨儇浬虉隼锏耐婢叩辏业搅硕言谏痰杲锹淅锏目諝鈽尅N彝耆涣私鈽尩姆N類,只是覺得大家都有的東西,我也想要有。我毫不猶豫地拿起一把空氣槍遞給父親。
“我要這個!”
“沒想到還挺便宜的,連兩千元(1)都不到。行,那就……”
父親說到一半突然停下。
我不解地抬頭看他的臉,只見他一直盯著盒子。
“適用年齡是十歲以上啊。”
我心想,糟了。
當(dāng)時的我才剛滿八歲。當(dāng)然,那些炫耀空氣槍的同學(xué)也都只有八歲或者七歲。很多同學(xué)的父母大概都不怎么在意細節(jié)吧。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否也是這樣的。順帶一提,我的母親是很注重細節(jié)的人。不過這次是我讓父親給我買禮物,那就和母親沒關(guān)系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但我畢竟還是個小孩,沒想太多。
如果父親以適用年齡為由不給我買的話,我還準備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去說服他:同學(xué)們都有一把,八歲和十歲也差不了多少,我保證一定會小心使用……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杞人憂天。
“嗯,八歲和十歲也差不了多少吧。”
我在心中暗喜。看來父親是個不在乎細節(jié)的人。
聽父親這么說,母親還是微微皺起了眉頭。但大概是因為兩人剛離婚,她總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所以并沒有對適用年齡的事多說什么。于是,我便順利獲得了這把本該年紀更大一些才能玩的空氣槍。
我們再次回到公園,我馬上拿出空氣槍開始玩耍。玩了一陣子之后,我的肚子餓了,一家人就一起吃了飯。約好下個月再見面后,母親和我便同父親分開,走上回家的路。
剛回到家,巨大的黃金獵犬就湊過來找我玩耍。
“我回來了,尤諾。”
尤諾擺動著尾巴。我摸了摸它的耳后。它很喜歡我這樣摸它。
尤諾是外公在我出生那年開始養(yǎng)的,以前我偶爾來這里玩的時候都會和它一起玩耍。現(xiàn)在我們每天都玩在一起,這也是住在母親娘家讓我感到高興的事情之一。
“爸爸給我買了這個,很棒吧?”
我向尤諾炫耀空氣槍。尤諾不解地歪著腦袋。我在電視上經(jīng)常看到的假裝朝小狗開槍,小狗就會裝死的那種表演,不知道尤諾能不能做到?
“不能拿槍對著尤諾哦。”
身后傳來母親略顯嚴厲的聲音,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吧。我老實地應(yīng)了一聲“好”。回家路上,母親就一直告訴我不能拿槍指人。煩死了,我知道啦。我在心中暗想道。
在撫摸了尤諾一陣子后,我洗好手,走進屋里,很有精神地朝坐在客廳的外公打了招呼。
“我回家了,外公!”
“哦,歡迎回來,小歷。玩得開心嗎?”
外公用溫和的微笑迎接了我。他雖然平時不怎么說話,但很疼我,經(jīng)常拿甜甜的糖給我吃。
“嗯。外公,我要吃糖。”
“今天已經(jīng)吃過了吧?每天只能吃一顆哦。”
不過,他每天都只肯給我一顆糖,我覺得他真小氣。我非常喜歡那種糖,想吃好多好多,但外公卻把糖放在我夠不著的衣櫥最上面的抽屜里,不讓我隨便拿。
就連糖這樣的小東西,他都會覺得吃太多不好,每天只給我一顆。我當(dāng)時沒有意識到外公是個這么嚴格的人,不假思索地把父親買的空氣槍拿出來向他炫耀。
“那算了,不說糖了,外公,你看這個!”
