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啃著過媽媽塞給我的那塊走油肉。肉噴香,往下淌沒走完的油水,油水滴在床單上。我想起了山里的苦孩子。
山里長很多結果子的樹,也有各樣小身材野牲口。可是,這些東西不會自己走到你跟前讓你吃。我爹說,糟就糟在人三百六十五天頓頓要吃,哪怕能停上一天,做人也輕松些!果子要按節氣慢吞吞地熟,熟了,飛鳥先吃一大半;野牲口呢,山里人天天在那里下套子,畢竟往里頭鉆的是個別,這跟人里頭傻瓜沒那么多同一個理。指望這些肉食,人倒先餓死,喂了野物了。
山村里人勉力養一兩只牛,用來耕地的,吃牛好比吃家里壯勞力。養幾口豬,都要拉去集子上換東西。只有過年,村里才一起殺翻兩三頭老豬,每家每戶分點肉過年。
村東村西沒幾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少年。我們沒學可上,每天一起打混。那時我們都餓得慌,鉆林子里想盡辦法,要弄點吃的。
我記得壯青和老四常和我一起到村背山上打鳥。壯青是表舅隔壁鄰居,老四是我家隔壁的幺兒。我們沒銃,我們只有三只老榆木做的彈弓。
山上多烏鴉多喜鵲,你要是吃過煮烏鴉和烤喜鵲,絕對不想再試一次。所以,我們能打的鳥少,大多數鳥小得不能吃,只能看看聽聽。我們目標是斑鳩,斑鳩用彈弓打不下來,所以特地帶個木盆,用木棍支起一邊,里面撒堆小米,牽著繩子伏長草里等。沒等到鳥肉,自己先喂蚊子。
吃烤斑鳩的日子,我們三個心滿意足,咂巴了嘴,比畫要給偶爾路過的獐子下套。獐子是大肉,要是逮到了,帶回家,幾家爹娘嘴里也有點腥??蓻]想到,我一輩子下套逮住的唯一一只獐子,讓壯青和老四反目成仇。
我們伏在長草里,大氣也不出,雖然從沒等來過獐子,還誠心誠意等。
那獐子是我頭一個看見的,我還以為灌木林飛出一只奇大無比的褐色龍蝶呢!我看見了它脊背,我把手捂在說話中氣最足的老四嘴上,老四不傻,立刻明白了。我們透過長草,看見一只美麗無比的小獐朝我們很不要臉堆起來的野果靠近,它有點猶豫,有點失神,然后我們見它一跳,拼命扭動,伏在地上,被繩子吊起半個身子,驚慌號叫。
我們跑上去,在它毛皮上撫摩,像撫摩家里的牛。獐子皮更柔滑,沒牛皮臭味,有一股子葷東西的暖意,暖意像酒漿灌進我喉嚨。
壯青突然說他不想吃獐子,獐子太可憐,不敢吃,還是解開套索放生好。老四饞得口水直流,說到口的好肉哪能讓神經病放走,三家人家老老少少都饞葷腥,放了獐子,人怎么辦?壯青沒再說什么,他后來也分了獐子腿和一包下水拿回家,可從此就不和我們一起出來打野食了。老四說他腦子有問題。壯青說老四沒心肝。我什么都沒說,看他們為一只獐子結束了童年情分。
我對城里人不了解,只聽表舅描畫過城里人德性模樣。城里人比山里人法力大,那是沒人否認的。不過,我們山里人并不想變城里人,城里人那德性,聽上去有點做人做膩歪了。也許因為他們天天有葷腥吃,我們一年難得沾一次吧?
轉念想想一號樓里廖老頭和施老兒,兩只老猢猻吵鬧成精,像極山里獼猴。壯青當年和老四翻臉,也沒鬧出啥動靜,頂多見面一低頭,擦肩而過??墒├蟽汉土卫项^吵起來像女人撒潑,又像孩子賴皮。人一老,會變怪?
