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寨里的紙文明:中國少數民族剪紙藝術傳統調查與研究(第二卷)
- 喬曉光主編
- 13184字
- 2021-11-19 10:32:48
一、作為紙文明傳統的中國剪紙
(一)紙文明的概念與形態
2009年10月,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第四次會議上,中國申報的22個項目入選“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其中涉及與傳統紙文明相關的項目有宣紙傳統制作技藝、中國書法、中國篆刻、中國剪紙、中國雕版印刷技藝。這五項傳統項目,不僅連接著中國古代造紙術及與紙相關的文化類型,也表明了這些源遠流長的古代文化傳統,今天仍存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
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四大發明”之一造紙術的發明,極大地推動了古代文明的進程,也影響了世界文明的發展。“紙發明以后,它不僅在中國本土極為流行,并且向世界各地傳播。在東方,紙在2世紀時傳至朝鮮,3世紀時傳至日本。在南方,3世紀時傳至越南,7世紀前傳至印度。在西方,3世紀時傳至中亞,8世紀時傳至西亞,10世紀時傳至非洲,12世紀時傳到歐洲,16世紀時傳到美洲,并在19世紀傳入澳洲。”
造紙術的發明、發展和普及,積淀形成了獨具東方特色的中國古代紙的文明形態,這個形態同時作用于官方與民間,其中包含了兩大基本的傳統類型:一類是以官方和文人精英為主體,以漢字和書寫傳統為核心,以筆墨紙硯為工具材料形成的紙文明傳統,這個傳統包括書法、中國畫、古典書籍、官文、書信等;另一類是以鄉村勞動婦女和農民群體為主體,以傳統紋飾譜系為核心,以紙、剪刀、刻刀為主要工具材料所形成的民間紙文明傳統,其中包括剪紙、木版年畫、紙扎、燈彩、冥紙、紙馬等,它們也是歷代民俗生活的反映,是紙的文明功能和載體形式在生活中不斷拓展的產物。這兩類文化身份不同的紙文明傳統,滿足維系了中國漫長農耕時代的社會需求、生存信仰和文化的傳遞發展。今天,我們在依然傳承和遺存的紙文明形態中看到,剪紙是最具民族普遍性和生活使用廣泛性的傳統,也是歷史文化積淀悠久、深厚的文化傳統。
(二)中國剪紙的歷史
1.古代文獻中的“剪紙”
中國剪紙的歷史,也是一個紙文明的發現史和對本土藝術傳統不斷再認識的過程。關于剪紙的起源與生成,目前依舊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但隨著考古與文獻新材料的發現,以及田野研究的深入,許多問題漸漸有了線索與頭緒。剪紙正在由原來的民間手工裝飾花樣,趨向更具民族文化多樣性和普遍性的文化物種研究。
關于剪紙的文獻記載常被引用的材料有兩則:一是漢代司馬遷《史記·晉世家》記載的“剪桐封弟”的故事,另一則是東晉干寶《搜神記》中記載的方士以剪紙之人慰藉漢武帝思念亡妃的故事。這兩則傳說故事常被用作剪紙與皮影的起源史說。這些被記錄在古史典籍中的傳說文獻,依然是文字記載的傳說,其歷史的真偽有待考證,所以,作為剪紙起源的佐證其缺乏實證價值。
古史典籍文獻中被引用的有可信度的文獻,主要是漢代以后的典籍。南朝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記載“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又造華勝以相遺。登高賦詩”。“立春之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帖‘宜春’二字”
。唐代也有鏤金為“勝”的記載,實物可見收藏于日本奈良正倉院的“人勝”殘圖(圖1)。關于剪紙的文獻,唐代詩歌中有記載,詩人杜甫回憶自己安史之亂逃難時的《彭衙行》中,即有“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的詩句,詩句記載了唐代民間招魂的巫俗,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中也有“剪紙為小幡”的記載。這樣的招魂巫俗在今天的陜北鄉村中仍然遺存著。