“哦,是空氣槍啊。男生果然還是喜歡這種玩具啊。外公小時候……”
原本溫和微笑著的外公,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
“小歷,把槍給我。”
“啊?好……”
我被外公的態(tài)度嚇到,乖乖地把空氣槍連同盒子一起交給他。
外公拿走空氣槍,指著盒子的一部分,用嚴厲的聲音說道:
“適用年齡寫著十歲以上,你還太小了。”
這么說完,外公便站起身,出了房間。他再也沒有把空氣槍還給我,我心想外公應(yīng)該是把它扔了。
我放聲大哭。那天之后,我變得非常討厭外公。我固執(zhí)地認為外公也討厭我。于是,我開始和安慰我的溫柔的外婆變得親近,幾乎不再和外公說話。
直到兩年后外公去世,我才明白他其實一直以他自己的方式愛著我。
外公離開這個世界前,給我留下了一個謎題。
“小歷。”
紙拉門的另一側(cè)傳來外公叫我的聲音。
在空氣槍被外公扔掉兩年之后,我仍然討厭著他。我再也不去他的房間向他討糖吃了。所以我本打算假裝沒聽見他在喊我,直接出門去玩,但在被叫名字的時候我還是停下了腳步。這么一來,外公肯定知道我已經(jīng)聽見他的聲音了。
我放棄抵抗,拉開了外公房間的紙拉門。要是假裝沒聽見就出去玩,被他發(fā)現(xiàn)了肯定會被罵的。
“外公,什么事?”
我故作鎮(zhèn)定地走進房間,只見外公躺在床上。我剛搬到這里來的時候,外公還是在榻榻米上打鋪蓋睡覺的,但自從去了幾次醫(yī)院后,他就開始睡在這種用開關(guān)控制的床上了。
“來這里。”
外公用虛弱的聲音呼喚我。他好像已經(jīng)沒辦法像原來那樣大聲說話了。
我聽媽媽說外公生病了。我走到他的床邊,心里想著,像外公這種人趕快死掉算了。
“要吃糖嗎?”
“不要,我不吃。”
從那之后我一直沒吃糖,但我現(xiàn)在也能清楚地回憶起那甜蜜的味道。我其實是想吃糖的,卻不知道為什么沒說出口。
“是嗎?”
外公小聲嘀咕道。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外公不再提糖,而是拿起放在床邊桌子上的一個盒子,遞給了我。
“小歷,這個給你。”
“這是什么?”
那是個和在學(xué)校用的筆記本差不多大小的盒子,拿著不怎么重,搖起來也沒聲音,里面也許空無一物。不過盒子的外觀看起來像個寶箱一樣,讓我感到有些興奮。
然而,我想要打開盒子,卻怎么也打不開。
“外公,這個盒子打不開啊。”
“對,這個盒子上鎖了。”
“鑰匙呢?”
“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了。”
“為什么要藏起來?快把鑰匙給我呀!”
“外公死之前會給你的。”
聽他這么說,我心中一驚。
我討厭外公。
自從空氣槍被扔掉的那天起,我就無數(shù)次在心中暗想,外公這種人趕快死掉算了。
難道被外公知道了?
“還有……”
外公好像還想說些什么,但我感到很害怕,拿著盒子跑出了外公的房間。
幾個月后的某個休息日。
因為和同學(xué)約好一起玩,我吃過午飯就馬上準備出門。
“小歷,你要出門嗎?”
我在玄關(guān)穿鞋的時候,媽媽喊住了我。真奇怪啊,我昨天晚上明明已經(jīng)告訴過她今天要出去玩了。
“對,要去和同學(xué)玩。”
“今天外公的身體情況不太好,你別去玩了,待在家里。”
媽媽一臉認真地說道,但我卻……
“我才不管外公怎樣呢!我出門了。”
我這么說完,穿上鞋子,打開了玄關(guān)的門。
“那至少早點回來!”
我沒有回應(yīng)媽媽的大喊,跑出了家門。平時很乖的尤諾唯獨在那天朝我的背影吠了一聲。
然而我還是像以往一樣玩耍,像以往一樣玩到了傍晚。
最后,我總算在太陽下山前回到了家里。
但已經(jīng)晚了。
“我回來了!”
