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寨里的紙文明:中國少數民族剪紙藝術傳統(tǒng)調查與研究(第四卷)
- 喬曉光主編
- 9099字
- 2021-11-19 10:37:14
三、中國剪紙研究的歷史及其方法
中國剪紙研究的歷史并不是很長,古代歷史文獻中有關剪紙的記載很少。古代絲綢之路沿途的剪紙考古實物的發(fā)現,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進入剪紙歷史的大門,但這個研究才剛剛起步,有待于進入一個更完整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去發(fā)現問題。真正學術意義上的剪紙研究是近幾十年才開始的。關于剪紙的搜集、整理與出版是從20世紀初開始的,做這些事情的是歐洲人和東亞的日本人。隨后是早期民俗學界和美術界對剪紙的關注。真正的剪紙文化研究,是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了。
(一)中國民間剪紙的田野調查研究與出版
1924年日本人曾搜集中國北方的剪紙繡花樣編印了《中國刺繡圖案》(圖23),1921年法國人曾搜集中國南方剪紙圖樣,編輯了《中國剪紙藝術》,但有關民間剪紙的研究主要是在國內。20世紀30年代,由于民俗學在中國的興起,以及抗戰(zhàn)時期延安革命文藝工作者對民間剪紙的關注和借鑒,產生了比較早的剪紙研究成果,如1946年,詩人艾青和木刻藝術家江豐在張家口編印了《民間剪紙》,1949年9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再版,改名為《西北剪紙集》,增補了延安時期的木刻新剪紙(圖24)。

圖23 日本3K會編《中國刺繡圖案》,1999年再版

圖24 《西北剪紙集》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有關剪紙的出版物主要是一些剪紙圖案的小畫冊,剪紙被作為一種工藝紋飾來介紹。同時期的新剪紙作為裝飾類藝術在期刊、報紙上也有一定的普及和使用。有關剪紙研究的重要學術成果主要集中在改革開放以來這30多年中,20世紀80年代初學術界對黃河流域的陜西、山西、山東、河北等北方漢民族鄉(xiāng)村剪紙的民俗及民間藝術的研究影響很大,如1981年出版的《延安剪紙》(江豐編,人民美術出版社)比較早地反映了陜北延安地區(qū)在民間剪紙方面比較系統(tǒng)深入的田野普查成果。同時第一次以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推出了延安地區(qū)代表性的鄉(xiāng)村婦女剪紙傳承人。隨后的1984年,文化部門根據陜西安塞縣的民間剪紙普查成果也印制了圖冊《安塞剪紙》(陜西省延安地區(qū)安塞縣文化文物局、安塞縣文化館編,陳山橋、殷超編輯)。這種由民間剪紙傳承地文化部門自行印制的剪紙圖冊,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基層民間文化工作成果匯編交流的一種普遍方式,如陜西富縣文化館編印的《張林召剪紙選》,山西省靜樂縣文聯(lián)、文化局、文化館編印的《靜樂民間剪紙》等。這些從鄉(xiāng)村婦女手上調查收集上來的剪紙紋樣,真實記錄了鄉(xiāng)村民俗生活的文化內涵,也記錄了民間剪紙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
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靳之林的剪紙研究專著《抓髻娃娃》《生命之樹》,這兩部著作在作者十多年的田野調查基礎上,開創(chuàng)性地建立了民間剪紙領域的研究方法,推出了集民俗、民藝、考古學貫通一體的學術研究成果,對民間美術的學術研究產生了比較深遠的文化影響。2002年靳之林這兩部專著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再版時,又增添了《綿綿瓜瓞與中國本原哲學的誕生》。