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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是危險的……但生活也是如此。一個不愿冒險的人注定永遠不會學習,永遠不會成長,永遠不會生活。

——行星學家帕多特·凱恩斯,《厄拉科斯入門》,寫給他的兒子列特

當沙塵暴從南方呼嘯而來時,帕多特·凱恩斯最先想到的是它的氣象讀數,而不是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他的兒子列特——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成長于嚴酷的沙漠環境之中——正對他們在廢棄的植物試驗站里找到的古老氣象艙進行著評估。他對這臺機器是否還能運轉起來沒什么信心。

列特把頭轉向了沙丘的另一邊,望著遠處沖他們襲來的沙塵暴。“曠野中的惡魔之風。胡拉斯卡利·瓦喇。”然后他近乎本能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蒸餾服。

“是科里奧利風暴科里奧利風暴是厄拉科斯上十分常見的沙暴,風在平坦的陸地上起勢,與星球本身的自轉力疊加,風速可達每小時七百公里。,”凱恩斯糾正道,他用的是一個科學術語,而不是他兒子選擇的弗雷曼土話,“穿越開闊平原的風被星球的革命性運動放大。使得陣風時速達到了七百公里。”

在父親說話的時候,年輕人忙著把蛋形的氣象艙封好,同時檢查了通風孔的閉合、沉重的艙門入口以及儲存的應急物資等情況。他無視著他們帶來的信號發生器和遇險信號燈,因為沙塵暴帶來的靜電會把所有的傳輸信號都撕裂成電磁碎片。

在一個嬌生慣養的社會里,列特會被視為小男孩,但艱苦的弗雷曼社會給了他一個無比短促的成長期,即使歲數比他大兩倍的人也很難達到他現在的成就。他比他父親更有能力處理緊急情況。

老凱恩斯搔了搔他那沙灰色的胡子。“像這么猛烈的風暴可以跨越四個緯度。”說著他點亮了分離艙里分析設備那昏暗的屏幕,“它把微粒帶到兩千米的高空,并讓它們懸掛在大氣層中,所以在風暴過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灰塵仍會持續從空中落下。”

列特最后一次拽了拽艙口鎖,確保它能抵御住沙暴,然后說道:“弗雷曼人把那叫做艾爾-薩耶爾,也就是‘沙雨’。”

“有朝一日,等你想成為一名行星學家了,你就得學會使用更專業的詞語,”帕多特·凱恩斯用專家的口吻說道,“我還會偶爾發報告給皇帝,雖然不像我應該做的那樣頻繁吧。而且我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讀過我的報告。”說著他敲了敲某個設備。“啊,數據顯示大氣鋒面已經很接近我們了。”

列特打開舷窗蓋,迎面而來的是一堵靜止的白褐色大墻:“一個行星學家除了會用科學語言外,還得學會用他的眼睛。看看窗外吧,父親。”

凱恩斯沖他兒子咧嘴一笑:“是時候升高氣象艙了。”他操縱著長期處于休眠狀態的控制系統,成功地讓雙排懸掛式發動機運轉了起來。吊艙對抗著重力顛簸著離開了地面。

風暴張著大嘴向他們襲來,列特關上了蓋板,希望這臺古老的氣象設施能撐得住。他在某種范圍內相信他父親的直覺,但不相信他的實際動手能力。

蛋形的氣象艙在浮空器的作用下平穩地升到半空,受到了前導微風的沖擊。“啊,來了,”凱恩斯說,“現在我們開始工作吧——”

風暴像一根大棒似的擊中了他們,把他們拋進了漩渦。

幾天前,在一次深入沙漠的旅行中,帕多特·凱恩斯和他的兒子發現了一個熟悉的標志,顯示這里有一個數千年前廢棄的植物試驗站。弗雷曼人已經徹底搜查了大部分的前哨研究站,為的是搜尋有價值的物品,但這個位于巖層深處的孤立研究站一直沒被人發現,直到凱恩斯發現了它。

他和列特打開了那扇布滿灰塵的艙門,像準備進入地下墓穴的食尸鬼一樣朝里面窺探著。他們被迫在炎炎烈日下等待著。讓大氣交換清除掉里面污濁得要命的空氣。帕多特·凱恩斯在松軟的沙地上踱步,隨后屏住呼吸,把頭探進黑暗之中,等著進去好好探究一番。

這些植物試驗站建于舊帝國的黃金時代。在那個時候,凱恩斯記得,這個沙漠星球還沒什么特別的,沒有值得注意的資源,也就沒有理由殖民。而當那些禪遜尼流浪者禪遜尼可追溯至公會前紀元1381年,主要強調神秘主義,并回歸父系時代。在歷經了幾代人的奴役后來到這里時,他們希望建立一個自由的世界。

但那是在發現香料美瑯脂之前的事情了,這種珍貴的物質在宇宙的其他地方都找不到。所以一切都變了。

凱恩斯不再把這個世界稱為厄拉科斯,也就是它在帝國記錄中的名字,而是采取了弗雷曼人的叫法:沙丘。雖然在他內心深處已當自己是一名弗雷曼人了,但他仍然是帕迪沙皇帝的仆人。埃爾魯德九世當初派他前來解開香料的秘密:它從哪里來,它是怎樣形成的,在哪里可以找到它。但凱恩斯卻和沙漠居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他還娶了一個弗雷曼人做妻子,并養育了一個有一半弗雷曼血統的兒子,這孩子希望能跟隨他的腳步,成為沙丘下一任行星學家。

凱恩斯對這顆行星的熱情從未減退。他為能有機會學習新東西而興奮不已,即使他不得不將自己置身于風暴之中……

氣象艙那古老的浮空器對抗著科里奧利風暴,發出嗡嗡的轟鳴聲,像是一窩黃蜂在憤怒地嚎叫。這艘氣象艙在旋轉的氣流上跳動著,像是個鋼制的氣球。被風暴吹起來的塵土沖刷著艙體。

“這讓我想起了我在薩魯撒·塞康達斯薩魯撒·塞康達斯是外屏五星系的第三行星,原為柯瑞諾家族的母星,后在皇室遷往凱坦星之后,被指定為帝國的監獄星球。它也是禪遜尼流浪者遷徙途中的第二個停留點。根據弗雷曼人的傳統說法,他們在薩魯撒·塞康達斯上為奴整整九代。上看到的極光風暴,”凱恩斯又瞎琢磨起來,“真是令人驚奇的景觀啊——非常多彩也非常危險。平地就能刮起一陣鐵錘似的颶風一下子把你壓扁。你可不想在外面被逮個正著。”

“我壓根也不想待在外面。”列特說。

由于艙體持續地受力,一面側板被壓癟了,隨著一聲微弱的呼嘯聲,空氣從裂縫中鉆了進來。列特蹣跚走過甲板,朝破口處走去。他一直隨身帶著修理包和泡沫密封膠,因為他十分確信這個破舊的氣象艙遲早會破裂:“我們被神握在手里,隨時都可能被他擠碎。”

“那是你媽媽的說法。”行星學家說道,眼睛仍不錯神地目送著一串串信息從錄音設備涌進了一個舊數據包。“瞧,時速達八百公里的陣風呵!”他的聲音里沒有恐懼,只有興奮,“這是個多么可怕的風暴!”

列特在那道細細的裂縫上涂上了密封膠,看著它變得如石頭般堅硬然后抬起頭來。漏氣的刺耳呼嘯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颶風的沉悶噪音。“如果我們在外面,這風會把我們身上的肉從骨頭上刮下來。”

凱恩斯噘起嘴唇:“很有可能如此,但你必須學會客觀地、量化地表達觀點。人們不會在給皇帝的報告里寫上類似‘把肉從骨頭上刮下來’這樣的話。”

猛烈的颶風、刀割般的沙子和風暴的嚎叫聲達到了高潮,氣象艙內的壓力爆發了,憑空爆出了一個寂靜的氣泡。列特眨著眼睛,拼命咽了一口唾沫,好清一下自己耳朵和喉嚨。寂靜的壓力在他的腦殼里抽搐著。但透過嘎吱作響的艙體外殼,他仍然能聽到科里奧利風暴的聲響,就像噩夢中的低語一般。

“我們跑到風暴眼里了。”帕多特·凱恩斯高興得容光煥發,放下了手中的儀器,“這里堪稱是風暴中心的一個穴地啊,是你最意想不到的避難所。”