“小歷,你要玩到什么時候?我不是讓你早點回來嗎?”
迎接我的是媽媽怒不可遏的表情和聲音。
“對……對不起,可是,為什么?”
媽媽不光是在生氣,她還在哭。
“你外公他……你外公他……”
——死了。這個詞的意思,我還是明白的。
但我完全不知道該對此作何感想,說些什么。
“外公他一直在問小歷在哪里,一直問,一直問……我多想讓他見你最后一面啊……”
媽媽立刻不再生氣,又開始哭了。外婆也在哭。
我的眼里流不出淚水。我只是心想,外公那么討厭我,應(yīng)該不會想要見我才對。
不過,有一件事情讓我很是在意。
“那個,媽媽……”
“什么事?”
“那個,外公他,有沒有想要告訴我什么?比如,要把什么東西給我之類的。”
“你跟外公有什么約定嗎?”
“嗯,他說會給我鑰匙。”
“鑰匙?什么鑰匙?”
我沒把外公給我盒子的事告訴任何人。我雖然討厭外公,但偷偷拿著寶箱的感覺還是令我興奮不已。
要不要把盒子的事告訴媽媽?就在我陷入煩惱的時候……
“外公的病情突然惡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可能就是想把鑰匙給你吧。但在你回來之前,他就……”
這么說完,媽媽又哭了起來。
對我來說,比起外公去世,我更擔(dān)心的是這個寶箱可能再也打不開了。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出去玩,待在家里了。那樣也許就能從外公手上拿到鑰匙了。
鑰匙在哪里?盒子里有什么?或許這個謎題永遠解不開了。
我后悔極了。我真的永遠拿不到鑰匙了嗎?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要再見外公一面。
就算是外公的幽靈也好。我想再見外公一面,讓他把鑰匙……
下一個瞬間,我出現(xiàn)在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艙體里。
“嗯?”
我躺在這個艙體里一張像床鋪一樣的東西上。眼前是一面透明的玻璃,上面映出了我的臉。好像是這個艙體的罩子。我試著用手推了推,發(fā)現(xiàn)這個罩子從里面是打不開的。我?guī)缀跸萑肟只牛南耄摬粫霾蝗チ税桑?/p>
為什么?我剛才明明還在家里啊。外公死了,媽媽和外婆在哭……這里又是哪里?我為什么突然來到了這種地方?
莫名其妙。我差點放聲大喊:快打開罩子,讓我出去!
這時,我看見玻璃罩對面有個人影。
站在那里的,是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我不認識的女孩。
我不假思索地敲了敲玻璃。女孩聽見敲打聲嚇了一跳,縮起身子。糟了,要是把她嚇跑就不好了。我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對她說道:
“那個,你聽得見嗎?能不能把這個罩子打開?我從里面打不開。”
所幸,她似乎聽得見我的聲音。女孩開始在艙體周圍四處鼓搗,費了好大工夫,終于把罩子打開了。
從艙體中走出來的我,首先環(huán)視了四周。
這是個又白又寬敞的房間。房間里有好多臺機器,許多電線連接著我剛才所在的艙體。雖說是艙體,但并不是那種四方形的箱子,而是像機器人動畫片中的那種駕駛艙一樣的形狀。(2)
然后,還有面前這個為我打開艙體的女孩。
我和女孩一言不發(fā)地對視著。她身穿白色連衣裙,有著一頭又長又直的黑發(fā),非常可愛。但我真的沒見過她。
總之,她既然在這里,就一定知道些什么。我鼓起勇氣,開口問女孩:
“那個,你是誰?我,為什么會在這里?這是哪里啊?”
“……”
我剛一開口,女孩就轉(zhuǎn)身跑出了房間。
“啊!等等!”