圖1 日本正倉院藏唐至德年間的人勝殘片(圖版來源:傅蕓子著《正倉院考古記》)
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了北宋首都開封,每逢傳統祭日皆出售紙錢及各種紙祭品,供人購買焚化,慰藉神靈。尤其“七月十五日中元節。先數日,市井賣冥器、靴鞋、幞頭、帽子、金犀假帶、五彩衣服,以紙糊架子盤游出賣”。楊寬考證紙冥器用于祭祀始于魏晉南北朝
。這與當時盛行道佛神鬼觀念有關,紙質冥器制作簡便,而用紙代替祭祀實物已開始成為社會通行的風俗。
元代,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也曾在中國目睹祭品焚化的情景,“他們帶了各種棉紙制成的紙祭品,如披戴鞍韉的紙馬、男女紙傭、紙駱駝、紙甲、紙衣,還有滿袋的紙錢。他們將這些紙祭品同死者的尸體一同焚化。據他們說,這樣死者在歸天以后將會得到活的奴仆和牲畜以及金銀財寶”。這種習俗被約定俗成地沿襲至今,各地在清明節、七月十五、十月初一送寒衣祭祀亡靈和祖先時,都會供、燒紙制祭品和紙錢。
2.絲綢之路上的剪紙發現
迄今為止,有關古代早期剪紙實物的發現,是在絲綢之路沿途墓葬以及佛教石窟中的剪紙實物發現,其中涉及絲綢之路中國境內的新疆吐魯番地區、甘肅敦煌地區、陜西寶雞隴縣地區。應當說,中國是世界剪紙的發源地,是世界剪紙的原鄉。絲綢之路不但是中國造紙術和紙文明的傳播之路,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剪紙實物發現之地。中國西北地區的新疆吐哈盆地和河西走廊,以及陜西關中的西部地區成為研究中國古代剪紙發生的重要區域。這是一條絲綢之路起始區域向西部的延伸之路,這一帶也是古代紙實物的考古發現區域,從最早出土的西漢時期的陜西灞橋紙,到甘肅居延金關漢代亭燧故址出土的金關紙、陜西扶風中顏村西漢窖藏出土的中顏紙、甘肅天水放馬灘發現的西漢時期的放馬灘紙、甘肅敦煌懸泉置遺址出土的460余件麻類植物制成的古紙,這些紙包括了從西漢至東漢到西晉不同時期的古紙,這對研究造紙術的生成年代具有重要歷史價值,同時對研究古代剪紙的起源和傳播也具有重要的文化參照意義。
目前已發現的古代早期剪紙實物主要集中在干旱的西部地區,這些早期剪紙實物反映了中國境內古代絲綢之路沿途剪紙使用的習俗狀況,其習俗使用類型主要是喪葬習俗和與佛事活動相關的祭祀習俗。現在我們把古代早期剪紙實物考古發現的文獻材料進行梳理,可以從中發現許多有關古代剪紙生成與發展的重要線索與信息。
江玉祥《吐魯番出土剪紙研究》一文,對新疆吐魯番墓葬出土的剪紙資料進行了梳理:“吐魯番出土剪紙,見于正式報道者共四批、七件,其中北朝五件、隋朝一件、唐朝一件。”(圖2)江玉祥在文中提到的吐魯番阿斯塔那村北區59TAM306出土的剪紙殘件之一,其復原圖為“六邊形對鹿剪紙”,這個復原圖我們在論證時發現所說的六邊形是錯誤的,我們根據對剪紙殘片殘留的團花局部內方的幾何形角度,確定為八方(圖3)。我們又用圖形還原的方法同樣證實了殘片的復原為八方(圖4)。學術研究需要科學實證、嚴謹認真的態度與方法。后來我們在搜集的有關吐魯番剪紙殘片復原研究的材料中發現,王伯敏在《高昌對馬》一文中提到,其女兒王萍也是把剪紙殘片復原為八方
。張玉平在其2014年的碩士畢業論文《敦煌吐魯番出土古代剪紙藝術品研究》中,也提出對吐魯番剪紙殘片手工剪紙復原結果是八方
。

圖2-1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的北朝時期的剪紙殘片對馬(土黃色)

圖2-2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的北朝時期的剪紙殘片對猴

圖2-3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的北朝時期的剪紙金銀花團花

圖2-4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的北朝時期的剪紙菊花團花

圖2-5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的北朝時期的剪紙團花(藍色)

圖3 通過測量正多邊形內角度數的方法,證實殘片復原為八方(張冬萍繪制)

圖4 圖形還原的方法同樣證實了殘片的復原為八方(曹量繪制)
關于吐魯番59TAM306出土的殘片是“對鹿”還是“對馬”,至今仍是個有爭議的問題,持“對鹿”說者認為動物頭上殘存的形狀為鹿角,持“對馬”說者認為北朝時期域外喪俗中尚馬,故持此說
。但無論持“對鹿”說還是“對馬”說,所有復原團花圖,均把動物頭上殘留的形狀視為鋸齒紋,所以復原團花的外圈裝飾邊飾都用了鋸齒紋,這種內外雙鋸齒的紋飾與下面動物形狀的聯系很不諧調。實際上只要認真觀察動物頭上殘存的如角一樣的形狀,其內外邊是很明顯的圓弧形,不是直邊三角形的鋸齒紋,這個圓弧形紋應該是團花剪紙邊緣中常用的云勾紋,又叫如意紋。我們根據“云勾紋”這個判斷重新復原了“對馬”團花,首先修正了內方,由原來的六方改為八方,同時,保留了八方內徑的殘缺狀,復原了動物頭上的云勾(如意)紋,以虛線標示了復原團花的外徑,但并未擬想紋樣。
謝生保在《敦煌莫高窟發現的剪紙藝術品》一文中,對20世紀敦煌莫高窟不同時期發現的剪紙實物進行了歸納梳理。同時,謝生保也對敦煌莫高窟剪紙的性質和用途以及藝術價值進行了初步的分析。謝生保作為敦煌研究院文博館員,在文章中提到敦煌莫高窟發現了兩批剪紙實物,第一批是20世紀初,敦煌藏經洞(今編第17窟)出土的五萬余件文物,其中絕大部分是各種文字的手抄經卷,一小部分是社會文書、絹畫、繡畫、紙畫等佛教藝術品。這五萬余件作品自發現初即流失海外,國內所藏不足萬件。流失在海外的文物中夾雜著極少量的剪紙類實物,由于疏于關注和研究,至今不知道敦煌藏經洞流失海外文物中剪紙的情況。謝生保根據近年來陸續公布的零星資料,在文章中整理了海外流失文物中有關剪紙的基本信息。
謝生保文章中首先提到了現藏于印度新德里博物館的一幅唐五代“雙鹿佛塔”剪紙,這是一幅由雙鹿與塔組合式的剪紙。其二是現藏于法國巴黎吉美博物館的對折式“佛塔剪紙”,即伯希和編號P.4518-38藏品,根據剪紙實物上的題記文字,所屬時期應為晚唐、五代時期的作品(圖5)。其三是大英博物館珍藏的一組四幅唐代剪紙,其中包括一幅“雙鹿佛塔”剪紙,與印度新德里博物館“雙鹿剪紙”似出同一人之手,另外三幅是“小佛塔剪紙”(圖6)。其四是1996年4月在日本展出的“絲綢之路大美術展”,其中法國伯希和收集的敦煌藏經洞出土佛教藝術品中有兩件鏤空剪紙菩薩,一件為水渦紋背光菩薩,所屬時期約為唐代,一件為持幡飄帶菩薩,所屬時期為五代至宋(圖7)。其五是日本講談社出版的《西域美術》三卷本中,第三卷中有敦煌藏經洞出土的五朵紙花,一件剪花圖樣(圖8)。