藍色的靜電在他們周圍噼啪作響,這是沙子和灰塵摩擦在一起所產生的電磁場。“我寧愿現在就回到我們的穴地里去。”列特抱怨道。

在風暴之墻猛烈地抽搐了一陣之后,氣象艙在暴風眼里安全而平靜地漂流起來。兩人被關在了這艘小飛船里。總算有機會以父子的身份聊聊天了。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

不到十分鐘,他們就撞上了對面的沙暴墻,被厚重的沙暴風橫掃進了瘋狂的氣流里。列特踉蹌一步,穩住了身子,他的父親也設法站穩了腳跟。艙體震動起來,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凱恩斯看了看他的控制系統,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他的兒子:“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浮空器現在顯示”——他們忽然開始往下滑,就像安全繩被誰割斷了一樣——“失效中。”

在受損的氣象艙墜向那被昏暗沙塵所遮蔽的地面時,列特竭力對抗著可怕的失重狀態。他們開始在空中翻滾起來,可行星學家仍在繼續嘗試修復控制系統。

快要掉下去的浮空器在外面噼啪作響,在馬上脫離艙體前又穩住了。霍爾茨曼力場發生器產生的力量足以緩沖它們,吸收掉最大的撞擊力。然后這架氣象艙就“砰”的一聲墜落在了沙地上,科里奧利風暴在頭頂呼嘯不止,就像一輛香料收割機在碾壓腳下的袋鼠。沙塵如瓢潑大雨般從空中傾瀉下來。

渾身瘀青但沒受什么致命傷的帕多特·凱恩斯和列特·凱恩斯一起站了起來,在腎上腺素的余力作用下對視了一眼。風暴攀升起來飛越了他們,把氣象艙留在了后面……

列特捅開了被沙子堵塞的通風口,新鮮空氣這才涌入了密閉的艙內。而當他撬開沉重的艙門時,一股沙子流了進來,但列特已經用靜態泡沫黏合劑把墻壁的縫隙都填滿了。他借助弗雷曼工具包里的一把鏟子和自己的雙手,開始把他們挖出來。

帕多特·凱恩斯完全相信他兒子有能力拯救他們,所以他忙著在昏暗中把新獲得的天氣數據整理進單個的老版本數據包里。

列特眨巴著眼睛,像一個剛從母親身體里爬出來的嬰兒一樣爬出了艙外,他凝視著被風暴沖刷過的世界。沙漠重生了:沙丘像行進的獸群一樣向前移動了;熟悉的地標也改變了;足跡、帳篷甚至小村莊都被抹去了。整個盆地看起來干凈而嶄新。

一身白色灰塵的列特爬到了比較穩定的高地上,他這才看清了面前埋著氣象艙的洼地。原來在他們墜毀時,這艘小飛船在被風吹動的沙漠表面撞出了一個大坑,隨后猛烈的風暴就把一大片沙子扔到了他們身上。

列特憑借弗雷曼人的直覺和天生的方向感,大致能夠確定他們的位置,他們就在離南部假墻不遠的地方。他認出了巖石的形狀、懸崖的紋路、山峰和溝壑。如果風暴把他們多吹出一公里遠的話,氣象艙就會撞到熾熱的山體上……這對于這位偉大的行星學家,弗雷曼人口中的烏瑪,也就是他們的先知來說可不是一個光彩的結局。

列特向下面那個埋著氣象艙的大洞喊了一聲:“父親,我想附近的懸崖上有一個穴地穴地是弗雷曼語,意為“聚居避難處”。由于弗雷曼人長期生活在危難之中,這個詞慢慢變成了通用語,指一個部落居住的洞穴群落。。如果我們到那兒去,弗雷曼人可以幫我們挖出艙體來。”

“好主意,”凱恩斯回答,聲音有些低沉,“去確認一下吧。我留在這兒繼續工作。我……有了個主意。”

年輕人嘆了口氣,穿過沙地,走向那塊突出的赭色巖石。他的腳步毫無節奏感,這樣不會引來大蟲子:走,拖,停……拖,停,走兩步……拖,走,停,走……

列特在紅墻穴地的同志們,尤其是他的血親沃里克,十分羨慕他能全程陪伴行星學家。畢竟烏瑪凱恩斯給沙漠中的人們帶來了天堂一般的愿景——他們也相信他喚醒沙丘的夢想,并追隨著他。

在哈克南家族——他們只知道在厄拉科斯開采香料,所有人在他們眼里都只是用來壓榨的奴隸——不知情的情況下,凱恩斯指揮著一支秘密的、忠誠的工人大軍,他們不僅通過種植青草固定住了流動的沙丘,還在隱蔽的峽谷里布下了一大片仙人掌叢和耐寒灌木叢,通過露水過濾器進行灌溉。即使是在未開發的南極地區,他們也種植了棕櫚科植物,這種植物已經站穩了腳跟,現在很是繁盛了。石膏盆地里還有一個郁郁蔥蔥的示范項目,不斷生產出鮮花、新鮮水果和矮樹來。

然而,盡管這位行星學家有能力策劃出如此宏偉、跨越整個世界的雄偉計劃,但列特覺得他還是有些缺乏常識,不能讓他長時間獨處。

這個年輕人沿著山脊向前走著,直到他在巖石上發現了一些細微的火焰痕跡,以及一條外人不會注意到的雜亂小路,褪色的石頭上刻滿了信息,承諾在著名的阿爾阿米亞旅行者祝福規則下為旅行者提供食物和住處。

有穴地里那些弗雷曼壯漢的幫助,他們便可以挖出氣象艙并把它拖到一個隱藏的地方去了,在那里可以回收或是修理。不出一個小時,弗雷曼人就會抹去一切痕跡,讓沙漠重新陷入一片沉思般的寂靜。

但當他回頭看向失事地點時,他驚恐地發現那艘被撞壞的飛船自己晃動了起來,已經從沙坑里向外探出三分之一了。隨著低沉的嗡嗡聲,艙體上下起伏著,就像一頭被困在貝拉·特古斯貝拉·特古斯是位于坤青星系的第五行星。禪遜尼信徒被迫流亡的第三個落腳地。沼澤里的巨大野獸。但那個跳動著的浮空器明顯有些動力不足,每次只能把船向上帶動幾厘米。

當列特意識到他父親正在做什么時,他頓時呆住了。浮空器,還是在空曠的沙漠里!

他拼命向前跑去,絆了一跤又一跤,每跑一步就有一大片沙塵隨著他的腳步傾瀉而下。“父親,停下來。關掉它們!”他嗓音嘶啞地大喊起來。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望向那片金色的沙丘,望向遙遠的碧水鳥洼地那地獄般的深淵。他掃視了一下,尋找漣漪的影子,那個暗示著地層深處運動的波動……

“父親,快出來啊。”他在打開著的艙門前急停了下來,氣象艙仍在持續地前后移動著,拉扯著。浮空立場也開始變形了。列特抓住門框的邊緣,蕩起身子跳進了氣象艙,嚇了凱恩斯一跳。

這位行星學家對他的兒子咧嘴笑了起來。“這是某種自動系統——我不知道我碰到了什么按鈕,但這個氣象艙可能會在不到一小時內自動浮出地面。”說著他又轉向他面前的儀表,“它給我爭取了不少時間,我要我們所有的新數據整理到一個單獨的存儲器里——”

列特一把抓住父親的肩膀,把他從控制臺上拉了下來。他一下子把手按在了緊急切斷開關上,浮空器漸漸停了下來。凱恩斯有點不明白了,想要抗議,但他的兒子不由分說把他推向打開的艙門。“出去,現在!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向那塊巖石。”

“但是——”

列特怒不可遏地喊道:“在霍爾茨曼力場上操作浮空器,就等于激活了一個屏蔽場。你知道在空曠的沙地上啟動個人屏蔽場會發生什么事嗎?”

“浮空器再次開始工作?”凱恩斯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然便明白了,眼睛隨之一下子亮了起來,“啊!會引來一條蟲子。”

“而蟲子是一定會來的。現在快跑吧!”