我立刻追了上去。女孩敏捷地逃行于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建筑物中,動作一點也不猶豫。她步伐輕快,看來對這座建筑物很熟悉。我逐漸被拉開距離,終于,女孩穿過一個像后門一樣的地方,逃到了外面去。
幾秒后我也從后門出去,但狹窄的小巷中已經(jīng)沒有了女孩的身影。
時間是傍晚。被晚霞染紅的是我毫無印象的街道。束手無策的我決定先去寬敞點的地方,于是繞到了建筑物的另一側(cè)。
然后,我在多半是正面入口的大門旁看到了寫有建筑物名稱的標(biāo)牌:
虛質(zhì)科學(xué)研究所
虛質(zhì)是什么我不太明白,但我知道科學(xué)和研究。簡單來說,這里就是像爸爸一樣的學(xué)者工作的地方。
標(biāo)牌下方貼著一個寫有區(qū)名和門牌號的牌子。這條街的名字我倒是聽過,如果這里確實是那條街,那離我住的地方大概有步行一小時的距離。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媽媽呢?外婆呢?不安和疑惑讓我差點哭了出來。
這時,我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個看上去很和藹的阿姨朝這里走來。我跑到她身邊,阿姨用驚訝的表情看著我,停下了腳步。
“不好意思!請問這里是哪里?”
“嗯?是哪里是什么意思?”
“就是,這里是什么縣、什么市、什么區(qū)?”
“這里是大分縣大分市〇〇區(qū)。”
聽完阿姨的回答,我稍微放心了一些。這里果然是我知道的那個〇〇區(qū)。這么一來,只要知道路就能走回去了。
“那個,請問你知道××區(qū)嗎?”
“嗯,我知道啊。”
“從這里去××區(qū)該怎么走?”
“怎么走?難道你打算走路去嗎?得走差不多一個小時哦。不能讓你爸爸或媽媽來接你嗎?”
“我沒帶手機。”
“阿姨的手機借你用,不用客氣。”
阿姨這么說完,把手機借給了我。遇上這樣的好心人,真是太好了。家里的電話號碼我還是記得的。承蒙阿姨的好意,我用她的手機打了電話。
“你好,這里是高崎家。”
“啊,媽媽。”
“哎呀,是小歷?怎么了?”
總覺得媽媽的反應(yīng)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不過她似乎有些驚訝。
“小歷,爸爸給你買手機了嗎?”
“不,是路過的阿姨借給我的。”
“嗯?”
“那個,我其實也有點搞不明白狀況。你可以現(xiàn)在過來接我嗎?”
“接你?可以是可以,但你跟爸爸說了嗎?”
“爸爸?爸爸不在這里啊。”
“是嗎?怎么回事呀,和爸爸吵架了嗎?”
“啊?”
總覺得我和媽媽的對話有些牛頭不對馬嘴。
“行吧。那要我去哪里接你?”
“我在〇〇區(qū)一個叫虛質(zhì)科學(xué)研究所的地方。”
“啊,你果然是和爸爸在一起呀。我現(xiàn)在就過去,等上車了再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吧。”
“啊?好……”
一頭霧水的我掛斷了電話,把手機還給阿姨,回到研究所前等媽媽來接我。
媽媽為什么一直提起爸爸?我今天沒和爸爸見面啊。而且,她剛才明明還哭成那樣呢。
再說,我突然來到這里,難道不是意味著我從媽媽面前突然消失了嗎?不,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那樣,那她一定會更擔(dān)心才對。
那難道是我和媽媽說要出門一趟,自己走到了這里來,然后把這一切都忘記了?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但這至少比瞬間移動的可能性要大吧……
想事情的時候時間似乎過得很快,人煙稀少的道路上傳來了逐漸靠近的車輛的引擎聲。不過,那并不是媽媽的車。我不想擋路,于是站起身走到了路邊。
結(jié)果不知道為什么,那輛車逐漸放慢速度,在我眼前停下了。
“嗯?”
坐在駕駛座里的人是媽媽。
奇怪。媽媽開的應(yīng)該是剛買的輕型車才對,但她現(xiàn)在開的卻是輛很老的轎車。
不過,我仔細一看,感覺自己似乎見過這輛車。
“啊!”
