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船上寂靜無聲。四處靜謐,安靜的好像平安夜。不知怎的,就連今夜海上的風都格外溫柔,并沒有大風大浪使得船體到處搖晃。
甲板上空無一人,這個點還沒睡的估計只有我們和那些工作人員了。結了冰的地面上鋪著防滑毯,白天被船員們掃出的道路現在又被白雪覆蓋住了。也許是為了讓這里全天看起來都能有點生氣,所以船頭象征性的亮著幾盞燈,燈下,雪花飛揚。白天繁華的這里現在安靜極了,安靜到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別哭了,在室外流眼淚可是會被凍住的。”大豫帶我走到甲板的樓梯處,在身上摸索著,他找到了自己的煙盒。含了一根在嘴里后突然意識到我就坐在他旁邊,于是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對不住了啊,饞了,抽個解解。”他顫抖著雙手試著點火,卻發現因為溫度太低,打火機根本不聽使喚。經過數次摁壓,一個虛弱的火苗搖搖晃晃的躥了起來,在風中努力行駛自己的職責,剛把煙卷點燃它就自己熄滅了。大豫松了口氣,把火機塞回口袋,悶聲抽了起來。
我沒回他,在黑暗中低著頭一動不動。周圍的光線只是能勉強看到周圍的一點點環境,還若隱若現的。黑暗就像是一只饑餓的怪獸,抓緊一切機會去吞噬周圍所有能看見的光。這個時候,天空再一次飛起了雪花,不一會就在我身上鍍了一層白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雪在融化,我突然感覺很冷。
大豫扭頭看了我一眼,伸手擦掉了我身上的雪花,然后很輕很輕的嘆了口氣。很顯然他不想讓我聽到,但在這寂靜無聲的黑夜里,這樣的嘆息聲真的格外清晰。他又點了一根煙,猛抽了一口。黑暗中,我看到紅色的光點迅速移動。大豫吐出一口氣,說到:“很抱歉啊孩子,本來是帶你出來玩的,沒想到還要你一直為我這個事擔心。”他在苦笑。
我還是沒說話,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只能無聲喑啞。說實在的,這一路上我并沒有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大豫的身體。第一次來北極的我一直在忙于欣賞各種從未見過的外界事物,只有在對外界事物的好奇心過后,我才會注意到飽受病痛折磨的他。可是,難道該道歉的不應該是我嗎?當初提出要出去玩的人是我,一路上不停找茬的人也是我……我對不起大豫,也對他剛才的那番道歉無言以對。大人們總是喜歡以各種我們根本沒法接入的話題作為切入點,想以此加入我們的世界。所以我依舊沉默著,淺淺的搖了搖頭。
大豫猜到了我沉默的緣由,他把煙頭壓滅在雪地里,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你知道嗎,我們之所以能在這片海里飛速前進,可全都是挪威暖流的功勞。”他回過頭來看著我:“如果我沒記錯,那挪威暖流應該是和北大西洋暖流是一個方向的。”
“我知道,它們都是北大西洋上的暖流,而且也正是因為北大西洋暖流,地處北極圈的摩爾曼斯克港才能稱為終年不凍港。”
大豫笑了:“這么厲害啊,想不到你對于這些事記得這么清楚。”他感嘆道:“20多年了,上初中的事我早就忘干凈了。”
因為初中給我留下的記憶并不是那么美好,所以我沒有接著他的話說下去。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上初中的我成績并不是那么好,尤其是數學偏科嚴重,所以總分常常是不高,一直在普高線上下來來回回的逛游。這種既不算完全的學渣又完全不是學霸的人在學校的地位是很低的,在以成績定好壞的三年里,我壓根就沒當過一會好孩子。
想到這里,心情愈發沉重。有那么一刻,我想逃離原來的世界,逃離分數,逃離試卷,逃離老師父母的不解,逃離同學的欺凌,逃離那些“你根本考不上高中”的詛咒,逃離“壞孩子”的標簽。我想留在這艘船上,想就這么在這艘船上漂泊一生。至少這里不會有人因為我的分數不夠高而瞧不起我。
可笑極了,相比回去要面對的那么多壓力,三年時間竟然比一輩子的漂泊流浪都可怕。
大豫又一次感覺到了我的沉默:“怎么了?”他好奇的問道。
我說我沒事,但我隨即又把頭低了下去。
“你有心事,你在瞞著我。”大豫往我身邊靠了靠,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有什么心事?如果你愿意告訴我的話,說不定我還能為你辦點什么呢!”他是最理解我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愿意全心全意傾聽我心聲的人。在大豫眼前,我所有裝模作樣的演技都變得拙劣無比,就算我偽裝的再怎么完美,他也總是一下就能看出我有什么心事。
我其實很需要這樣一個能一眼看穿我心事的人。
雪下得更大了。
“大豫,”我努力保持冷靜,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但我騙不過自己,開口的那一刻,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往外奔涌。我顫抖著聲音,擦掉滴在眼鏡上的眼淚:“你會不會覺得,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壞孩子……”