老凱恩斯跌跌撞撞地爬出艙門,一下子摔倒在沙地上。他趕忙恢復了平衡,在刺眼的陽光下找到了方向。瞄準了一公里外列特所指的那條懸崖線,他步履蹣跚,極不協調地邁著復雜的舞步,時而前進,時而滑動,時而停頓,時而向前跳躍。年輕的弗雷曼人則跟著從艙口里跳了出來,緊隨其后,一起朝著安全的巖石跑去。

沒過多久,他們便聽到從身后傳來一陣嘶嘶的轟鳴聲。列特回頭看了一眼,然后推著父親翻過一個沙丘:“快跑啊。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他們加快了速度。帕多特又絆了一下,但很快爬了起來。

一片漣漪橫穿沙土,徑直向著半埋著的氣象艙,向著他們而來。隨著一條長長的蟲子猛地鉆出地面,沙丘頓時傾斜翻滾起來。

“使出吃奶的力氣跑啊!”他們沖向懸崖,翻過一個沙丘峰,滑下去,然后又向前沖去,柔軟的沙子不停拉拽他們的腳。看到那塊可以避險的巖石距離自己只有不到一百米遠了,列特的精神頓時振奮起來。

隨著巨蟲加快速度,嘶嘶的轟鳴聲越來越大了。他們腳下的地面也在顫抖。

終于,凱恩斯來到第一塊巨石前,他像錨一樣緊緊抓住它不松手,大口喘著粗氣。但列特卻一把將他推到了斜坡上面,以確保怪物不會從沙地上直起身來襲擊他們。

過了一會兒,帕多特·凱恩斯和兒子坐在巖架上,一言不發地用鼻孔吸著熱氣,想要好好喘口氣,回頭望去,一個沸騰的漩渦圍繞著半埋著的氣象艙。在一片塵土飛揚中,攪拌的沙子發生了黏度上的變化,艙體開始晃動起來,漸漸下沉。

漩渦的中心升起一個巨大的鏟狀的嘴巴。這只沙漠怪物一口吞下了這艘令人討厭的小船和成噸的沙子,把所有的東西都塞進了一條布滿了水晶牙齒的食道。然后,蠕蟲又深深地沉入了這片不毛之地,列特盯著它一路走遠所形成的漣漪,它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后消失在了空空的盆地里……

在隨之而來的沉寂中,帕多特·凱恩斯看上去并沒有死里逃生的慶幸。相反,他看起來很沮喪。“我們失去了所有的數據,”行星學家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本可以用我們的讀數來更好地理解這些風暴的。”

列特把手伸進自己蒸餾服正面的口袋里,掏出他從氣象艙的儀表盤上抓來的老式數據包,說道:“即使是在疲于奔命的時候——我仍然關注著我們的研究。”

凱恩斯帶著父親的自豪微笑起來。

在沙漠烈日的灼燒之下,他們開始沿著崎嶇不平的小路不斷攀登,直奔安全的穴地。


看吶,人啊,你能創造生命。你可以終結生命。但是,瞧,你別無選擇地必須去體驗生命。這便是你們最大的優勢和最大的劣勢。

——《奧蘭治天主圣經》,金拉·賽普提瑪書,5:3

在浸滿石油的杰第主星杰第主星是一顆位于蛇夫座B36星系的行星。是哈克南人的母星,屬于中等發達星球,處于低活性光合作用地帶。上,結束了漫長的一天勞作后,工人們和往常一樣離開田地。在紅日余暉照耀下,被汗水和塵土覆蓋著的人們,開始步履艱難地從坑道往家里走去。

人群中,哥尼·哈萊克的一頭金發因汗水黏在一起,他正有節奏地拍手。這是他保持前進的唯一辦法,也是他發明的對抗哈克南領主壓迫的手段,當然他們此時聽不見。他編了一首歌詞驢唇不對馬嘴的勞動號子,試圖讓他的同伴們也加入進來,或者至少跟著他嘟囔幾句也行。

我們每天拼命行走,像條哈克南家的狗,
起早又貪黑,沒時間洗澡,
需要干的活兒卻一點也不見少,不見少啊,不見少……

人們一言不發地艱難前行。在布滿巖石的地里勞作了十一個小時,他們確實太累了,幾乎沒人給這位準游吟詩人一個反應。哥尼聽天由命地嘆了口氣,最終放棄了努力,不過他仍然苦笑著說:“朋友們,我們確實很難受,但我們不用那么沮喪啊。”

前方出現了一個由預制建筑組成的低矮村莊——這是一個名為迪米特里的定居點,以紀念前哈克南族長,弗拉基米爾男爵的父親迪米特里·哈克南。在幾十年前,這位男爵控制了哈克南家族后,他仔細研究了杰第主星的地圖,并根據自己的喜好重新命名了各個地方。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為那些荒涼的地方增添了一絲戲劇性:悲傷島、沉淪淺灘、死亡懸崖……

毫無疑問,在幾代人之后,一定會有人重新給這些地標命名的。

這種擔憂超出了哥尼·哈萊克的能力。雖然他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也知道帝國是巨大的,有一百萬顆行星人口達到了一千的十一次方人口……而他自己就連哈克城都沒去過,那個人口密集、煙霧繚繞的大都市,在北部地平線上散發出永恒的紅光。

哥尼研究了他周圍的工人,這些他每天都能見到的人。他們低垂著眼睛,像機器一樣大踏步走回他們骯臟的家。他們是那么的陰郁,使得他很想大笑出聲來:“多往肚子里灌點兒湯吧,我希望你們今晚能開始唱歌。《奧天圣經》上不是說過‘要從內心深處歡呼,因為太陽的起落是根據你觀看宇宙的角度而定的’?”

一些工人帶著微弱的熱情咕噥了幾句,這也總比沒人搭話強。至少他讓他們高興起來了。生活如此沉悶,任何一點色彩都值得為之努力。

哥尼今年二十一歲,從八歲起就在地里干活,他的皮膚已經變得如皮革一般粗糙,但他那雙明亮的藍眼睛仍習慣汲取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雖然迪米特里村和荒涼的田野也沒什么好汲取的。他的下巴棱角分明,鼻子太圓,五官扁平,看上去已經和一個老農沒什么兩樣了,因此毫無疑問,他最后肯定會娶村里一個同樣毫無光澤、疲憊不堪的姑娘為妻。

哥尼一整天都在壕溝里,揮舞著一把鏟子,把一堆堆的石土鏟出去。在同一塊土地上耕作了這么多年之后,村民們不得不把土地挖得很深才能找到養分。男爵當然不會把宇宙索浪費在肥料上——最起碼不會為了這些人

在他們對杰第主星幾個世紀的管理中,哈克南家族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那就是竭盡全力地壓榨這片土地。榨干這個世界是他們的權利——不,是他們的責任——反正他們隨時可以把村莊轉移到新的土地上。有一天,當杰第主星最終只剩一個空殼時,哈克南家族的領袖無疑會去要求一個新的封地,作為對帕迪沙皇帝效勞的新獎賞。畢竟,在帝國中有許多世界可供選擇。

但哥尼對銀河政治不感興趣。他的視野僅限于享受即將到來的夜晚,在聚居區里找一點樂子放松放松。畢竟明天又會是一個累死人的工作日。

在這地方,只有黏稠的、富含淀粉的克勞爾塊莖長得很好,雖然大部分的作物都被出口用作動物飼料了,但畢竟這種淡而無味的塊莖營養豐富,足以喂飽人們。所以哥尼和其他人一樣,每天都吃著這種食物。土壤貧瘠必然味道差

他的父母和同事們滿嘴都是箴言,很多都是來自《奧蘭治天主圣經》,哥尼都記住了,還經常給它們配上曲子。音樂是他被允許擁有的唯一財富,而他又免費分享給了別人。

工人們住在他們各自獨立又一模一樣的住所里,哈克南家族低價買來了這些有缺陷的預制建筑,隨后把他們安置在里面。哥尼凝視著那間他和父母以及妹妹貝絲一起住的小屋。

他的家比其他的家更有格調一些。銹跡斑斑的舊坩堝里盛著泥土,泥土里長出來五顏六色的花朵:栗色、藍色和黃色的三色紫羅蘭和雛菊,甚至還有看上去更加俗氣的馬蹄蓮。大多數房屋都有小菜園,人們在那里種植植物、草藥和蔬菜——不過,任何看起來太美味的農產品都可能被哈克南巡邏隊沒收并吃掉。

那天很暖和,空氣中彌漫著煙霧,但他家里的窗戶是開著的。哥尼可以聽到貝絲甜美的聲音和輕快的旋律。他腦海中立馬浮現出她那長長的稻草色頭發,他覺得這顏色應該是“亞麻色”——來自他熟記的古代人類詩歌中的一個詞——盡管他從未見過亞麻粗布吧。雖然只有十七歲,但貝絲容貌姣好,性格甜美,還沒有被終生辛苦的勞作所摧毀。

哥尼擰開外面的水龍頭,用水沖掉了臉上、胳膊上和手上的灰色泥塊。又把腦袋浸在冷水里,浸濕了蓬亂的金發,然后用粗糙的手掌把頭發捋得井井有條。他甩了甩頭,大步走進了屋子,吻了吻貝絲的臉頰,卻把涼水濺到了她身上,貝絲尖叫一聲退了幾步,然后又回去幫著做飯了。