我想起來了。這是外公的車。
最近幾年這輛車一直放在車庫里。是因為外公死了,媽媽才把這輛車開出來了嗎?車里還有油嗎?
我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媽媽笑著迎接了我。
“哎呀,你爸爸呢?”
“我都說了,他不在這里。”
“哦,那要怎么辦?直接回家嗎?”
我又不是出來買東西的,現(xiàn)在只想趕快回到熟悉的家里休息。我讓媽媽直接把車開回家。
媽媽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所以,你今天是怎么了?跟爸爸鬧矛盾了嗎?”
怎么又提到爸爸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沒有,我今天就沒跟爸爸見面。”
“那你怎么會在那里?”
“研究所?那研究所和爸爸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有什么關(guān)系?那里不是你爸爸工作的地方嗎?”
我嚇了一跳。爸爸確實是位學(xué)者,我剛才也想過他應(yīng)該是在類似的地方工作,但沒想到就是那里。
“是這樣啊……”
“你忘記了嗎?是最近沒怎么去嗎?”
“最近?我一次都沒去過啊。”
“咦?爸爸說他帶你去過啊。”
“和爸爸一起去過?”
“在你小時候去過好幾次。可能你已經(jīng)不記得了吧。”
原來是這樣,我一點印象也沒有。看來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去的吧。
不過,怎么回事?從剛才開始,就有種,怎么說呢,不對勁的感覺。
我總覺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我和媽媽牛頭不對馬嘴地聊著,終于,車開到了家里。院子里看不到那輛輕型汽車。到哪里去了?
媽媽讓我在門口下車,然后把車開到屋后的車庫里。
我打算先摸摸尤諾平復(fù)一下心情,但院子里卻看不到它的身影。可能是已經(jīng)進小屋里睡著了。如果現(xiàn)在把它吵醒,它就太可憐了。
屋里飄來晚飯的香味,我才發(fā)覺自己餓了。我打開大門,走進家里。
“我回來了!”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是小歷啊!”
外婆笑著喊我的名字。她似乎直到剛才都還在廚房里。她為什么這么高興?外公才剛過世啊。
“你過來玩了呀。先坐下吧。肚子餓了嗎?晚飯馬上就好了。”
難道是外公過世給外婆的打擊太大,讓她變得有些不正常了?她剛才還哭喪著臉,現(xiàn)在卻心情好得令人難以置信。我懷著不安的心情,聽外婆的話,拉開了通往客廳的紙拉門。
這一次,我的思考完全停止了。
因為我看到有個人盤腿坐在四角矮桌前。
“哦,是小歷啊,好久不見。來,快坐下,坐在外公旁邊。”
剛過世的外公,正在朝我揮手。
我考慮過幾種可能性。
第一,做夢。如果真是做夢就好了。然而這個夢,我對著自己的臉又是捏又是打,也沒能醒來。
第二,幽靈。我剛才心想,就算是幽靈也好,真想再見外公一面。但我鼓起勇氣摸了摸,發(fā)現(xiàn)外公既摸得到,身上也還有體溫。
姑且把我瘋了也算作一種可能性。我希望原因并不是這個。
思來想去我還是什么也沒搞明白,只能盡量冷靜地從媽媽、外公和外婆那里一點點地問出情況。
結(jié)果,我只能得到一個結(jié)論。
這個世界,是三年前父母離婚時,我沒有跟隨媽媽,而是跟了爸爸的世界。和我在某部動畫片中看到的“平行世界”類似。
這個世界的我不住在這里,而是和爸爸住在一起。所以媽媽才會一直提起爸爸,外婆看到我才會那么高興。
我不知道此時的自己為何能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我甚至不擔(dān)心自己能否回到原本的世界。得出這個結(jié)論后,我只考慮著一件事。
在這個世界上,外公還活著。
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我可以從外公手里拿到寶箱的鑰匙了?