圖5 現藏于法國巴黎吉美博物館敦煌莫高窟出土的佛塔剪紙

圖6-1 現藏于印度新德里博物館敦煌莫高窟出土的雙鹿與塔剪紙

圖6-2 現藏于大英博物館的敦煌莫高窟出土的群塔與雙鹿剪紙

圖7-1 法國伯希和收集的敦煌藏品中的剪紙持幡菩薩,紙本墨線,30厘米×21.1厘米(圖版來源:程征編《中國民間美術全集·剪紙》)

圖7-2 法國伯希和收集的敦煌藏品中的剪紙水渦紋背光菩薩,唐代,紙本墨線,30.5厘米×19.2厘米(圖版來源:《中國民間美術全集·剪紙》)

圖8-1 大英博物館藏斯坦因竊取敦煌藏經洞中的紙花(圖版來源:王伯敏編《中國民間剪紙史》)

圖8-2 大英博物館藏斯坦因竊取的敦煌藏經洞中的紙花(圖版來源:王伯敏編《中國民間剪紙史》)

圖8-3 大英博物館藏斯坦因竊取的敦煌藏經洞中的紙花(圖版來源:王伯敏編《中國民間剪紙史》)

圖8-4 大英博物館藏斯坦因竊取的敦煌藏經洞中的紙花(圖版來源:王伯敏編《中國民間剪紙史》)

圖8-5 大英博物館藏斯坦因竊取的敦煌藏經洞中的紙花

圖8-6 大英博物館藏斯坦因竊取的敦煌藏經洞中的剪花圖樣(圖版來源:王伯敏編《中國民間剪紙史》)
謝生保提到的敦煌第二批出土的剪紙,是20世紀末莫高窟北區洞窟發掘出土的。莫高窟北區有200多個洞窟,大部分為前代廢棄的殘窟。北區經過多次發掘,最后確定為:莫高窟歷代僧人的生活起居窟、修行坐禪窟、死后埋葬窟。敦煌研究院編《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第一卷中公布了出土剪紙實物九件,均出土于唐代埋葬僧人的瘞窟中。這九件剪紙實物包括圓形紙錢兩件、垂帳形剪紙一件、聯珠忍冬形剪紙一件、忍冬形剪紙一件、梅花形剪紙一件、聯珠形剪紙兩件、云朵形剪紙一件(圖9)。

圖9-1 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唐代圓形紙錢

圖9-2 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唐代圓錢形剪紙

圖9-3 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唐代垂帳形剪紙

圖9-4 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唐代聯珠忍冬形剪紙

圖9-5 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唐代忍冬形剪紙

圖9-6 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唐代梅花形剪紙

圖9-7 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唐代聯珠形剪紙

圖9-8 敦煌莫高窟北區石窟出土的唐代聯珠形剪紙
寶雞市考古工作隊、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編《隴縣原子頭》發掘報告中,記錄了唐代墓葬出土使用的陶塔式罐上留有剪紙的遺痕,“蓋塔七層,高塔體較粗,上下收分不大。塔頂圓尖,檐圓弧,底層較高,外斜至沿……無彩繪,腹部粘貼剪紙圖案,分別為圓形、橢圓形團花,以菱形圖案間開,大部分殘缺圖復原后的四幅團花。”(圖10)隴縣原子頭唐墓出土的墓葬用剪紙,是目前我們所能看到的中原地區最早的剪紙實物,也是真正具有剪紙意義的民俗藝術品。

圖10-1 陜西隴縣原子頭遺址唐墓出土的陶塔式罐示意(圖版來源:《隴縣原子頭》第215頁)