他們的父親已經癱坐在椅子上,而母親則在后門外的大木箱前彎著腰,收拾克勞爾塊莖準備去市場販賣。她一看見哥尼回家了,便擦干了手,進來幫貝絲布置飯桌。他的母親現在站在桌旁,用深沉的聲音虔誠地讀了幾段從一本破舊的《奧天圣經》(她的目標是在自己去世之前給孩子們讀完整本巨著)里找出來的詩篇,然后他們便坐下來開始吃飯。他和妹妹邊說邊喝著一碗蔬菜湯,湯里只加了鹽和幾根干香葉。在吃飯的時候,哥尼的父母很少說話,通常只會說一些單音節的詞。

吃完飯后,哥尼把盤子拿到盆里擦洗后晾干,以便第二天使用。他伸出一雙濕手拍了拍父親的肩膀,問道:“你要和我一起去酒館嗎?今晚是聚會之夜。”

老人搖了搖頭:“我寧愿睡覺。你的歌有時讓我覺得太累。”

哥尼聳聳肩,說道:“那你就歇著吧。”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里,打開搖搖晃晃的衣柜,拿出了他最珍貴的東西:一把老式的巴厘琴巴厘琴是一種九弦樂器,由奇特拉琴演變而來。以秋夕星的音階調制,通過撥動琴弦彈奏。是宮廷樂手最喜歡的樂器。,一種有九根琴弦的樂器,但哥尼只能彈七根,因為有兩根琴弦斷了,而他又沒有找到替換品。

這把破損的不能彈奏的琴原本被人丟掉了,被他撿了回來,然后耐心地修理了六個月……打磨、上漆、塑形……最終這把巴厘琴發出了他所聽到過的最甜美的聲音,盡管它至今沒有完整的音調范圍吧。哥尼經常在夜里花上好幾個小時來撥弄琴弦,轉動平衡輪。他自學彈奏他聽過的曲子,或者干脆自己寫新曲子。

夜幕籠罩整個村莊時,他的母親累得癱倒在一張椅子上。她把珍貴的《圣經》放在膝上,似乎它的重量比文字更讓她感到安慰。“別遲到了啊。”她用干巴巴、空洞的聲音說道。

“不會的。”哥尼心想就算自己整夜不歸,估計她也不會注意到,“我還得留點兒體力對付明天那些壕溝呢。”說著他舉起一只肌肉發達的手臂,假裝自己對那些大家都認為永遠不會結束的勞作充滿了熱情。然后他便穿過泥濘的街道,來到了酒館。

幾年前,一場致命的高燒傳染病在此地肆虐了一陣,結果有四個預制房屋空置了下來。于是村民們把這些房子搬到了一起,拆掉了連接的墻,改造成了一個大的社區中心。盡管這并沒有違反那些數目眾多的哈克南禁令,但當地的執法者對這樣的舉動還是表示了不滿。不過酒館最終還是保存了下來。

哥尼加入了已經來到酒館參加聚會之夜的一小群人里。有些人還帶來了他們的妻子。其中一人已經癱倒在桌子上,與其說是喝醉,還不如說是累的,因為他那壺淡啤酒只喝了一半。哥尼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后,握緊了手中的巴厘琴,撥出叮當一聲脆響,一下子就把他完全嚇醒了。

“下面是首新曲子,朋友們。和你們老母親唱的那種贊美詩不大一樣,我回來會教給你們的。”他沖著大家咧嘴一笑,“你們跟著我一起唱哈,我估計你們準得跑調。”眼前這些都不是很會唱歌的人,但是歌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能給他們的生活帶去些許的光明。

他精力充沛地給一首熟悉的曲子上加上了幾句嘲諷的歌詞:

哦主星杰第!
你的黑影無人可替,
從黑石平原到石油大海,
再到皇帝眼中最黑的夜晚。

遠道而來的人啊,
看看我們把什么藏進腦和心,
能不能舉起一兩把鶴嘴鋤
幫著我們干點活兒……
讓我們過得更舒服。

哦主星杰第!
你的黑影無人可替,
從黑石平原到石油海洋,
到皇帝眼中最黑的夜晚。

當哥尼唱完這首歌時,他那平平的方臉上洋溢著笑容,在自己想象的掌聲中鞠了一躬。其中一個人嘶啞地嗓子喊道:“當心點,哥尼·哈萊克。要是哈克南人聽見了你那悅耳的聲音,他們一定會把你逮到哈克南城去的——這樣你就能給男爵唱歌了。”

哥尼粗魯地哼了一聲:“男爵對音樂完全沒有鑒賞力,他肯定不喜歡我這種好聽的歌曲。”這句話頓時引得人們哄堂大笑起來。他拿起一杯苦啤酒,大口地灌了下去。

這時大門突然打開了,貝絲跑了進來,她那亞麻色的頭發散在肩膀上,臉漲得通紅:“巡邏隊來了!我們看到了浮空器的燈光。他們開來了一輛囚犯運輸車,還有一車衛兵。”

大家都猛地一下子站起身來。其中兩人馬上大步跑向門口,但其余的人仍呆在原地不動,被嚇得動彈不得。

哥尼拿起他的巴厘琴彈奏了一首撫慰人心的曲子,然后說道:“冷靜點,朋友們。我們在做什么違法的事嗎?‘有罪之人清楚并表現出他們的罪行。’我們只是在聚會呀。哈克南家族不能因此逮捕我們。事實上,我們是在表達我們有多喜歡我們的環境,我們有多高興為男爵和他的手下工作。對吧,兄弟們?”

他的話最終只引起了眾人一陣垂頭喪氣的抱怨。哥尼放下他的琴,走到社區中心的梯形窗口,正好看到一輛囚犯運輸車停到了村子中央。在運輸車強化玻璃窗戶后面的黑暗之中似乎還可以看到幾個人影,這說明哈克南家族一直在忙著抓人——而且似乎都是女人。雖然他拍了拍妹妹的手,試圖保持自己良好的幽默感,好給別人打氣,但哥尼清楚,多抓幾個人對這些士兵來說不需要什么理由。

明亮的聚光燈對準了村莊。黑色的裝甲車沖上泥濘的街道,房屋顫抖起來。然后隨著一聲巨響,社區中心的門被撞開了。

六個人邁著大步走了進來。哥尼認出了男爵衛隊的克魯比隊長,他負責哈克南家族的安全工作。“都給我站好,接受檢查。”克魯比命令道,說著嘴唇上豎起了一撮小胡子。他的臉很窄,兩頰凹陷,好像經常咬牙切齒似的。

哥尼站在窗戶前面沒動地方:“我們沒有做錯什么,隊長。我們一直遵守哈克南的法律。我們也一直都在拼命工作。”

克魯比看了看他,問道:“是誰任命你做這個村子的首領的?”

哥尼腦子一時沒轉過彎兒來,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嘲諷:“那又是誰任命你來騷擾無辜村民的?你會讓我們無法完成明天的差事。”

酒館里的同伴們被他的無禮嚇壞了。貝絲緊緊抓住哥尼的手,試圖讓哥哥安靜下來。哈克南的衛兵則端起武器擺出威脅的架勢。

哥尼用下巴指著窗外押送囚犯的車,繼續追問:“那些人做了什么?犯了什么事兒以至于被你們逮起來?”

“沒犯什么大事兒。”克魯比沉著地回答,他并不害怕說出真相。

哥尼向前邁了一步,但三個衛兵馬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重重摔在地上。他知道男爵經常從農村招募守衛。這些新的暴徒——從絕望的生活中被解救出來,得到了新的制服、武器、住所和女人——常常會對自己以前的生活嗤之以鼻,事實證明他們要比外星球的那些職業打手更為殘忍。哥尼希望他能認出某個來自鄰近村莊的人,這樣他就可以朝他的眼睛吐口水了。他的頭重重撞在堅硬的地板上,但他一下子又跳了起來。

貝絲急忙走到她哥哥身邊:“別再惹他們了。”

這是她這輩子犯的最大失誤。克魯比指著她說:“好吧,那把她也帶走。”

三個衛兵中的兩個抓住了貝絲削瘦的胳膊,她那張瘦小的臉頓時變得蒼白起來。她掙扎著被拖到仍然開著的大門口。哥尼把他的巴厘琴扔到一邊,沖了過去,但剩下的那名守衛舉起了武器,用槍托狠狠地打向年輕人的前額和鼻子。

哥尼踉蹌了一下,但緊接著再次向前一撲,握緊拳頭,像錘子一樣揮動起來。“別碰她!”他先是把一個衛兵打倒在地,然后又把另一個衛兵從他妹妹身旁拽了過去。她大聲尖叫起來,眼看著三個人一起向哥尼撲來,掄起武器狠狠砸向他,打斷了他的肋骨,而他的鼻子早已血跡斑斑。

“幫幫我!”哥尼沖那些目光呆滯的村民們喊道,“我們人數比這幫混蛋多。”

但沒有人來幫他。

他拳打腳踢,但在衛兵一通亂踢和武器重擊下還是倒了下去。他使勁抬起頭,看見克魯比正指揮他的手下把貝絲往門口拽。哥尼拼命掙扎,想甩掉那些把他壓在地上的大塊頭士兵。

透過戴著護腕的胳膊和穿著護甲的腿,他眼看著村民們像綿羊一樣僵在座位上。他們都驚恐地望著他,卻也都像城堡里的石頭一樣紋絲不動。“救我啊,你們這些該死的!”