和外公說話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在原本的世界,我?guī)缀跻呀?jīng)不和外公說話了。
但我對寶箱難以抑制的好奇心更勝一籌。我下定決心,朝外公的房間走去。我已經(jīng)兩年沒這么做了。
“那個,外公。”
“哦,是小歷啊。”
“我能和你聊一聊嗎?”
“當(dāng)然可以啦。快進來,快進來。”
外公出乎意料地和藹。因為在我的世界里,外公應(yīng)該是討厭我的,所以他對我這么好,我反而覺得可怕。
但我同時想到,除了扔掉空氣槍那件事,我的世界的外公原本其實也很疼我。
那件事發(fā)生后的兩年里,我一直躲著外公,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他就去世了。事到如今,我才開始后悔,覺得自己應(yīng)該多和外公聊聊天。可能只要聊開了,很快就能重歸于好,也能從他那里拿到鑰匙了。
這么一想,我對寶箱更加感到好奇了。如果我的外公和這個世界的外公一樣疼我,那他到底會給我些什么呢?
“那個,外公,你有寶箱嗎?”
“寶箱?不,我沒有啊。”
看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這個世界的外公甚至連本該給我的那個寶箱也沒有。那個寶箱可能是外公特意為我買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的外公沒有和我住在一起,沒買也沒辦法。
“你想要箱子嗎?如果是裝零食的鐵罐和盒子,外公這里還挺多的。”
外公這么說道。也許是我毫不掩飾的失望神情讓他著急了。但我想要的不是那些東西。
“啊,說到零食,你想吃糖嗎?”
外公這么說完,站起身,從衣櫥最上面的抽屜里拿出了我最愛的甜甜的糖。
真讓人懷念啊,是外公經(jīng)常拿給我吃的糖。這個世界的外公也把糖放在了同一個地方。兩年前我還夠不著那個抽屜,但現(xiàn)在我長高了,應(yīng)該夠得著了。
我把外公給的糖放進嘴里,我最愛的甜味瞬間在口中化開。這時,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這個平行世界在很多方面和我的世界不同,但相同的地方也很多。比如外公放糖的地方就一樣。
如果是這樣,那外公心里想的事,應(yīng)該基本上也是一樣的吧?
“那個,外公啊。”
“嗯?”
“我說的寶箱,是爸爸給我的。但是他把鑰匙藏起來,讓我自己去找。如果是你,你會把鑰匙藏在哪里?”
這個世界的我和爸爸一起住。因此,我想出了這個謊言。如果不同世界中的外公想的事情都是一樣的,那我也許可以把這個世界的外公的答案作為線索,在原本的世界里找到鑰匙。
“你爸爸還真有趣啊。”
外公微微一笑,認真思考起來。
“藏東西大概分為兩種,絕對不希望東西被發(fā)現(xiàn),其實希望東西被發(fā)現(xiàn)。根據(jù)情況不同,藏的方式也會不同。尋寶游戲基本上都是希望玩的人能找到寶物的。不知道你爸爸是屬于哪種情況呢?”
“他應(yīng)該希望我能找到吧。如果不想讓我找到,那一開始就不會給我寶箱了吧。”
“嗯,是啊。小歷真聰明。這樣的話,如果是外公要給小歷寶箱,那就得把鑰匙藏在一個你能找到的地方。”
外公開始苦思冥想。然后,他給出了一個答案。
“我會藏在一個現(xiàn)在的小歷不會去看,但總有一天會去看的地方。如果把鑰匙放在那種地方,應(yīng)該能藏一段時間吧。”
“那種地方是哪里?”
“這個嘛,外公沒去過你爸爸家,所以不清楚啊。”
“就這個家!如果在這個家里,你會藏在哪里?”
“在這個家里?嗯,藏哪里好呢……”
結(jié)果外公還是得不出最為關(guān)鍵的答案。不過,這么大的房子,能藏東西的地方確實很多。
“說到藏東西,我記得尤諾從前經(jīng)常會把鞋子什么的藏起來。”
忽然,外公的語調(diào)變得低落。
聽他這么說,我有些驚訝。我所熟悉的尤諾從來不會干這種壞事。
這時我想到,對了,這個世界是平行世界。這個世界的尤諾,和我熟悉的尤諾是不同的。
這個世界的我不住在這里,也就意味著我和尤諾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總之,我還是裝裝樣子比較好吧。
“尤諾還好嗎?”