圖10-2 陜西隴縣原子頭遺址唐墓陶塔式罐腹部粘貼剪紙圖案復原圖(圖版來源:樓宇棟編《隴縣原子頭》)
3.古代絲綢之路早期剪紙的文化類型及其形式
縱觀古代絲綢之路沿途不同地域遺留的剪紙實物,我們可以根據考古發掘信息,初步判斷古代早期剪紙的基本文化類型。現在我們根據發表的考古發掘報告及相關文獻資料,把絲綢之路早期剪紙分為以下幾個類型:
(1)喪俗剪紙: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的剪紙,均用于喪葬習俗,剪紙的形式類型主要是折剪方法的團花,出土的團花已是成熟的團花類型,團花直徑約25厘米,其中兩幅花飾紋樣團花為土紅色紙、兩幅動物紋樣為土黃色紙。阿斯塔那墓出土的團花與今天的團花折剪形式相似,只是紋樣造型偏重幾何形風格。
敦煌莫高窟北區洞窟發掘出土的剪紙,也與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出土剪紙同屬于喪俗剪紙。莫高窟北區出土的剪紙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串狀相連的圓形紙錢,一種是長方形的紙幡或剪紙殘片。由于莫高窟北區出土剪紙的石窟(第43、47、48窟)被發掘者確認為瘞窟,所以,這些屬于唐代石窟里的剪紙遺物,應該是用于僧人埋葬時的紙制冥器。但這里有兩個問題:一是通常紙制冥器在喪俗最后會焚燒掉,莫高窟北區石窟發現的剪紙是沒燒毀的現成品,這是僧人備用的,還是僧人為莫高窟香客制作的?二是需要考證僧人的喪俗是否也像世俗人的喪俗一樣,使用紙錢與引魂幡等紙制冥器。
寶雞隴縣原子頭唐代墓葬出土的陶塔式罐上的小團花剪紙,屬于在喪俗冥器上張貼使用的剪紙,尺寸不大。這四幅剪紙分為三種形狀:一是圓形小團花,八折花紋,直徑9.5厘米;二是兩個菱形小團花,四折花紋,直徑6.6厘米;三是橢圓形小團花,對折花紋,橫長11厘米,高9.4厘米。
(2)功德剪紙:謝生保把流失海外的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的“佛塔”“雙鹿佛塔”“菩薩”等剪紙和紙花,歸屬于功德剪紙,判斷其是用來敬供佛神的。他認為:“自漢代佛教傳入中國,歷經魏晉至南北朝時,佛教已與中華文化和民俗相融合,民間剪紙藝術染上了宗教色彩,參與了佛教民俗活動。剪紙藝術在佛教民俗活動中有兩種途徑:一是在佛教節日集會時,佛教僧人用剪紙制作彩花、彩幡,莊嚴佛堂,裝飾會場;二是在佛教節日集會,信教民眾把剪紙作品,當作禮敬佛神的供品。”
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記載:“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營盆供諸佛……目連白佛:‘未來世佛弟子行孝順者,亦應奉盂蘭盆供養。’佛言:‘大善!’故后人因此廣為華飾,乃至刻木割竹,飴蠟剪彩,模花葉之形,極工妙之巧。”宗懔記載的七月十五佛教盂蘭盆會上的剪彩花飾,即是功德剪紙的早期形態。禮佛的“剪彩”不單是平面化的剪紙,還有用剪紙和紙藝做的紙花與彩扎。敦煌沒有出土彩扎,但后世佛教祭祀儀式中對彩扎的使用還是十分普遍的。陜西、河南、河北的一些鄉村,至今在與佛教相關的祭祀活動中仍然保持著儀式中對剪紙、紙花和彩扎的使用。在敦煌至今還延續著紀念農歷四月初八的浴佛節,又稱佛誕日,是釋迦牟尼圣誕日。關于四月初八為浴佛日習俗,南朝梁宗懔的《荊楚歲時記》和宋代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都有記載。清雍正年間常鈞《敦煌雜鈔》云:“千佛洞在城南四十里……四月八日戶民為浴佛之會,香火稱盛。”
道光年間《敦煌縣志》云:“夏四月八日,千佛洞菩薩勝會。”
(3)人形招魂剪紙:《吐魯番縣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發掘簡報(1963—1965)》中記述了該地區考古發掘中出土的人形招魂剪紙,阿斯塔那(三堡)和哈拉和卓(二堡)兩地共發掘了56座墓,其中阿斯塔那42座,哈拉和卓14座。人形招魂剪紙是在第三期盛唐至中唐的墓室中發現的,“這一期墓葬中還出土有寓意招魂的人勝剪紙和紙錢、紙鞋、紙腰帶、紙冠等。”(圖11)報告中對人勝剪紙的說明:“《全唐詩》卷八載杜甫《彭衙行》有‘剪紙招我魂’句。紙人數恰為七枚。《荊楚歲時記》稱:‘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