一名衛兵朝他的太陽穴打了一拳,他頓時喘不過氣來,開始干嘔。哥尼的聲音消失了,呼吸也消失了。眼前金星亂舞。終于,衛兵們都撤退了。

他用一只胳膊肘撐著身子,正好看到了哈克南人把貝絲拖進黑暗時她那張絕望的臉。

他又氣又惱,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努力保持清醒。他聽到外面廣場上的囚犯運輸車開始啟動了。在酒館窗戶上方燈光的照耀下,運輸車咆哮著向另一個村莊進發,去抓更多的俘虜。

哥尼眨著腫脹的眼睛看向其他人。都是些陌生人。他咳嗽起來,大口吐血,然后擦掉了嘴唇上的血。最后,當他喘過氣來的時候,他開口了:“你們這幫混蛋就在那兒干坐著。一點忙也不幫。”說著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怒視著村民們,“怎么能讓他們這樣對待我們?他們抓走了我妹妹!”

但他們比綿羊強不到哪去,而且從來都是如此。從這一刻起,他再也不會對他們抱有什么希望了。

他輕蔑地把血沫和口水吐在地上,然后踉踉蹌蹌地走向門口,走了出去。


秘密是權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有效的領導者傳播秘密以確保人們對他保持忠誠。

——拉斐爾·科瑞諾王子,《銀河系帝國的領導論》第十二版

一個長著一張雪貂臉的人,正像一只偷窺的烏鴉那樣站在厄拉奇恩厄拉奇恩是厄拉科斯星球的首個定居點,長期以來的行星總督府所在地。住宅的二樓。他向下凝視著寬敞的中庭。“你肯定他們都知道我們要舉辦一個小小的晚宴,嗯-嗯-啊?”他的嘴唇早已被干燥的空氣吹得裂開了,而且多年來一直如此,“所有的請柬都是親自送到的嗎?所有的人都通知到了嗎?”

哈什米爾·芬倫伯爵向站在他旁邊的身材瘦削、下巴松弛的衛隊長杰拉爾多·威洛布魯克探身問道。而那個穿著紅金相間制服的男人則點了點頭,在透過棱柱形、屏蔽場加固窗戶透進來的明亮光線中瞇著眼睛回答道:“大人,這可是您結婚周年的盛大慶典啊。就連乞丐們也都已經聚集在前門了。”

“嗯-嗯-啊,很好,非常好。我的妻子會很高興的。”

在樓下的主樓,一名廚師端著銀質咖啡具走向廚房。烹飪的氣味飄了上來,有異國情調的濃湯和調味汁,以及用厄拉科斯人從沒見過的動物烤成的肉串,都已經為晚上的奢華慶典準備好了。

芬倫抓住了有雕刻的硬木欄桿。足有兩層樓高的哥特式拱形天花板上裝著伊拉迦木橫梁和強化玻璃天窗。他雖然肌肉發達,但身材并不高大,因此身處這所巨大的房子里顯得很是渺小。天花板是他自己親自裝修的,餐廳里的那個也一樣。新的東翼也是根據他的理念設計的,有著優雅的客房和豪華的私人泳池。

在他擔任這個沙漠星球的帝國觀察員的十年里,周圍不斷傳來的都是開工的嗡嗡聲。在他被沙達姆驅逐出凱坦皇宮之后,他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在這里留下印記。

在他和瑪戈夫人共用的私人房間附近,有一個正在建造的植物溫室,他能聽到電動工具的嗡嗡聲和日間工人的勞動號子。他們開辟出一道鎖眼拱門,把旱噴泉放在壁龕里,再用五顏六色的幾何圖形馬賽克裝飾墻壁。為求好運,一個鉸鏈支撐起一扇沉重的裝飾門,象征性地塑造成法蒂瑪之手的形狀,她是古泰拉的一位遠古先知的愛女。

芬倫正要把威洛布魯克打發走,突然傳來了一陣響亮的撞擊聲,震得樓上都顫抖了起來。倆人連忙跑下彎曲的走廊,跑過書柜。房間里,電梯管道中,好奇的仆人們紛紛抬起頭來,看向走廊方向。

溫室那扇橢圓形門大開著,露出一大堆纏結在一起的金屬和強化玻璃。一名工人在嘈雜的尖叫聲中大聲呼喊著醫護人員。原來是一個吊滿重物的浮空腳手架倒了。芬倫發誓,一旦調查人員找到了替罪羊,他將親自給予適當的懲罰。

芬倫擠進房間,抬起頭來。透過拱形屋頂上敞開的金屬框架,他看到了檸檬黃色的天空。這里只安裝了幾扇過濾玻璃窗,還有一些沒來得及裝上的,正散落在亂糟糟的腳手架里。他用厭惡的語氣說道:“你們真會挑時候,嗯-嗯-嗯?明知道今晚我要帶著客人參觀。”

“是的,時候真不合適,芬倫伯爵,大人。”威洛布魯克說道,工人們則開始在瓦礫中挖掘并尋找傷者。

身穿卡其布制服的家庭醫護人員匆匆從他身邊跑過,跑進了事故區域。其中一名醫護人員開始給一名剛從廢墟中拖出來滿臉是血的工人包扎,另外兩人則幫忙把一大塊強化玻璃從其他傷者身上移走。只是項目主管已經被倒下的腳手架壓扁了。真是個笨蛋,芬倫心想,但運氣不錯,他要是活著我還不定怎么收拾他呢

芬倫看了一眼他的腕表。兩個小時之后客人才會來。他向威洛布魯克示意:“先把這兒的事都停了。宴會時我不希望這個區域有任何噪音。那會提供完全錯誤的信息,嗯-嗯-嗯?瑪戈夫人和我本來已經把今晚的宴會安排得很周密了,細致到了每一個細節。”

威洛布魯克皺眉,但顯然很快便改變了主意,不打算表示反對:“好的,大人。一小時之內完工。”

芬倫這才冷靜了下來。事實上,他對外來的植物一點也不感興趣。最初他同意進行這次昂貴的改造,只是對自己那貝尼·杰瑟里特妻子瑪戈夫人做出的一個讓步。雖然她只要求一間通風適中的房間,里面有植物,但芬倫——這個野心勃勃的人——已經把它擴展成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房間。他計劃從帝國各地收集稀有植物。

前提是這間溫室能完工的話……

他定了定神,在拱形入口處向瑪戈打著招呼,她剛從城市里那迷宮般的露天市場回來。她身材苗條,金發碧眼,五官端正,比他高出一頭。她穿著一件為展示自己身材而定制的長袍,黑色的長袍上沾滿了街上的灰塵。

“他們拿的是埃卡茲蘿卜嗎,親愛的?”伯爵貪婪地盯著仆人們提著的兩個用棕色香料厚紙包著的沉重包袱。那天下午,瑪戈聽說有個商人乘著運航機來了,便急忙跑到厄拉奇恩去購買稀缺的蔬菜。他想撩起包裝紙偷看,但她開玩笑地把他的手拍開了。

“親愛的,都準備好了嗎?”