20世紀90年代,有關民間剪紙的調查研究進一步普及推廣,出版了《中國民俗剪紙圖集》(潘魯生編著,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92年),《陜北民間剪紙釋要》(宋如新編著,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同時也出現了對少數民族剪紙研究的學術成果。比較突出的有胡容、周衛(wèi)主編的《東北民族民間美術總集·剪紙》(遼寧美術出版社,1995年),其中有滿族剪紙的研究成果;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學藝術研究室編的《苗族民間剪紙》(鐘濤搜集整理,貴州美術出版社,1987年),這本小畫冊在多年田野調查基礎上,比較詳細具體地介紹了與苗族刺繡相關的剪紙花樣,該書2004年經擴充豐富后再版;臺灣《漢聲》雜志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搜集整理的大陸各地的民間藝術與文化作品,定期出版發(fā)行。
進入新世紀以來的剪紙研究,在田野資料及歷史文獻方面有了比較深入的發(fā)展,代表成果有《潮州民間美術全集·潮州剪紙》(楊堅平編著,汕頭大學出版社,2000年)、《薩滿剪紙考釋》(王紀、王純信著,時代文藝出版社,2007年)、《中國民間剪紙史話》(王樹村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中國民間美術全集·剪紙》(程征主編,江蘇美術出版社,2002年)、《古樹開花:民間剪紙藝術大師郭佩珍》(霍文多著,陜西旅游出版社,2008年)等。新世紀初,配合中國民間剪紙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出版的剪紙專著有:《中國民間剪紙?zhí)觳艂鞒姓叩纳詈退囆g》(喬曉光主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關注母親河: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剪紙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喬曉光主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理念在中國的普及,也影響和推動了剪紙的文化研究與田野搶救工作的開展。比較大范圍的民間剪紙調查,使對剪紙的文化發(fā)掘與地域性的藝術傳統(tǒng)梳理更加系統(tǒng)化、規(guī)模化。這期間出版的有關剪紙的圖書有《中國民間剪紙史》(王伯敏著,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6年)、《活態(tài)的紙文明:作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中國剪紙傳統(tǒng)》(喬曉光主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新世紀初以來開展了“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其中的《中國民間剪紙集成》(馮驥才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項目已出版5個卷本,包括蔚縣卷、豫西卷、醫(yī)巫閭山卷、和林格爾卷、陜北卷等;另有5卷本大型畫冊《陜西剪紙》出版,涉及陜西省各地區(qū)有代表性的剪紙傳統(tǒng),集陜西剪紙調查、研究之大成,也是陜西省各地區(qū)改革開放以來剪紙?zhí)镆罢{查成果代表性作品的集萃。
縱觀以上國內外關于民間剪紙研究現狀,其成果主要反映在以黃河流域為主的漢民族地區(qū)民間剪紙研究領域內。少數民族剪紙研究中關于苗族、滿族的剪紙研究比較領先,其他少數民族剪紙很少涉及,雖然也有文章偶爾提及,但總體上講,缺乏基礎性的田野調查和深入的歷史文化和民俗方面的研究。中國民間剪紙已有近1500年的歷史,應當說中國民間剪紙是中華民族有代表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是中國古代紙文明形態(tài)的活態(tài)傳承。中國民間剪紙作為具有普遍性和文化多樣性的民族藝術傳統(tǒng),其中蘊含著豐厚的民族文化內涵,尤其是少數民族剪紙,更具有文化的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2002年春節(jié),在陜北延川縣舉辦的中國民間剪紙申遺啟動大會上,我們就意識到對少數民族剪紙的田野調查,還有許多尚未認識到的盲區(qū)和空白。