圖11 人形剪紙,唐朝,新疆吐魯番64TMAM37出土
發掘報告中“人勝剪紙”的紋樣是齊頭向上的,下面兩個分叉似腳。但許多人在圖書及文章中使用是倒過來用的,把分叉作為頭飾,下面齊頭為腳了。報告中引用《荊楚歲時記》中“剪彩為人”的記載定性此剪紙為“人勝剪紙”,此論值得商榷,一是《荊楚歲時記》中“剪彩為人”的習俗所指是正月初七,是為南方楚地年節習俗,其與西部新疆地區的喪俗沒有可比性,也沒有民俗上的文化聯系,所以,把墓葬中的似人形剪紙稱為“人勝剪紙”不妥。另外,這七個并列的人形狀的剪紙,報告根據杜甫《彭衙行》的詩句,即定為“拉手娃娃”相似的招魂剪紙,同樣需要更具喪俗和考古相關性的材料支持。在這里需要警惕,紋飾符號的相似性并不構成文化意義上的相同性,沒有相關具體有針對性的文化信息與習俗生活信息的支持,簡單的結論往往來自望圖生義的主觀臆想,也是經不起推敲的。
絲綢之路沿途發現的早期古代剪紙,呈現出比較成熟的剪紙藝術形式,這些剪紙藝術形式也反映了一定的原初文化使用功能。根據出土的剪紙實物我們把其梳理為以下幾類藝術形式:A.團花類形式,包括圓形、菱形、橢圓形,如吐魯番阿斯塔那墓三堡出土的團花殘片,寶雞隴縣原子頭唐墓出土的小團花;B.單折對稱紋樣形式;C.不對稱單獨紋樣形式;D.垂帳形紋樣形式;E.圓形紙錢紋樣形式;F.剪貼式紙花形式;G.多折式橫列紋樣形式。綜觀這些千年前的剪紙樣式,已經形成了今天剪紙的主要類型和功能形態,我們今天剪紙的主要折剪方法和紋飾構成,基本延續了早期古代剪紙的傳統。所以,中國是世界剪紙的原鄉與發源地的明證,即是古代絲綢之路上考古發現的這些早期剪紙實物。從兩千年前漢代造紙術的發明與傳播,到發現的近1500年的古代生活中使用的剪紙遺物,中國在紙的文明領域為世界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中國的造紙術與剪紙都影響了世界。
更為神奇的是,沿著古代絲綢之路,今天我們在發現古代剪紙實物的地區,發現了仍使用于不同民族生活中的剪紙遺存,這個發現使我們把歷史與當下連接了起來。從當下活態遺存的剪紙中,我們看到了剪紙歷史的影子,看到了古今對應的剪紙文化形態。
新疆的吐魯番葡萄鄉巴格日村、哈密地區的回城鄉沙棗井村,都是維吾爾族村莊,我們在村莊里看到了仍在使用的剪紙花樣。在新疆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的堆齊牛錄鄉,發現了錫伯族的剪紙花樣,這是一個從東北遼寧地區遷徙過來的民族,在遼寧原鄉的錫伯族生活中,剪紙已經消失了。在新疆的錫伯族的移民地,剪紙被保存了下來,移動的文明記錄了歷史。在新疆的木壘縣、巴里坤縣、民勤克縣的哈薩克村莊,也發現了用于地毯紋樣的剪紙花樣。
在陜西寶雞地區三區、九縣的鄉村中,習俗生活中仍在沿襲著剪紙的使用,剪紙類型有窗花、門楣花、神龕掛簾花、頂棚花、炕圍花、墻花、酒壺花、碗花、筷子花、燈花、紙扎,還有巫俗使用的剪紙、宗教習俗使用的剪紙、農業生產習俗使用的剪紙、喬遷新居使用的剪紙。剪紙在寶雞鄉村中使用得如此廣泛,體現出古代剪紙發現地剪紙文化底蘊的深厚和文化傳承的久遠。更為神奇的是,寶雞地區的剪制方法、藝術形式和風格,和千年前隴縣原子頭唐墓出土的剪紙一脈相承,尤其相似的是,小型團花類剪紙及功德類剪紙與千年前的剪紙遙相呼應,如出一轍(圖12)。從寶雞地區剪紙里的千年歷史傳統綿延不絕以及文化相似的現象中,我們看到了中國農耕文化在村社文化中傳承的穩定性及文化認同的久遠性,這也是我們認定中國剪紙作為活態文明剪紙的因素之一。