“嗯,一切都很順利,”他答道,“不過,我們今晚不能參觀你們的新植物溫室了。對我們的客人來說,那兒有些太亂了。”

為了迎接將在日落時分蒞臨的重要賓客,瑪戈·芬倫夫人站在宅邸的中庭,墻上較低的位置用木板裝飾著帕迪沙皇帝們的畫像,從曾參加過芭特勒圣戰的傳奇將軍法坎·科林,再到開明的統治者拉斐爾·科瑞諾皇太子,以及“獵人”馮迪爾三世和他的兒子埃爾魯德九世。

在中庭的中央,有一座現任皇帝沙達姆四世的金色雕像,皇帝身著薩多卡全套軍服并高舉著一把儀式用劍,姿態英武非凡。這是皇帝登基頭十年中監督完成的眾多昂貴作品之一。在宅邸和庭院四周還有許多這樣的作品,都是來自她丈夫少年時代的朋友的禮物。盡管在沙達姆剛登上皇位時兩人曾發生過爭吵,但現在他們的關系又逐漸親密了起來。

穿過防塵的雙扇門,一群穿著優雅的女士們魚貫而入,陪伴左右的男人們則穿著烏鴉一般的后芭特勒式燕尾服以及各種顏色的軍裝。瑪戈本人穿著一件絲質塔夫綢拖地長裙,胸衣上鑲著祖母綠閃光的亮片。

穿制服的傳令員高聲含出到房的客人的名字,瑪戈一一向他們致意。他們按順序走進了充滿笑聲、談話聲和碰杯聲的大廳。來自榮格勒家族的藝人為大家表演了魔術,還演唱了詼諧歌曲來慶祝芬倫夫婦在厄拉科斯這十年任期。

她的丈夫昂首闊步地從二樓順著大樓梯走了下來。芬倫伯爵身穿一件深藍色復古燕尾服,胸前有一條深紅色的皇家綬帶,這是他在比福卡為自己量身定做的。她彎下腰,好讓這個矮個子男人親吻她的嘴唇。“親愛的,現在進去歡迎我們的客人吧,別讓男爵把所有談話都霸占了。”

芬倫輕手輕腳地避開了一位來自科瑞諾某顆亞行星的公爵夫人(她長相邋遢且不懷好意)。在喝酒之前,公爵夫人在酒杯上放了一個遙控的毒物探測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遙控器塞進了宴會禮服的口袋里。

瑪戈看著丈夫走到壁爐前與哈克南男爵交談起來。哈克南男爵目前是厄拉科斯西瑞達西瑞達是加拉赫語,意為“行星的”。封地的所有者,也是那里昂貴香料壟斷權的所有者。壁爐里的棱鏡強化了熊熊燃燒的火焰,使男爵那浮腫的面容顯得陰森可怖。他看上去可不怎么好。

在她和芬倫駐扎在那里的那些年里,男爵曾邀請他們去他的城堡里吃飯,或者一同觀看由來自杰第主星的奴隸進行的角斗士比武。他是個太過自負的危險人物。現在,這位男爵靠在一根鍍金的手杖上,手杖的頭設計得很像是一頭厄拉科斯大沙蟲的嘴。

在過去的十年里,瑪戈發現男爵的健康狀況一直在急劇下降,他患有一種神秘的肌肉和神經疾病,導致他體重不斷增加。從她的姐妹們那里,她獲悉了他得病的原因,也就是在他強奸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圣母時,他被下毒了。然而男爵卻完全不清楚這痛苦的來源。

莫希阿姆本人,這次活動另一位精心挑選的客人,進入了瑪戈的視線。這位白發蒼蒼的圣母穿著一件正式的阿巴長袍阿巴是弗雷曼女子所穿的黑色寬松長袍。,領口鑲著鉆石。她雙唇緊閉地微笑著打了個招呼,然后微微晃了幾下手指,發送了一個信息和一個問題:“哈里什卡大圣母有什么消息嗎?告訴我具體細節。我有事必須要向她報告。”

瑪戈也用手指回應道:“護使團護使團是貝尼·杰瑟里特的一個團體,專門在原始星球上散布容易傳染的迷信行為,讓那些地區得以被貝尼·杰瑟里特利用。有了進展。但只是謠言,沒有得到證實。失蹤的姐妹還沒有找到。時間過長。她們可能都死了。”

莫希阿姆看上去并不高興。她自己也曾在護使團工作過,這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慈善機構,在遙遠的世界撒下了傳染性迷信的種子。莫希阿姆年輕時就曾在這里待過幾十年,當時她假扮成一名城鎮婦女,傳播小道消息,散播迷信,而這些都可能有利于姐妹會。莫希阿姆自己從來沒能滲透進封閉的弗雷曼人社會,但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許多其他姐妹已經進入了沙漠深處和弗雷曼人混在一起——然后便消失了。

因為瑪戈在厄拉科斯的身份是伯爵的配偶,所以她被指派了確認護使團那些微妙的工作任務成果。到目前為止,她聽到了一些未經證實的報道,說是一些圣母已經加入了弗雷曼人,轉入了地下,還有一些關于部落中出現了類似貝尼·杰瑟里特的某種宗教儀式的傳言。一個孤立的穴地據說出了一名圣女。還有就是在鎮上的咖啡帳篷里,有人聽到一名滿身灰塵的旅行者在談論一個救世主的傳說,這個傳說顯然是受到了護使團預言護使團預言是貝尼·杰瑟里特麾下的護使團為了利用原始地區而散布的迷信信息、預言的總稱。的啟發……但這些信息都不是直接來自弗雷曼人自己。那些沙漠人,就像他們的星球一樣,實在令人太過費解。

也許弗雷曼人直接殺死了那些貝尼·杰瑟里特姐妹,并從她們的身體里偷走了水分。

“其余的人都被沙子吞沒了。”瑪戈比畫著手指。

“無所謂,找到她們。”莫希阿姆點了點頭,結束了這段沉默的談話,然后穿過房間朝側門走去。

“隆多·圖克,”傳令員宣布,“水商。”

瑪戈轉過身來,看見一個身材瘦長的寬臉男人搖搖晃晃地邁著古怪的步伐穿過門廳。他腦袋的兩側各長著一簇灰白的頭發,頭頂上則只有稀疏的幾縷頭發,一雙灰色的眼睛離得很遠。她伸出手來對他表示歡迎:“啊,是的——你就是那個走私者。”

圖克扁平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了,但馬上又綻開了燦爛的笑容。他朝她搖了搖手指,就像老師教導學生那樣,說道:“我只是一名拼命想從骯臟的冰蓋中挖出水來的水商。”

“如果沒有你們的辛勤勞動,我相信就是連帝國都會崩潰的。”

“夫人這么說真是太仁慈了。”圖克鞠了一躬,走進了大廳。

在宅邸外面,可憐的乞丐們聚在了一起,希望伯爵能表現出少有的仁慈。一些民眾也都過來加入了乞丐的行列,熱切地望著宅邸那華麗的正門。水販們穿著色彩鮮艷的傳統服飾,搖著鈴鐺,發出一聲聲詭異的吆喝:“簌簌簌咔!簌簌簌咔是厄拉科斯上水商的吆喝語。源自一個叫做簌咔的集市。”衛兵們——從哈克南衛隊暫借來的、強行穿上了皇家制服——則站在門口,擋住不受歡迎的人,并為受邀者清出道路。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個馬戲團。

當最后一批客人到達時,瑪戈看了一眼嵌在墻上的古董計時器,上面裝飾著機械的人物,能發出精致的鐘聲。他們遲到了將近半個小時。她急忙跑到丈夫身邊,對他耳語起來。他派了一個人去藝人那里,讓他們安靜下來——這是客人很熟悉的信號了。

“請大家注意了,嗯-嗯-嗯?”芬倫喊道。穿著華麗的男仆出現在出席者的身旁,開始引導他們:“我們將在餐廳再次見面。按照傳統,芬倫伯爵和伯爵夫人將會走在客人們后面。”

在通往餐廳的寬闊門道的兩邊,放著鑲金瓷磚的洗手盆,上面鑲嵌著錯綜復雜的馬賽克圖案,上面有科瑞諾和哈克南家族的徽章,這無疑是出于政治需要。而厄拉科斯前總督李芝家族的徽章則被煞費苦心地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藍色的哈克南獅鷲。客人們在盆子前停下來,把手伸進水里,再把一些水潑到了地板上。擦干手后,他們把毛巾扔進一個越來越大的水坑里。

這一套民俗式的東西是哈克南男爵提出來的,為了表明這顆行星的統治者毫不擔心水資源短缺問題。這是一種對財富的樂觀炫耀。芬倫很喜歡這個調調,于是才有了這一套程序——但是,大概是因為仁慈之心吧,瑪戈夫人把這套東西變成了一種幫助乞丐的方法,當然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象征性的。也就是在她丈夫勉強同意的情況下,她告訴大家,每次宴會結束后乞丐都可以到宅邸外面來,取走所有從臟毛巾中擠出來的水。