進入新世紀,全球化以及快速發(fā)展的現代化和新農村建設都使已經瀕危的少數民族剪紙傳統(tǒng)處于亟待搶救保護的境地。2003年我們拍攝申遺紀錄片時深切地感受到民間剪紙在鄉(xiāng)村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在貴州黔東南苗族最集中的地區(qū)調查中,我們感受到少數民族剪紙?zhí)幘碁l危的嚴重程度,首先是缺乏基礎的田野普查,二是民俗傳承現狀趨于瀕危,三是傳承斷代。如何能在老一輩民間剪紙傳人在世的時候,在民俗傳承瀕危但還沒有消亡的時期,去抓緊搶救發(fā)掘少數民族剪紙藝術傳統(tǒng),從而梳理出少數民族剪紙習俗文化傳統(tǒng)及藝術傳統(tǒng)的基本形態(tài),這對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保護,對中國民間剪紙藝術的教育傳承都是十分有益的基礎工作。新世紀的前20年也是搶救發(fā)掘整理少數民族剪紙藝術傳統(tǒng)的最后機會,實際上,十多年前許多民族的剪紙傳統(tǒng)已趨于衰落,許多20世紀初出生的老一輩民間剪紙傳承人都已悄然離去了。在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農耕文明轉型期,也是一個多民族鄉(xiāng)村古老文化記憶快速消失的時期,搶救式地記錄中國剪紙這樣一筆文化多樣性的世界遺產,也是時代的使命和責任。
(二)中國少數民族剪紙調查綜述
關于少數民族藝術研究,毛艷在其《中國少數民族藝術研究史(1900-1949)》一書中,進行了系統(tǒng)整體的梳理。肇始于20世紀初的中國少數民族藝術研究,正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重要時期,也是文化界思想發(fā)生巨大轉折的時期。20世紀上半葉是中國現代文化與現代知識各類學科開放發(fā)展的活躍時期,許多西方的現代文化理念、學術思潮和經典著作,相繼傳入中國并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少數民族藝術被關注研究的開端即是在這樣一個大的時代背景下開始的。
少數民族藝術的日常生活形態(tài)首先進入了人類學、社會學以及民族藝術學的視野,不同學科的研究者注重田野調查的方法,也有學者同時強調重視傳統(tǒng)歷史文獻的方法。民族學、人類學家岑家梧即注重少數民族藝術的發(fā)生學研究、注重少數民族藝術圖騰文化價值的發(fā)現、注重少數民族藝術社會學意義的研究。20世紀上半葉的少數民族藝術研究提出了許多學術基本問題,也開展了大量的田野調查,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但同時也存在著一些問題,如過于強調“原始性”與“蠻荒性”,缺少對少數民族文化源自其內部文化價值的認同與深入研究;少數民族藝術門類研究不平衡,有些研究失于單一,藝術樣式調查記錄也過于單一,缺少文字、圖片、錄音、錄像等手段的保存。
其中涉及少數民族剪紙藝術的研究是空白。
今天,又是一個新世紀初的文明轉型期,不同于上世紀初葉的是,現在面臨的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現代化與傳統(tǒng)的文化沖突與時代變化的問題。今天我們面臨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文明轉型期,全球化及現代工業(yè)化、城市化的發(fā)展,正在使古老農耕文明傳承下來的傳統(tǒng)文化,面臨流變、衰退、瀕危處境。今天我們開展的中國少數民族剪紙藝術的田野調查與研究,首先是搶救式地發(fā)掘記錄這些民族地區(qū)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完善中國剪紙文化多樣性的完整文化形態(tài)。所以,并不僅僅是完成一個社科基金藝術學的國家重點項目,而是要摸清中國少數民族剪紙藝術活態(tài)傳承的家底,并以具體深入的方法與方式,完整記錄少數民族剪紙藝術這筆豐富多彩的民族藝術遺產,這也是新世紀初葉田野調查的最后機會。