圖12-1 陜西寶雞剪紙《汆子花》,5.6厘米x5.6厘米,鳳翔,塞柳藏

圖12-2 陜西寶雞剪紙《汆子花》,6厘米x6厘米,岐山,史全梅

圖12-3 陜西寶雞剪紙《佛塔》(神廟用),37厘米x30厘米,岐山,徐引娣

圖12-4 陜西寶雞佛龕對聯花(廟堂用),184厘米x42厘米(每件),扶風,唐秋英

圖12-5 新疆哈密地區維吾爾族鄉村里正在刺繡的維吾爾族婦女和傳統剪紙花樣
從陜西寶雞至新疆吐魯番地區絲綢之路沿途古代紙文獻與剪紙的發現,也在傳遞著一條紙文明傳播的路線信息。當然一個事物的生成、發展和傳播,都不會是孤立進行的,其關聯著復雜的社會實踐與文化生活的需求原因,如古代紙文獻、毛筆和社會需求的書寫傳統的關聯,剪紙、剪刀與日常習俗生活的關聯。因此,理解與認知毛筆和剪刀這兩類最基本的文化工具,成為理解書法與剪紙這兩種藝術生成與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
4.剪刀的歷史與古代早期剪紙的鏤空技藝及形式發展
工具的發明與創造深刻地影響了文明的發展和不同文明事物形態的形成,古代民間的造物史也是造物工具的發明創造史。工具的改變與發展不僅影響了造物的文化特征,也在改變著造物約定俗成的方式、方法,影響塑造、制約規范著造物之人的審美習慣,剪刀與剪紙的文化關聯即如此。
目前國內考古發現的最早剪刀實物,是廣州淘金坑西漢前期南越國墓葬出土的“交股式”鐵剪,12.8厘米長,剪刀頂部是平頭的。這種類型的剪刀并不適用于剪紙,只是具有日常生活一般剪切功能的實用性。楊毅在《中國古代的剪刀》一文中,根據考古發現的剪刀類型,依剪刀兩股中部的連接方式,把出土的早期鐵剪分為“”字型和“8”字型兩類。
10世紀之前,考古出土發現的中國剪刀基本是這兩類剪刀,10世紀前中國確曾采用雙股型式的器具,那是用來修剪蠟燭的燭剪,或稱為燭鋏。但這種鉗子類的燭鋏被專家認定為雙股剪刀之源的可能性不大。中原地區出土年代最早的雙股剪刀,出自洛陽澗西區北宋熙寧五年(1072)墓。遼代中前期還只能從個別的遺址中發現雙股剪,而自11世紀初開始,考古發現的雙股剪刀在中國這一區域內數量明顯呈上升趨勢,到12世紀,雙股剪刀已經成為華北地區遺址中常見的器物了。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雙股剪刀的早期發現地集中于遼、金等北方民族統治的區域,尤其是蒙古高原東部邊緣與東北平原地區,而宋朝統治區域內只有廣東深圳、河南方城以及福建福州等地有零星發現,發現的最早年代也是在北宋中晚期,這比內蒙古商都遼墓的年代晚了約一百年。這一現象很有可能反映了雙股剪刀技術更早出現于北方民族居住地區,之后逐漸從北向南傳播擴散的歷史過程。
(圖13)

圖13-1 短柄長刃交股鐵剪刀,長12.8厘米,廣東廣州市淘金坑出土M17:25,西漢早期(圖版來源:《考古》雜志社編著《探古求原:考古雜志社成立十周年紀念學術文集》)

圖13-2 “8”字型弧背圓柄交股鐵剪刀,長26.2厘米,河南洛陽燒溝出土M160:038,東漢晚期(圖版來源:《考古》雜志社編著《探古求原:考古雜志社成立十周年紀念學術文集》)

圖13-3 “8”字型交股鐵剪刀,長40厘米,遼寧喀左北嶺墓出土M2:4,遼代中晚期(圖版來源:《考古》雜志社編著《探古求原:考古雜志社成立十周年紀念學術文集》)

圖13-4 雙股鐵剪刀,長柄短刃,長40厘米,河北遷安市開發區出土M2:1,金代(圖版來源:《考古》雜志社編著《探古求原:考古雜志社成立十周年紀念學術文集》)
陳巍認為雙股剪刀的來源應該從整個歐亞大陸的視野來看。歐亞大陸出土文獻中“不晚于公元前4世紀到公元10世紀,‘U’形鐵剪是西方世界最常見的剪刀樣式,但雙股剪刀在西方也很早就出現了。羅馬時期存在的雙股剪刀主要有兩類,一類主要用來剪切金屬,包括熟鐵和紅銅,以及樹枝等硬物。另一類是燭剪。”陳巍通過對歐亞大陸出土雙股剪刀的考察,認為:“中國目前年代最早的雙股剪刀發現于契丹等北方民族居住的核心區域,即今內蒙古東部、遼寧、吉林等地。目前在遼、金、西夏等北方民族政權統治區域已經發現很多年代稍晚的雙股剪刀。但在中原、華南等宋朝統治區域,相同時期的雙股剪刀卻很少發現。這說明雙股剪刀是通過歐亞草原東部邊緣進入古代中國東北地區,隨即在遼、金版圖內快速傳播,并逐漸影響到中原、華南地區。”
從造物科學史視角的剪刀研究,把剪紙工具不同時期的功能特點及相關使用信息發掘了出來,我們把這些因素對照于絲綢之路沿線出土的剪紙實物,許多相關剪紙生成的基本問題突顯了出來。首先從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的北朝至隋代四幅剪紙實物復原圖看,折剪的方式應該是早期剪紙的重要方式,對稱式紋樣及多折式的團花紋樣已成為成熟的剪紙樣式類型。不僅如此,我們再看絲綢之路沿途出土的剪紙實物,幾乎所有的剪紙實物作品都涉及折剪的方式。多折式團花類型的使用也貫穿在10世紀上半葉的生活習俗之中。在這些出土發現的剪紙實物中,北朝至隋代的折剪團花紋樣有鮮明的幾何風格,剪紙的鏤空刀痕偏直線,鏤空的紋飾造型方正。這些幾何風格與早期使用的交股式剪刀工具是有關系的。因為見不到真實的出土剪紙實物,我們無法判斷剪刀在早期剪紙實物上的用剪痕跡。至唐代,敦煌莫高窟發現的剪紙實物已經與今天的剪紙無太大區別,鏤空的技藝已十分嫻熟。但敦煌時期唐代的剪紙實物表現出很強的壁畫繪畫性,無論是剪紙中的鹿與佛塔,還是菩薩像和忍冬紋與梅花形紋的幡,以及彩色紙花,剪紙的造型風格都表現出與敦煌壁畫及敦煌圖案紋飾相似的形式特點。從出土的唐代交股式剪刀來看,不僅剪刀制作工藝精致了許多,剪刀的材質也豐富起來,甚至出土了銅制與銀制的剪刀(圖13)。