瑪戈那雙濕漉漉的手有些發麻了,她和丈夫走進了長長的大廳。古老的掛毯裝飾在墻壁上。隨意飄浮著的球形燈在房間里四處游蕩,都被設置成距離地板相同的高度上并調到了黃色光譜。在光亮的木桌上,掛著一盞藍綠色的哈葛爾石英吊燈,吊燈的上端則藏著一個靈敏的毒物探測器。

一小隊仆人為用餐者們擺好了椅子,并在每位客人的腿上鋪上了餐巾。有人絆了一跤,把一件水晶中心裝飾品打碎在地。仆人們連忙上前把碎片打掃干凈,并取來了一個新的放在原處。而其他人都假裝沒注意到。

瑪戈坐在長桌的尾端,和藹地向行星學家帕多特·凱恩斯和他十二歲的兒子點頭問好,他們被安排坐在她的兩側。這個罕見的沙漠人接受了她的邀請時,她感到很驚訝,她想要知道關于他的謠言有多少是真的。根據她的經驗,雖然晚宴上的閑聊和不真誠是出了名的無意義,但有些事還是逃不過一個精明的貝尼·杰瑟里特觀察者的。她仔細地打量著這個瘦削的男人,注意到他外衣的灰色領子上有一塊修補過的補丁以及他長著沙黃色胡須的硬朗下巴。

離她兩步遠的莫希阿姆圣母坐到了椅子上。哈什米爾·芬倫也在桌首坐了下來,哈克南男爵就在他的右邊。瑪戈知道男爵和莫希阿姆互相厭惡,所以安排他們相隔遠遠的。

芬倫抬手打了個響指,仆人們端著一盤盤珍奇小吃從側門走了出來。他們在桌子周圍走來走去,一一說明食物的名稱,然后從盤子里分發給眾人。

“謝謝你邀請我們,芬倫夫人。”凱恩斯的兒子看著瑪戈說。行星學家以“維奇赫”為名介紹了這個年輕人,意思是“心愛的人”。她可以看出這孩子和他的父親很像,但老凱恩斯的眼里有一種夢幻的神情,而這位維奇赫則因為在厄拉科斯長大顯得有些冷漠無情。

她也朝他微笑道:“我們的廚師中有一位城市弗雷曼人,他為宴會準備了一種特色穴地美食,也就是加了蜂蜜和芝麻的香料蛋糕。”

“弗雷曼菜系現在是一種皇家菜了?”帕多特·凱恩斯苦笑著問道。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他從沒把食物看作是食物之外的東西,而一直把這種正式宴會看作是對工作的一種干擾。

“所謂菜系只是一種……味道而已。”她的措辭很有技巧。同時目光閃爍。

“那我就當是否認了。”他說。

身材高挑的女侍者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手里拿著裝有藍色美瑯脂葡萄酒的細頸瓶。而最令當地人驚訝的是一整盤的魚被端了出來,魚旁邊還有張著嘴的巴塞爾貽貝。即使是最富有的居民也很少能品嘗到海鮮。

“啊!”一個仆人揭開了一個托盤上的蓋子,芬倫在桌子的另一端高興地說道,“我一定得好好嘗嘗這些埃卡茲蘿卜,嗯-嗯-嗯。謝謝你,親愛的。”仆人把黑醬澆到了蔬菜上。

瑪戈說道:“為我們尊貴的客人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

“讓我來告訴你們為什么這些蔬菜這么貴吧,”一位來自埃卡茲埃卡茲是半人馬阿爾法B星系的第四行星,人稱雕塑家的天堂,埃卡茲星球上盛產煙木,一種僅憑人類的意識就可以隨意塑造其外形的植物。的外交官忽然抱怨起來,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這位名叫比迪克·納爾維的人雖然個子矮小,但卻聲如洪鐘:“對農作物的破壞已經大大減少了我們對整個帝國的蔬菜供應量。而我們已經把這種新的瘟疫命名為‘格魯曼疫病’了。”

他怒視桌子對面的格魯曼格魯曼是牛舍星系的第二行星,統治家族是莫里塔尼。大使,一個身材魁梧、嗜酒如命、皮膚黝黑的男人,然后指責道:“我們還發現在伊拉迦,在我們的煙木森林里出現了生化破壞的痕跡。”帝國上下都非常珍視埃卡茲煙木雕塑,它可以通過人類思維的力量來引導生長。

盡管對面那個莫里塔尼家族的人身材魁梧,但他說話的聲音卻非常尖細刺耳:“不過是埃卡茲人再次裝作物資短缺,想要推高價格而已。這是個老把戲了,自從你的那些賊人祖先被逐出古地球以來就屢試不爽。”

“根本不是這樣的——”

“先生們,拜托。”芬倫打斷了他們。格魯曼人一直是一個非常反復無常的民族,只要感覺受到了一點侮辱,他們就會瘋狂地報復。芬倫覺得這一切都很淺薄,也都很無聊。他看向他的妻子:“我們是不是把座位安排錯了,親愛的,嗯哼?”

“或者從客人名單開始就錯了。”她打趣道。

禮貌而尷尬的笑聲在桌子周圍響了起來。爭吵的人這才安靜下來了,盡管他們仍在互相怒目而視。

“很高興看到我們杰出的行星學家帶來了他帥氣的兒子,”哈克南男爵油腔滑調地說道,“真是個相當漂亮的小伙子。你絕對是這里最年輕的客人了。”

“我很榮幸能來這里,”男孩回答,“和這么多受尊敬的人在一起。”

“我聽說,你準備將來接替你的父親。”男爵接著說道。瑪戈卻從他低沉的聲音中察覺到一絲隱藏著的諷刺意味。“也是,沒有行星學家的話我們可怎么辦呀。”事實上,凱恩斯很少出現在城里,也幾乎沒有向皇帝提交過規定的報告,但沙達姆卻沒有注意到或在意這一點。瑪戈從她丈夫那里打聽到的是皇帝正忙于其他——還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

年輕人熱情的雙眼亮了起來。他舉起一個水瓶,說道:“我提議為我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干杯!”帕多特·凱恩斯則對兒子的大膽舉動很是贊賞,也對自己沒有首先想到這個社交禮節而感到驚訝。

“好主意啊。”男爵大大咧咧地附和道。瑪戈察覺到了他聲音中的懈怠,估計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香料葡萄酒。

這個只有十二歲的男孩聲音堅定地說著祝酒詞:“祝愿所有在這里展示給我們的財富、食物和水源,都無法與你們富足的內心相比。”說完他抿了一口水。

聚集在一起的客人都對祝酒詞表示了贊同,瑪戈卻從他們眼中看出了閃爍的貪婪。行星學家則坐立不安起來,隨著碰杯次數的減少,他也終于開始說出他的想法來:“芬倫伯爵,我知道您建造了一個精心設計的熱帶溫室。我很有興趣去看看。”瑪戈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凱恩斯會接受邀請,為什么他會從沙漠到這里來了。他穿著樸素但很實用的束腰外衣和馬褲,披著一件沙棕色的斗篷,根本不像一個皇室仆人,倒更像是一個骯臟的弗雷曼人。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我們的小秘密了,嗯-嗯-啊?”芬倫噘起嘴唇,顯得很不自在,“我本來是打算今晚把溫室展示給客人們看的,但遺憾的是某些……嗯-嗯-啊,延誤讓這一切變得不可能了。也許改天吧。”

“你造了一個私人的溫室,這豈不是在向厄拉科斯人炫耀他們無法擁有的東西嗎?”年輕的維奇赫問道。

暫時無法擁有。”帕多特·凱恩斯低聲糾正道。

瑪戈聽見了這句話。有意思,她這才意識到低估這個粗獷的男人,甚至低估他的兒子都是個錯誤。“從帝國各地把植物收集起來肯定是一個令人欽佩的目標吧?”她耐心地暗示道,“我把這看作是一種對宇宙所能提供的財富的展示,并不是想提醒人們缺少什么。”

帕多特·凱恩斯用低沉而堅定的語氣告誡身旁的年輕人:“我們到這里來不是要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的。”

“相反的,請說明一下你的觀點吧,”瑪戈催促道,試圖不去理會埃卡茲大使和格魯曼大使正隔著桌子交換侮辱性的眼神,“我們不會生氣的,我保證。”

“是啊。”一位坐在宴會桌中間區域的迦太格武器進口商附和道。他的手指上滿是寶石戒指,重得幾乎無法抬起手來,“解釋一下弗雷曼人的想法吧。我們都想知道呢!”