十多年的中國少數民族剪紙藝術傳統(tǒng)調查,讓我們摸清了少數民族剪紙文化分布的整體形態(tài),也通過把剪紙還原村社活態(tài)文化研究的方法,發(fā)掘梳理出了不同民族社區(qū)剪紙藝術傳統(tǒng)及相關文化的田野文本。根據我們田野調查的信息,在中國境內有30多個少數民族具有剪紙習俗傳統(tǒng),包括哈尼族、德昂族、拉祜族、傈僳族、苗族、布依族、侗族、水族、仡佬族、白族、彝族、納西族、傣族、毛南族、瑤族、壯族、黎族、滿族、蒙古族、鄂倫春族、赫哲族、鄂溫克族、維吾爾族、錫伯族、柯爾克孜、哈薩克族、回族、土族、土家族、羌族、藏族、裕固族、達斡爾族等。
30多個少數民族剪紙傳統(tǒng)的發(fā)現,使我們看到了一個文化多樣、藝術多彩的中國剪紙的完整形態(tài),補充了以往漢民族剪紙一統(tǒng)天下的單一文化形態(tài)。分布在邊疆地區(qū)的許多少數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是一個歷史移動文明的遺存。我們在田野調查中發(fā)現,許多民族都有自己不斷遷徙的歷史,我們從這些民族的村社文化和剪紙傳統(tǒng)中,看到了這些民族久遠的歷史身影。那些“直過”民族(從原始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民族)更是保留了原始文化遺存的藝術思維意識以及相匹配的文化符號。區(qū)域性多民族的生存共處,也為文化的交流、傳播與融合帶來可能,四川阿壩地區(qū)理縣嘉絨藏族與羌族的剪紙就是受到漢民族文化影響的藝術傳統(tǒng)。南方一些少數民族的剪紙文化內涵中,關聯(lián)著古老的祖先崇拜和族群歷史的傳說和記憶,歷史活在當下的民間,而每年不斷循環(huán)重復舉行的祭祀儀式,即是歷史的重溫與復活。
少數民族剪紙傳承人群的文化身份是復雜的,村寨的剪紙傳承人群包括日常生活的女性傳人、日常生活的男性傳人、村社巫師身份的男性傳人、寺廟宗教身份的男性傳人等。一部村社的剪紙藝術史也是村莊活態(tài)文化的圖像志與口傳史,在田野調查中我們發(fā)現支撐剪紙紋樣與功能內涵的是村社中的口頭傳統(tǒng)文化,口傳文化與紋飾圖形的互補共生,是民族藝術生成的最基本的要素,這也是學術研究中常常因學科之隔被忽略的問題。民族藝術存在于一個活態(tài)文化的整體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時空一體,口傳與圖像一體,不同門類藝術也常常在祭祀與儀式中互為一體,因此,從少數民族本原文化之根去認識其藝術的特征,這是我們在方法論上的收獲之一。剪紙不是一種孤立存在的藝術事物,剪紙是存在于具體民族具體村莊里活態(tài)文化中的事實。
北方地區(qū)的狩獵(漁獵)與游牧民族,他們的剪紙藝術呈現出獨有的剪影藝術形式。他們的口頭語言中沒有剪紙的名詞,表達剪紙的口語都是用動詞描述行為。更為獨特的是這些民族使用的剪紙材料是非紙材的,他們常使用樹葉、樹皮、厚的布帛等不易折疊剪制的材料,他們的剪紙只鉸大形,從不折剪。森林、草原狩獵游牧的生存方式,深刻影響了這些民族的藝術思維方式和敘事手法,他們善于表現動物,注重動物剪影式造型的生動表現,藝術手法簡約。動物身上無花草裝飾,這和以麥作、稻作農業(yè)種植勞動為主的民族不一樣,農業(yè)種植民族注重花草紋樣,同時也大量使用花草紋樣裝飾剪紙細節(jié)。不同的生存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同的生產生活方式、不同的文化信仰內涵,這些因素都深刻影響了藝術作品的生成和敘事方式。東北地區(qū)以馴鹿為生的鄂溫克族,他們對鹿的生命崇拜和與鹿的朝夕相伴,塑造了其獨有的“以鹿為美”的審美價值觀,他們“刻木紀事”式的柳木玩具,用類比的藝術思維生動象征地表達了鹿的身體符號,鹿的形象與身體成為鄂溫克人最本能的一種視覺體驗。
少數民族剪紙藝術傳統(tǒng)田野調查的過程,也是我們認知民族藝術傳統(tǒng),開拓民間美術研究方法與成熟學科、學術建設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的事實發(fā)現和活態(tài)文化具體完整的調查梳理,為我們帶來了豐厚的收獲。在不同民族村寨這一座座活的民族文化“圖書庫”中,我們打開一部部以人為本的活的“圖書”,讀到了少數民族剪紙藝術的文化長卷。