聽我這么問,外公瞇起眼睛,回答道:
“是啊,它在天國一定過得很好吧。”
我差點喊出聲來。
“在天國過得很好”,這話的意思是……
這個世界的尤諾,已經(jīng)死了。
“尤諾是外公在小歷出生的時候開始養(yǎng)的哦。”
這個故事我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了。那首名為《孩子出生就養(yǎng)狗吧》的詩,我也已經(jīng)聽得爛熟于心了:
孩子出生就養(yǎng)狗吧。
孩子嬰兒時,狗是孩子的守護神。
孩子幼兒時,狗是孩子的好玩伴。
孩子少年時,狗是孩子的理解者。
等孩子長成青年,狗會用自己的死教會孩子生命的可貴。
“小歷,你一定要成為一個堅強而溫柔的人,替尤諾好好活下去。”
外公是特意為了偶爾來玩的我才開始養(yǎng)尤諾的。這點和我的世界的外公一樣。
“尤諾從前經(jīng)常藏鞋子,是真的嗎?”
“是啊,它小時候經(jīng)常干壞事呢。”
“但它后來就不怎么藏東西了吧?”
“因為外公教訓(xùn)它,讓它要聽話。要是尤諾把小歷給咬了,對你們兩個都不好啊。”
聽外公這么說,我終于有些明白了。
干了壞事就要教訓(xùn),這并不代表討厭對方。
八歲的我拿著適用年齡十歲以上的空氣槍。因為我做了壞事,所以外公才沒收了我的槍。他不希望我傷到別人,也不希望我受傷。
這個世界的外公,如果看到爸爸給我買了空氣槍,一定也會扔掉。而我卻固執(zhí)地把他當(dāng)成惡魔,想當(dāng)然地認為他討厭我,單方面地討厭著他。
外公果然還是很疼我。
“我好想見尤諾。”
我心想,好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啊。
在這個世界,外公活著,尤諾卻不在了。
在我的世界,尤諾活著,外公卻不在了。
“小歷可能暫時見不到,但外公可能很快就會見到它了。”
外公半開玩笑地說道。我能理解他話里的意思。
這個平行世界和我的世界基本一樣。或許這個世界的外公也和我的世界的外公一樣,患上了同一種病,活不了多久了。
兩個世界的外公和尤諾都會死,再也見不到面了。
直到現(xiàn)在,我才開始為外公的死感到悲傷。這種后悔和拿不到鑰匙的后悔不同,是一種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情感。
“那個,外公。”
“嗯?”
“今天,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啊,好,當(dāng)然可以了。”
外公似乎是真的很高興。我看著他燦爛的笑容,不知怎么感到更難過了。
但我強忍住悲傷,說道:
“還有,我還想吃一顆糖。”
“不行,糖一天只能吃一顆。”
我略感欣慰地笑了。啊,外公果然還是外公。
那天晚上,我躺在外公身邊,在半夢半醒之中……
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知道鑰匙放在哪里了。
第二天早上。
我睜開眼睛,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和媽媽睡在一起。
“哇——”
“啊,小歷,你醒了?”
媽媽揉著眼睛說道。媽媽好像并不覺得和我睡在一起是件奇怪的事。明明從大概兩年前開始,我就再也沒和她睡在一起了。
理所當(dāng)然的,和我一起入睡的外公不在身邊。
難道說……
“外……外公呢?”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媽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然后又瞇起雙眼,撫摸我的頭。
“殯葬公司的人把外公打扮好了,他現(xiàn)在正睡在佛祖的房間里呢。”
果然沒錯。我似乎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而且這個世界的我,昨天晚上不知怎么和媽媽一起睡了。
昨天我明明去了那個世界,但在這個世界也有一個我?