圖14-1 陜西隴縣原子頭遺址唐墓出土的鐵剪,交股彈壓式鐵剪M31:2(圖版來源:樓宇棟編《隴縣原子頭》)

圖14-2 陜西隴縣原子頭遺址唐墓出土的鐵剪,鉚接式鐵剪M40:3(圖版來源:樓宇棟編《隴縣原子頭》)
寶雞隴縣原子頭遺址墓葬群出土的唐墓陶塔式罐上的四幅團花類型剪紙,表現出質樸、淳厚、飽滿的剪紙形式風格,已形成成熟的剪紙折剪程式,折剪鏤空的手法與大量月牙紋的運用,體現出鮮明的剪紙語言特征。此時的剪紙已有別于吐魯番阿斯塔那墓葬中北朝剪紙的幾何風格,剪紙的紋飾鏤空完全以圓潤流暢的弧線為主了,手法與風格和今天的剪紙已完全一致。原子頭唐墓陶塔罐上的剪紙距今已有近千年的歷史,此時不僅剪紙的鏤空技藝完全成熟,原子頭遺址同時期唐墓出土的大量銀箔飾片,同樣表現出更為嫻熟精湛的刻刀鏨刻技藝。許多銀箔飾片的藝術效果表現出比剪紙更為成熟的平面造型與鏤空能力,這也是金屬材質的鏨刻工藝比剪刀技藝更為古老的證明。
古代最早的平面鏤空藝術并不發生在紙的傳統中,比紙更早的平面鏤空發生在非紙材的古代陶器、玉器以及不同的金屬材質上。根據已有考古材料推斷,這些古代早期的陶、玉器物與金屬材料的鏤空借助了石和竹木工具透雕的手法,金屬材料的鏤空借助了鑿刀與刻刀的雕鑿,以及最早交股式剪刀的剪制。上海青浦出土的6000年前新石器時代菘澤文化的陶器,呈現了最早的器物鏤空,同時期不同考古文化區域的陶器基本以彩繪或刻劃紋的方式為主,陶體的非實用鏤空也是新石器時代陶器上少有的裝飾手法。崧澤文化影響了后續的良渚文化,我們在良渚遺址反山十五號墓發掘出土的“玉冠狀器”上,看到了更加成熟的玉器透雕鏤空(圖15)。彩繪、刻劃、透雕與鏤空,是早期古代藝術常用的手法。河南鄭州商代墓葬出土的鏤花夔鳳金箔薄片,顯示了金屬材料雕刻鏤空技藝的高度成熟,我們可視其為剪紙藝術在公元前16世紀的遠祖形態。在以紙為主體材料的剪紙未形成之前,非紙材料上的鏤空、刻花工藝已有十分成熟的發展,并創造了輝煌的工藝成就。非紙材鏤空承載的紋飾譜系,蘊含著久遠的歷史文化積淀,這些紋飾傳統也為剪紙紋飾譜系的形成、發展與普及奠定了深厚的象征敘事基礎,以及平面鏤空實踐的技藝經驗。陜西省興平市漢武帝茂陵南側漢墓中發掘出土一組金箔剪刻的飛禽走獸與云氣紋樣,造型更加精巧生動,與剪紙手法已十分相似。漢代鄂爾多斯青銅器也顯示出草原文化鏤空藝術傳統的特點(圖16),陜西省寶雞隴縣原子頭遺址中唐代墓M22出土的銀箔獵人和諸多祥禽瑞獸、花枝飾片,達到了很高的剪形與鏤空工藝境界(圖17)。

圖15 冠形玉器,新石器時代良渚文化(距今約5300—4200年),3.4厘米×6.4厘米,1987年浙江省余杭縣瑤山出土,浙江省考古研究所藏(圖版來源:中華世紀壇編《世紀國寶:中華的文明》)

圖16 鹿形垂飾,鄂爾多斯青銅器,3.35厘米×2.95厘米(圖版來源:王飛編著《北方草原鄂爾多斯青銅器》)

圖17-1 陜西隴縣原子頭遺址唐墓出土的銀箔方框飾(圖版來源:樓宇棟編《隴縣原子頭》)