我房里沒水,吃完走油肉,想去洗洗沾滿脂油的手。走出昏暗車庫,拐到大草坪上,對面食堂還留一排白色燈,乍一看是張慘白的臉,什么表情也沒有。我呼吸夜里空氣,夜氣沒山里清冽,卻比白天純凈些。我在一個水龍頭上洗了手,這幾天肚子積食,我得好生走走。我想起表舅和黃院長把這些樓都交了給我察看,半夜時分,倒該去逛一圈。
我從一號樓開始。樓里燈都關熄了,有股子奇特香味,沿走廊有些紅點子閃,還有一陣涼氣。我打開手電,看見窗戶關得緊密,順一樓走廊走,扇扇門關得嚴實。上了二樓,也一樣,連鼾聲都關了禁閉。我走出一號樓,走進二號樓,二號樓沒什么香味,但也不臭,樓道里窗戶開得筆直,老人味兒散盡了。一樓和二樓的臥室,大多數敞著門,我看見臥室窗戶也筆直,夜風透進來,倒清涼。老人都蒙著白色薄被,睡得像一只只蠶蛹。
三號樓和四號樓嚇我一跳,這里簡直鬼影亂飛。走廊里白熾燈下放了好幾張拼拼湊湊的方桌,有幾桌麻將,幾桌撲克。房門都敞著,睡覺的人在里頭翻身、嘆氣、咳嗽、吐痰、罵娘、打呼嚕;玩麻將撲克的人捏著嗓子,低低地咕噥。白生生燈火將燈泡底下蓬頭散發的老頭老太映得三分人七分鬼。
好幾雙渾濁眼睛戒備地看我。我低下頭,準備回去睡覺,這時我吃一驚,相信自己看見一號樓的方頭粗脖子老鬼靠在四號樓二樓男廁墻上,背對著我,不知道干啥。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進一號樓擦桌子拖地。干過一回活兒,微微出身汗,正舒服著,廖老頭伙里那白發老家伙招呼我:“駕牛,開晨會了!”
廖老頭笑瞇瞇看著我,他周圍那些老頭老太滿懷希望看著我,樣子特友好。這多少讓我有點感動。白發老頭指著一個沙發位,對我說:“坐下開會!”
還好這時候二樓方腦袋老頭那伙起哄了。
“笑死了,”胖老太哈哈一笑,“養老養老,養神防老。以為自己是誰呀?每天吃了一頓就要開會?”
“開會要開的。”方頭老兒好似幫廖老頭說話,“人靠一口氣活著。什么都沒了,再不讓人開會過過干癮,人馬上要慪死的!”
廖老頭似笑非笑,瞪著二樓那一桌。他身邊四川口音老太太急了:“這幫人鬧啥子?開晨會都好幾年了,鬧啥喲!”
“你坐下,開會!”白發老頭伸出手,扯我手臂。
方頭老兒氣力很足,身板子騰地從那桌椅子上豎起來,攔住白發老漢手:“你拉壯?。俊?
“我看駕牛這小伙子懂道理,人家可沒想參加什么晨會!”胖老太把我一把扯了過去。
我不傻,可我傻了,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駕牛,”廖老頭從鏡片后抬起眼睛看我,“黃院長告訴我們,有事可以請你幫忙,對吧?”
我看看他,今天他眼睛不眨,于是我使勁點點頭。
“那么你幫我一下,我要去房里換一下衣服?!彼糁照纫⑵饋?。
“廖局,我來吧?駕牛不熟?!卑装l老頭跟著立起來。
“總要教會駕牛的,不可能老煩你。你也做不動啦!”廖老頭說。我上前一步,扶著他,慢慢往他房間移步。
“這不是?”二樓胖老太吧嗒嘴巴,“都這樣了,整天還盤算什么開會?開會是琢磨整人的。養老院就該取消會議?!?
我覺著廖老頭拽住我的手還很有力氣,他恐怕只是腿的問題,人是健的。他的房間,只他一個人睡,另一張床上,靠墻擺滿了書。
我扶他在床上坐下,看著他,等他告訴我要換啥衣服。
廖老頭示意我關上房門,他嘆口氣:“駕牛,我得好好和你談談心!”
?。窟@老兒是騙我進來洗我腦?這可有點不地道!我喜歡烏雞瞪王八,當面比大小。他這一手,出方頭老兒千!
還好我不喜歡那只方頭猢猻。
“你們山里人實誠!”廖老頭摸一下打一下,“也容易輕信!”