凱恩斯慢慢地點了點頭,說道:“我和他們住在一起很多年了。要想了解弗雷曼人,首先就必須明白生存是刻在他們骨子里的東西。他們什么東西也不會浪費。所有東西都會被回收再利用。”

“榨干最后一滴水,”芬倫說,“甚至是尸體里的水,嗯-嗯-嗯-嗯?”

凱恩斯看了看兒子,然后又回頭看著瑪戈:“而你的私人溫室需要大量這種珍貴的水才能維持。”

“啊,但是作為帝國監察員,我可以用自然資源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芬倫指出,“我認為花在我妻子溫室上的錢是值得的。”

“你當然有權這么做,”凱恩斯說,他的語氣像屏蔽場城墻屏蔽場城墻是厄拉科斯北部地區的一座山脈,它保護著一小塊區域不受星球科里奧利風暴的影響。一樣堅定,“而我是沙達姆皇帝的行星學家,就像我是他之前的皇帝埃爾魯德九世的行星學家一樣。芬倫伯爵,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我不會在這兒做一個生態問題演講的。我只是回答你夫人的問題。”

“好吧,那么,行星學家,告訴我們一些關于厄拉科斯的不為人知的事情吧,”男爵說道,眼睛盯著桌子,“你在這兒待的時間確實也夠長了。而我死在沙漠里的人比死在哈克南要塞里的人還要多。公會甚至不能在星球軌道上部署足夠多的氣象衛星來提供可靠的監測和預報。這是最令人沮喪的。”

“不過,多虧了香料,厄拉科斯也是最賺錢的星球,”瑪戈說,“特別是對您來說,我親愛的男爵。”

“這顆星球不愿意被人理解,”凱恩斯說道,“要想知道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需要用比我短暫的一生更長的時間才行。我只知道一點:我們必須學會如何與沙漠共處,而不是與之對抗。”

“那弗雷曼人恨我們嗎?”寇拉公爵夫人,一位皇族遠親問道。她邊說邊把一叉子白蘭地調味的小牛胸送進嘴里。

“他們是與世隔絕的,不信任任何弗雷曼以外的人。但他們也是誠實、直接的人,有一種榮譽準則,在座的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這種準則。”

瑪戈優雅地揚起眉毛,問出了下一個問題,并仔細觀察他的反應:“我們聽說你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這是真的嗎,行星學家?”

“我仍然是帝國的仆人,我的夫人,雖然有很多東西需要從弗雷曼人身上學習。”

當第一道甜點上桌時,座位上的人們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聲音更加嘈雜了。

“我們的皇帝仍然沒有繼承人。”格魯曼大使盧皮諾·奧德評論道。這個大個子男人的聲音輕快而尖銳,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在不停地喝酒。“他只有兩個女兒,伊勒瑯伊勒瑯·科瑞諾公主是第八十一任帕迪沙皇帝沙達姆·科瑞諾四世和阿妮魯爾,一位貝尼·杰瑟里特隱秘者的大女兒。她也是未來皇帝保羅·厄崔迪的妻子。和查麗絲。我并不是說女人不值錢……”說著他用炭黑的眼睛調皮地四下看了看,發現桌旁有幾位女士投來了顯而易見的反對目光。“但假如沒有男性繼承人,那么科瑞諾家族必須讓位給另一個大家族。”

“假如他也能活得和埃爾魯德一樣長,那么我們皇帝的壽命可能還有一個世紀呢,”瑪戈指出,“也許你沒聽說阿妮魯爾夫人又懷孕了?”

奧德承認了這一點。“我的職責有時會讓我遠離主流新聞,”說著他舉起了酒杯,“讓我們祝愿下一個是男孩。”

“是啊,是啊!”幾位食客跟著喊道。

但埃卡茲的外交官比迪克·納爾維卻對他做了一個下流的手勢。瑪戈聽說過阿曼德·埃卡茲大公爵和格魯曼的莫里塔尼子爵之間長期以來的仇恨,但她沒意識到這種仇恨竟有如此嚴重。她真希望自己沒把這兩個仇敵安排得這么近。

奧德抓起一個細頸瓶,沒等仆人給他倒自己搶先倒了些藍葡萄酒,然后說道:“芬倫伯爵,你有許多以我們皇帝為主題的藝術品——繪畫、雕像、刻有皇帝肖像的牌匾。沙達姆是不是把太多的錢投入到這種太過自我的項目中了?現在帝國的各個角落里都是這種東西。”

“而有人一直在損毀它們,或是把它們推倒在地。”那位迦太格武器進口商哼了一聲說道。

瑪戈又想到了身邊的那位行星學家和他的兒子,便從甜點盤里選了一塊美瑯脂甜蛋糕給他們。看來有些客人們還沒有聽說那些謠言,比如這些善意的藝術品禮物里其實都裝有監視裝置,皇帝通過它們監視帝國的動向。比如奧德身后那面墻上的牌匾就是這種東西。

“沙達姆希望能在歷史上留下他的印記,嗯-嗯-嗯?”芬倫說,“我認識他很多年了。他希望脫離他父親的政策,畢竟他父親在位太久了。”

“也許吧,但他忽略了對薩多卡普通士兵的訓練,而任憑他的將軍們……他們的軍銜叫什么來著?”

“波薩格波薩格是薩多卡軍團里的將軍級別的司令官。。”有人回答。

“對,任憑他們的數量不斷增加,這就導致了過高的養老金和其他福利支出。薩多卡軍的士氣肯定下降了,因為他們被要求用越來越少的資源去完成更多的任務。”

瑪戈注意到她的丈夫進入了一種象征著危險的安靜狀態。他的大眼睛現在瞇成了一條縫,死死盯著那個愚蠢的醉漢。

這時一個女人對格魯曼大使耳語了幾句。他這才伸出手指摸了摸酒杯的邊,說道:“哦,對,我很抱歉在一個如此了解我們的皇帝的人面前說了這些顯而易見的事。”

“奧德,你就是個白癡。”納爾維大吼了一聲,仿佛他一直在等待機會侮辱他似的。

“而你就是個傻瓜,一個死人。”格魯曼大使站起身來,把身后的椅子都撞翻了。他起身太快,時機也太精準了。難道他是假裝喝醉了,只是為了找一個借口來激怒對面那個人?

盧皮諾·奧德忽然抽出一支閃閃發光的刀盤手槍,伴隨著一陣刺耳的槍聲,他向著對手反復射擊。難道這就是他的計劃,所以才要先激怒埃卡茲對手?刀盤手槍撕裂了納爾維的臉和胸部,早在刀鋒上的毒藥生效前就致死了。

參加宴會的客人們大聲喊叫起來,四散奔逃。男仆一把抓住跌跌撞撞的大使,從他手中奪走了那件早已彈盡的武器。瑪戈只是呆坐在那里,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驚訝。我錯過了什么?埃卡茲和莫里塔尼家族之間的仇恨到底有多深

“把他關進一個地下隧道里去,”芬倫命令道,“派一名衛兵全天候守著他。”

“但我有外交豁免權!”奧德抗議道,他的嗓音更尖了,“你不敢把我關起來。”

“永遠不要假設我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伯爵瞥了一眼周圍那些驚惶失措的面孔,“我大可以讓我的其他客人懲罰你,然后再行使他們自己的……豁免權,嗯-嗯-嗯?”說著芬倫揮了揮手,于是那個噴著口水的人被帶走關了起來,直到芬倫安排他回格魯曼為止。

這時醫護人員才匆匆趕來,這些人就是芬倫之前在溫室事故中見到的那批醫護人員。顯然,他們已經不能為殘缺不全的埃卡茲大使做任何事了。

今天這里的死亡人數可真多,芬倫尋思著,而且一個也不是我殺的

“嗯-嗯-嗯-啊,”他對站在他旁邊的妻子說道,“我擔心這將成為一個……事件。埃卡茲大公爵一定會提出正式申訴的,目前還不知道莫里塔尼子爵會如何回應。”

他命令仆人們把納爾維的尸體抬出大廳。許多客人已經分散到宅邸的其他房間了。“我們把人們叫回來好嗎?”他緊握著妻子的手,“我討厭看到今晚就這樣結束。也許我們可以把那些藝人請回來,讓他們講些有趣的故事。”

哈克南男爵拄著他那根蟲頭手杖走到他們身邊:“芬倫伯爵,這是你的地盤,不是我的。你得把此事報告皇帝。”

“我會處理的,”芬倫簡潔地回答,“我本來也要去凱坦星處理另一件事,我會給沙達姆提供必要的細節。還有適當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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