(三)中國民間剪紙的田野發(fā)現與社會實踐
梳理近百年中國剪紙的歷史命運,我們會發(fā)現正是在大的歷史變革時期,傳統(tǒng)剪紙悄然登上了歷史舞臺。尤其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剪紙作為一種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民間藝術形式,融入了革命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央美術學院和中國剪紙的緣分也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的。
1.到人民中去:解放區(qū)的剪紙采風與延安木刻創(chuàng)作
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時期,1942年毛澤東發(fā)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了到民間去,向人民群眾和優(yōu)秀的民間文化藝術學習的文藝方針。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普及工作成為解放區(qū)文藝的重點;深入農村,深入到基層生活中去,成為黨對文藝知識分子的要求。“文化下鄉(xiāng)”“畫家下鄉(xiāng)”的潮流帶動了解放區(qū)美術家對民間美術研究的深入。1943年2月,詩人艾青和木刻家古元曾去三邊(安邊、定邊、靖邊)分區(qū)考察陜北民間窗花。在鹽池縣、定邊縣、靖邊縣等地,幾乎家家都有窗花,艾青和古元挨家挨戶地進門觀看,他們拿出紙來和農民們交換窗花。1943年12月,魯藝組成工作團赴綏德分區(qū)下鄉(xiāng),華君武、計桂森等人在深入農村的過程中曾收集160余幅民間剪紙。
古元、羅工柳、夏風、力群等人還曾吸收民間剪紙的藝術形式,創(chuàng)作出一批新穎的表現邊區(qū)現實生活的木刻剪紙。古元借鑒民間剪紙與民間木版年畫的藝術形式,大膽嘗試,改變了學院派以往的光影表現手法,以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民間形式語言,創(chuàng)造了藝術“民族化”的典范。1946年江豐和艾青在搜集整理民間剪紙的基礎上出版了《民間剪紙》畫冊,江豐在延安魯藝轉移到華北聯(lián)合大學時,提出了要“開設民間美術課,先開辦窗花剪紙課,然后再建起連環(huán)畫和年畫課”。
2.民族文化的復興:延安地區(qū)的剪紙普查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沉寂的民間文化開始復蘇,昔日約定俗成的民間文化又開始活躍在民眾的日常生活中,民間美術正是伴隨著社會化民間文化的復蘇開始興盛起來的。80年代初期,一方面改革開放的國策激勵著民族振興發(fā)展的熱情,十年浩劫的結束,人民的生活開始呈現出對以往傳統(tǒng)文化自發(fā)的熱情。改革開放初期鄉(xiāng)村民間文化傳統(tǒng)的復蘇,為民間美術的復興提供了最直接的現實生活的文化土壤。另一方面是當時大的時代背景,國家文化理念中對民族文化的關注,以及主流精英文化思潮中對文化尋根的熱情。
80年代是國家文化體制內民間美術調查、收集、整理工作,以及與民間美術相關的社會活動和展覽非常活躍的時期(圖25)。當時,為了讓廣大農村勞動婦女剪紙群體重新拿起剪刀,由剪紙、刺繡帶動、傳承、發(fā)展中國民族民間文化,延安地區(qū)文化館和延安地區(qū)所屬安塞、洛川、延川、富縣、黃陵、延長、吳旗和延安市區(qū)等13個縣區(qū)的文化館與文化站,率先發(fā)動了以民間剪紙為主體的民間美術普查,之后在普查的基礎上邀請農村勞動婦女剪紙能手辦剪紙創(chuàng)作班。以普查做得最徹底的安塞縣為例,組織兩人一組的4組普查隊,對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村戶的勞動婦女進行一戶不漏的拉網式民間剪紙大普查。安塞全縣當時總人口約5萬人,婦女人口約2.5萬人,其中約2萬婦女會剪紙,剪紙能手約1000人,稱得上藝術家的約200人,當時取名叫“種子選手”。其中可稱為剪紙藝術大師者40人,除白鳳蓮、李秀芳在40歲以下之外,其他38位都是在當地農村有影響的老年剪紙能手。