“我長話短說,先講清楚談心目的。我的目的是讓你看清我和施教練之間的矛盾是啥性質,然后你自己決定站誰一邊?!绷卫项^摸了摸下巴。
我對他這句話是欽佩的,不繞彎子,直截了當。
“你寡言少語,至少沒沾染不良習氣?!绷卫项^嘆口氣,“言歸正傳。樓上的施教練過去因為傷風敗俗,被管理部門懲罰過,所以心懷不滿。正巧我是文化局長,如今他借題發揮,沖我發泄怒氣?!?
“做人,就算做到老死,也要對自己有要求,事事推敲,有商有量,不至于行差踏錯!所以我們開晨會。樓上那些老人家,受了施教練影響,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糊涂了!”
我并不太懂他意思,不過我明白廖老頭想改變一下方頭老兒,甚至想改變樓上所有的老頭老太。他這么老,這么行動不便,還有如此雄心,叫我吃驚。我覺得他是多管閑事多吃屁的典型。
“希望駕牛你支持我們,跟你前任一樣,每天坐下來參加我們的晨會。晨會上決定一號樓當天要辦的大事。正因為這晨會開了好幾年,所以一號樓沒亂!聽說別的樓里頭,亂得很!”
我情不自禁對廖老頭點了點頭。廖老頭喜出望外,拍了拍肉乎乎的手掌:“好!”
我扶著廖老頭出來,兩桌人還鬧,你一言我一語爭來斗去。廖老頭坐到沙發上,板臉看看四周,說:“來!駕牛,你坐下。繼續開晨會!”
我環顧四周,二樓的老頭老太,尤其方頭老兒,都死死瞪著我,好像我屁股一挨上沙發,他們的沙發就會在屁股下爆炸。
我看看方頭老兒,不明白為啥一看他,我就會忘光廖老頭的刁相。我直視方頭施老兒白多黑少的眼睛,往廖老頭指給我的沙發上坐下去。方頭一扭,不再看我,胖老太的小眼睛,對準我噴火。
我在沙發上穩坐了三秒鐘,廖老頭露出得勝的微笑,他宣布:“晨會有幾點討論!”
我站起身,把拖把拉過來,拄著拖把站著,聽廖老頭講話。廖老頭看看我,又看看方頭老兒,他低下頭去看手里紙,不再計較我站還是坐。
“嘿嘿!”方頭老兒劈頭蓋臉便罵,“不是我罵你個老癟三,不罵你,你忘掉自己是誰!”
廖老頭勃然變色:“你是野蠻人嗎?能不能講文明話?”
“什么?”方頭臉憋紫,“就你這不長屁眼的,也算文明人?我也有幾點要提!”
“提!”二樓的老太和幾個老頭一起鼓掌。
“第一條——”方頭老兒說,“不許任何人把官場上那套整人的東西帶進養老院來!這里是養老院,誰還以為自己是個官,差不多就是神經??!”
“哈哈!”二樓的一齊鼓掌,一樓的怒目而視。
“第二條——”方頭老兒臉上露出了自信之色,“不許任何人賊喊捉賊!”
“我們可沒有前科?!币粯菐拇谝舻睦咸淅洳逡痪?。
方頭老兒的臉不是紅了,是一下子黑紅黑紅,我看他絕不是羞愧,他怒火熊熊。
二樓胖老太針尖對麥芒:“都一個個老得摸著棺材邊了,還整天琢磨人整人,為的啥?我就不明白了。有人成天潑人污水,自己倒搶別人飯菜吃,偷占人家定額牛奶,以為自己不算賊?”
“誰偷你飯菜牛奶了?”一樓老太太齊齊問。
“誰偷誰心虛!”二樓老太太齊齊答。
“所以呀,第三條就是——”方頭老兒得意洋洋,“別他媽的虛偽!”
“別過分啊?!币粯堑陌装l老頭板起臉來。
“過什么分?”方頭老兒大臉湊上去,“有種人是專門做這個的!”
鬧得不像話了。我扔下拖把桿,往樓外頭走。我的意思是,打起架來,我不能在里頭摻和,我們山里就這么個規矩。否則,要不是我被夾著打死,就是兩頭都恨你不幫手。
方頭老兒在后面哼哼:“駕牛這臭鄉巴佬,你去匯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