圖17-2 陜西隴縣原子頭遺址唐墓出土的銀箔連體雙鴨(圖版來源:樓宇棟編《隴縣原子頭》)
5.剪紙的紋飾譜系及其圖形敘事
考古發現的剪紙主要使用于喪俗及佛事活動,出土的剪紙實物使我們看到剪紙的生成依附于日常民俗生活和信仰活動,剪紙是一種生存情感的載體,是生與死、人與神事項的情感敘事。因此,圍繞著生存與信仰需求的多樣化,剪紙也形成了與之匹配的紋飾譜系,這在今天各地的剪紙田野調查中體現得尤為明顯。考古發現的剪紙紋樣因為零散,形不成完整的譜系,但我們仍可看到紋樣的一些類型。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的剪紙紋樣有菊葉、菊花、對馬、對猴、七人排列、鋸齒紋。敦煌莫高窟發現的紋樣有塔、法輪、剎桿、水渦紋背光菩薩、持幡菩薩、圓形紙錢、忍冬紋、梅花紋、聯珠紋。陜西寶雞隴縣原子頭遺址唐墓中出土的剪紙紋樣初步判斷為忍冬紋、菊花、月牙紋、半弧形鋸齒紋。
這些從南北朝至唐代約五百年間剪紙實物遺存的發現,呈現出一個成熟的剪紙形態,不僅僅是在剪紙的技藝上體現出剪紙手法的成熟,并形成了與今天傳統剪紙相同的藝術程式,同時,所有出土的剪紙與日常生活的關聯,反映出剪紙一定的文化功能和使用的普遍性,說明剪紙已經成為生活中的一個獨立的文化物種。更為重要的是發現剪紙的區域都在絲綢之路沿線重要的古代城市遺址地,這并不是偶然的。如此久遠超過千年的剪紙實物遺存,使我們認識到,無論剪紙是否發源于絲綢之路的區域,古代剪紙在最初的生活使用中,已經傳播至絲綢之路的中國西部地區。早期剪紙受到了絲綢之路西來佛教文化的影響,這是一個理解剪紙文化傳統應該關注的事實,敦煌莫高窟發現的剪紙實物是重要的例證。和剪紙同時發掘出土的其他考古資料,會支持我們更深入地了解絲綢之路上的文化融合,支持古代早期剪紙的文化研究。
剪紙的圖形敘事,緊密結合相關的口傳文化傳統。剪紙圖形的生成是一定文化思維的產物,許多圖形的名稱、內涵也和口頭語言緊密關聯。口頭語言是日常生活的基礎,語言記憶著生存與信仰的諸多事實,所以,維特根斯坦說:“一個詞的意義就在于它在語言中的用法。”與哲學研究相似的是,一個紋樣圖形的意義同樣在日常語言的解釋中。口傳文化的語言中記憶保留著圖形符號最原始的詞根,方言和民族語言是紋飾圖形的活字典。從某種意義上講,民間的紋樣是思維觀念與語言的產物,視覺只是一種呈現的表象,所以,單一的視覺判斷很難發現遮蔽隱喻在口頭語言中的文化秘密。
用圖形表述語言與思維的觀念,是人類早期文化的普遍現象,但進入文明時代,語言的成熟表達形式由文字替代,文字與書寫成為交流的重要渠道與方式。但在很少使用文字的鄉村和沒有自己文字的民族地區,圖形符號的使用仍然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情感敘事方式,這也是諸多藝術類非遺類型流傳至今的因素之一。在文字產生之前,圖畫紀事的歷史是很早的,我們今天可以看到原始時代的石器刻劃紋。在原始彩陶及巖畫上都遺存著大量的圖形符號。《易經·系辭》載:“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古人的“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包含著原始的類比思維和形象思維,也使最初的圖形創造成為充滿了隱喻的創造。原始藝術的圖像并不是單一視覺的產物,它是原始思維和原始宗教觀念的產物,正如黑格爾在其《美學》第二卷中所言:“只有藝術才是最早的對宗教觀念的形象翻譯。”
原始藝術的圖形符號既不來源于視覺審美的需求,也不是單一的生存實用,原始藝術的生成包含著藝術發生的最根本的原因,即圍繞著原始生存信仰的宗教情感需求,這不僅是原始藝術,也是原始文化生成的核心因素。今天,我們在不同民族的民間藝術傳統中,可以看到信仰的生命功利性仍然是文化傳承的內驅力之一。
趙沛霖在《興的源起——歷史積淀與詩歌藝術》一書中,對古代詩歌的源起進行了探源性梳理,原始的詩歌是口頭語言的產物,也是原始生存的原初文化創造。趙沛霖把比、興思維作為原始詩歌發生學意義上的原始文化思維,發掘了古今文獻田野中原始動植物圖騰崇拜的歷史,以及從口頭詩歌向漢字詩歌發展的歷史。比、興思維的研究,揭示了口頭詩歌時代原始思維的非邏輯情感特征,這使原始藝術具有了超越物象的形而上的精神功能,這是原始詩歌的特征,也是原始圖像的特征。原始的比、興思維創造了原始的藝術形象,這類形象的思維就是人與自然最初的觀看、想象與生存心智的真實反映。
剪紙作為不同民族生活中最具普遍性的文化物種,由于其歷史積淀的深厚與久遠,剪紙的活態文化傳統中承載了久遠的文化基因,這在不同民族剪紙的紋飾譜系及圖形敘事中有鮮明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