圖25 靳之林帶領6位剪花婆婆到中央美術學院傳授民間剪紙技藝(圖片由靳之林提供)
邀請這些老年剪紙能手到縣里參加文化館舉辦的“剪紙創(chuàng)作班”是一件比較艱難的工作,因為“文革”中有些人受過批判,不敢再拿起剪刀鉸傳統(tǒng)剪紙。當時為了說服這些老人重新拿起剪刀,我們做了許多細致耐心的工作。有些老年剪紙能手住在偏僻的大山深溝里,很多人沒有進過縣城,文化館的工作人員是用手推架子拉她們進的城。
延安地區(qū)的大普查不僅確立了民間美術作為民族藝術文化主體的身份價值,同時發(fā)掘出不同村莊中代表性的天才傳承人,發(fā)現了傳統(tǒng)民間剪紙中大量有民俗價值的文化記憶,并且激活了剪紙傳承人的創(chuàng)造熱情,創(chuàng)作出大量有深層民間文化內涵的剪紙作品。當年在延安地區(qū)領導普查工作的靳之林后來撰寫的《抓髻娃娃》《生命之樹》《綿綿瓜瓞》三部著作,即是這一時期民間美術普查和研究成果的集中體現。這三部著作代表了這個時代研究民間美術的方法論和開拓性的文化視野。1980年4月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改革開放以來第一個大型剪紙展“延安地區(qū)民間剪紙展覽”,展覽首次以民間剪紙藝術家署名的方式,推出了具有民俗內涵的傳統(tǒng)型剪紙以及現實生活題材的新剪紙。展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并于1981年赴法國巡回展出,這預示著中國民間剪紙已開始進入主流文化舞臺,開始揚名海外。
3.鄉(xiāng)村社區(qū)的文化傳承:延川剪紙大普查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的深化改革和對外開放的深入發(fā)展,帶來了中國歷史上經濟建設空前規(guī)模的高速發(fā)展。中國農村市場經濟體系的建立和農村人口的大規(guī)模流入城市,從根本上動搖了兩千多年來中國農村自然經濟生產方式和農耕文化的社會基礎。對外開放帶來的西方文化沖擊和農村文化的快速城市化,迅速改變著中國農耕民俗文化這個作為原生態(tài)的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如果說20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勞動婦女剪紙群體第一次被迫放下剪刀,是由于“文革”那個特殊時代造成的,那么這次則是因鄉(xiāng)村社區(qū)對中國農耕文化和經濟基礎的動搖,一個幾千年農耕文明的變革時代正在開始。
2004年延川縣剪紙大普查,與1978年安塞剪紙的普查是在完全不同時代背景下開始的,目的都是讓農村勞動婦女重新拿起剪刀,延續(xù)、傳承、發(fā)展原生態(tài)的傳統(tǒng)民族民間文化,不讓民族文化發(fā)生斷裂。延川的普查首先由小程民間藝術村所在地的土崗鄉(xiāng)開始試點取得經驗,然后抽調全縣40人的普查骨干隊伍,分六組分批進入城區(qū)與各鄉(xiāng)鎮(zhèn)村戶。普查的宗旨是:“縣不漏鄉(xiāng),鄉(xiāng)不漏村,村不漏戶,戶不漏人。”建立集作者剪紙作品、生活照和生活藝術簡歷于一體的個人檔案。普查的結果顯示,延川縣城鄉(xiāng)14萬余人口,約一半的婦女中,有1.5萬人可以拿起剪刀剪紙。這次普查是由延川縣政府和長征藝術基金會支持完成的,普查成果的剪紙作品和剪紙作者個人檔案應邀在2004年上海國際藝術雙年展中隆重推出。
通過延川剪紙普查作為一個試點個案,取得經驗,摸索在市場經濟新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下,如何傳承發(fā)展幾千年來的民族民間文化傳統(tǒng),避免民族文化斷裂。靳之林認為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應該是一項全方位社會工程,由全社會來共同創(chuàng)造民族民間群體文化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條件下生存發(fā)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在剪紙的搶救和保護工作中,通過普查才能摸清家底,進而制定傳承保護方案。保護更要著眼于人,著眼于民族民間文化創(chuàng)造者個人和創(chuàng)造者群體,而不能見物不見人。