“那個,媽媽,昨天晚上……”
“怎么,一覺醒來覺得難為情了?昨晚的小歷可愛撒嬌了呢。”
啊,我明白了。
我昨天去了和爸爸住在一起的世界,而在那個世界中沒和媽媽住在一起的我來到了這個世界,取代了我。
那個世界的我一定很黏媽媽。這么一想,我感到有些后悔。我應(yīng)該在那個世界見上爸爸一面的。那個世界的我和爸爸住在一起,和爸爸的關(guān)系一定很好。
那個世界的我,在知道這個世界的外公死了的時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媽媽我原本還以為小歷你討厭外公呢。不過,似乎并不是這樣的啊。”
聽媽媽這么說,我感覺自己似乎知道了答案。
我久違地來到了外公的房間。
我之前幾乎每天都會來這里和外公討糖吃。自從兩年前開始討厭外公后,我就不怎么到這里來了。
這個房間和另外一個世界的外公的房間幾乎沒有區(qū)別。放糖的衣櫥的位置、大小、形狀都完全相同。
我不再來他房間后,外公還為我準備著糖嗎?
現(xiàn)在的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一定準備著。
因為在我拿到寶箱的那天,外公問過我:“要吃糖嗎?”我很后悔當(dāng)時和他說不要。我真應(yīng)該坦率一些,收下外公給的糖。那一定是我們和好的最好的機會。
我走到最大的衣櫥邊上。兩年前我還夠不著最上面的抽屜,但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長高了,自己一個人就能打開了。我馬上就要十歲了。
我打開了外公總是從里面拿出糖的那個抽屜。
里頭果然放著我最喜歡吃的糖。
“我拿一個哦,外公。”
我拿起一顆糖放入嘴里,最愛的甜味在口中化開。但我真正想找的不是這個。我把手伸進裝糖的袋子里摸索。
這里頭一定放著……
“嗯?”
我的指尖感受到了某樣堅硬的物體。
我把那東西拿出來一看,是把鑰匙。
“果然在這里。”
我想起另一個世界的外公說過的話。
“我會藏在一個現(xiàn)在的小歷不會去看,但總有一天會去看的地方。”
拿到寶箱時,我很討厭外公,之后從不靠近他的房間。即便如此,外公仍然相信有一天我會再次去他的房間里向他討糖吃。
就算到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但我已經(jīng)長得夠高,能自己打開抽屜了。
所以外公才把鑰匙藏在那里。
我取出自己藏在房間里的寶箱,連同鑰匙一起拿到佛祖的房間里,來到外公睡著的地方。
外公躺在一床鋪蓋里。我本以為他的臉色會像幽靈一樣慘白,但非要說的話,其實是有些偏黃。
外公原本就很瘦,現(xiàn)在的臉看起來似乎又瘦了一圈。
我只記得他生氣的樣子,現(xiàn)在的他看上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外公死了。
他不會再對我生氣,也不會再給我糖了。
我突然覺得好害怕。
自從外公把寶箱給我后,我就沒怎么再和他說過話。
“外公。”
我喊了聲睡著的外公,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外公,我要把寶箱打開了哦。”
在眼淚掉下來前,我把鑰匙插進寶箱。
咔嚓一聲,我微微感覺到鎖開了。
我打開寶箱的蓋子。
“啊!”
寶箱里放著的是包裝盒上寫有“適用年齡十歲以上”字樣的空氣槍。
“這個……是那時候的……”
這是八歲時,我纏著爸爸讓他給我買的,被外公說我年紀還太小不能玩的那把空氣槍。這是我開始討厭外公的契機。
我一直以為空氣槍已經(jīng)被外公扔了。原來他沒有把槍丟掉,而是收了起來。
包裝盒上放著一張對折的小紙片。我將紙片打開。
上面用顫抖而難看的筆跡寫著:
小歷,十歲生日快樂。不能拿槍對著別人哦。
屋外的尤諾“汪”地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