4.中國剪紙申遺:村社活態(tài)文化的調查與研究
1999年11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了“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項目,項目評選活動被正式納入已啟動的“世界遺產”項目中,這意味著世界不同民族地區(qū)瀕危的活態(tài)民族文化傳統(tǒng),將被作為人類文化遺產給予保護和傳承。而且在教科文組織制定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中,明確了“搶救”工作在其中的重要地位。
作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剪紙傳承人的普查搶救工作迫在眉睫,2003年12月,中央美院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完成了中國民間剪紙申遺的基礎工作(圖26),文件中包括中、英文申遺文本,申遺錄像文件《正在消失的母親河——作為非物質文化的民間剪紙》,22位不同民族社區(qū)民間剪紙?zhí)觳艂鞒姓呱罴按碜髌返钠詹椤⑹占⒄砉ぷ鳎F州苗族社區(qū)的民間剪紙傳承保護項目的啟動工作,在陜北延川進行了民間剪紙原生態(tài)傳承保護模式試點,在教育領域召開了“中國高等院校首屆非物質文化遺產教育教學研討會”,推出《非物質文化遺產教育宣言》,2003年元月聯(lián)合北京高校創(chuàng)立中國首個遺產日“青年文化遺產日”。

圖26 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中國剪紙申遺大型剪紙展(喬曉光拍攝于2004年)
在剪紙申遺的過程中,中央美院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提出了“活態(tài)文化”的概念和村社文化的研究方法,主張以對民間剪紙生存的具體地域、具體文化類型的事實調查,發(fā)掘蘊含在具體區(qū)域生活中民眾普遍認同的文化內涵,發(fā)現推動地方“活態(tài)文化”傳統(tǒng)的“情感內驅力”,發(fā)現有地域針對性和文化效應的生存價值觀與村社文化傳統(tǒng)。2005年至2011年,中央美院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帶領研究生以河北省邢臺市平鄉(xiāng)縣后張范村“立夏祭冰神”為個案,開始了以“活態(tài)文化”為理論研究基礎的村社文化考察與研究。這一地區(qū)是東漢太平道的發(fā)源地,也是民間宗教信仰活動豐富活躍的地區(qū)。在調查過程中,發(fā)現了該地區(qū)和二十四節(jié)氣相關的節(jié)日祭祀活動“立夏祭冰神”(圖27),它以剪紙作為祭祀文化空間實現的重要手段,剪紙制作群體的鄉(xiāng)村婦女構成了自然、農業(yè)、節(jié)日、信仰、藝術以及村社組織與村民參與等多因素共生互存的“活態(tài)文化”形態(tài)。從中不僅可以觀察、發(fā)現民間藝術在鄉(xiāng)村生活中的文化存在,也可以從中感悟到村社文化在當下文化傳承中的作用及存在的問題。

圖27 河北平鄉(xiāng)舉辦“立夏祭冰神”活動時,婦女手持剪紙做的彩幡祭祀冰神(喬曉光拍攝于2007年)
“立夏祭冰神”的個案調查研究,使我們看到了民俗信仰、民間藝術、村社生活和社會背后潛在的關聯(lián)性,村社文化及其“立夏祭冰神”信仰活動,與自然災害通過“天人感應”的方式相對應,而民間剪紙和剪紙的制作群體在村社信仰儀式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作為與二十四節(jié)氣相關的“立夏祭冰神”體現了地方文化信仰與文化方式的獨特性,也體現了涉及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雙向因素的活態(tài)文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