“不會啊?誰這么跟你說的?”隔著圍巾,我也能看見他一臉疑惑不解的樣子。
“我考不上高中……叛逆不懂事,愛和父母吵架。我成績也不好,考高中的希望都沒有,周圍所有人都在告訴我你考不上高中就完了。我不想當壞孩子,我想好好學習,我想考高中,我也想當一回好孩子……”我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這幾句語無倫次的話幾乎就是我14歲的全部吶喊。剛才流到圍脖上的眼淚已經在頃刻間被凍住,我現在下巴下面就是一片冰印,一張嘴就能碰到。
大豫半天沒說話,他一時半會沒法分析出我那段毫無邏輯的話到底是要表達什么意思。又過了好長時間,他貌似是反應過來了,一伸手抱住了我:“你不是壞孩子,相信叔叔,你不是壞孩子。”
我知道,如果自己這么問他,那他一定會這么告訴我“我是個好孩子。”但是我就是需要這樣一個肯定。
他的懷抱有種久違的溫暖。我拉著他的衣襟,哭得更兇了。
“知道嗎北寶,”幾分鐘后,我慢慢的平靜下來,大豫接著說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他微笑著,“所以說,你肯定不是壞孩子。”
“你怎么這么確定?”當習慣了壞孩子的我對于這個結果還是非常的不放心。
“那你說,我是個壞人嗎?”大豫反問我。
“不是。”我想都沒想就給出了答案。
“那你就更不是了,”大豫推了我一下:“你簡直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你想,我都不是壞人,那你更不是了。”他又繼續把我抱進懷里:“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叛逆,所有家長眼里的叛逆,只不過是青春期孩子得不到保護ta的人的理解,又找不到合適的傾訴方式的一種自我保護罷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不是。
“活到現在,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個好人了。”大豫看了一眼眼前沒過腳踝的白雪,什么也不說。
“為什么大人們永遠都不理解我?我做錯了什么?”
“錯不在你,誰也沒錯。”大豫慵懶地說著:“幾乎是所有大人,他們都會忘掉自己曾經也是個迷茫的小孩。他們就是這樣,在青春消逝的一瞬間就會把它忘掉,然后用自己的成年人法則去要求一個還沒有經歷社會毒打的孩子立馬變得和自己一樣成熟。”他嘆了口氣:“孩子比你們更懂怎么去成長,這件事,誰也沒資格去教一個孩子。”
我起身跑回酒吧,給他拿了一小瓶伏特加出來:“吶,喝兩口吧。”
他半信半疑的接過酒瓶,咬掉上面的木塞,喝了一口:“喲,這回又不攔著我喝酒了?”可話還沒說完,我倆就同時笑了起來。“酒好喝嗎?”我怪笑著問他,完全看不出兩分鐘前剛哭過的樣子:“我還特地問酒保要了一瓶他們在俄羅斯進的原裝伏特加。”
“說吧,有什么事求我?”大豫有點不屑的回答道。
果然,我什么也瞞不住他。既然被識破那我也沒必要繼續藏著。我往他身上靠了靠:“大豫,給我講講你年輕時候的故事吧。”
大豫猛的一哆嗦:“啥玩意?你要聽我講故事?”他下意識的把我推開:“沒搞錯吧,我年輕時候有啥可講的。”他苦笑著,喝了口酒。
“講講吧,不能因為你一直作為傾聽者,就忘了你本身也是個講故事的人。講講你的心事,我來幫你分擔一下。”我拍了拍胸脯,得意地說。其實希望他講自己的故事不光是因為我想幫他分擔一下,更主要的是我好奇他年輕的時候都經歷了什么。
他很少提自己年輕時候的事。
大豫笑了笑:“你都這么說了,那我還有不講的道理嗎。”他又擰開瓶子喝了一口酒:“單獨和伏特加太沒意思了,我想喝莫斯科騾子。”(以姜味啤酒和伏特加為主原料的經典雞尾酒)
“哪來那么好條件給你造雞尾酒?你要是愛喝,回國我給你拉一車騾子。”
他笑了,我也笑了。
其實大豫的青春時代也不算太神奇太曲折,他就是個普通大學生,也是第一次離開家去那么遠的地方上大學,也是第一次結交到五湖四海的好友,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大學世界也沒想象中那么美好。他和他的同學們一樣,期待著自己未來在專業領域成名的一天。
“20歲的自己絕對想不到,原來我竟然這么普通,這么平庸。”大豫說:“我一邊幻想著自己能生出一雙無形的翅膀,一邊又深切的感到自己終將一事無成。就算是剛生病的時候,我也還是幻想自己能不能有一個突然的機會扭轉結局創造奇跡。后來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庸,不再幻想也不再做夢了。不為別的,只為放過自己。我的青春,大概就是從自己不再做夢的那一刻結束的吧。”大豫苦笑著,大口大口的吞著酒,不像是在喝,更像是在狠狠地發泄著。
大豫年輕的時候還愛過一個女孩,那大概是他這一輩子里唯一一個意難平了吧。那個姑娘在大豫本科畢業去讀研究生的時候約好了要等他研究生念完就和他結婚。結果在大豫結束學業去找她的時候,那個姑娘卻早已經已經成了別人的情懷。
“你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大豫有點哽咽,仿佛吞了棉花一樣哽咽。“如果我們的答案注定是否定的,那你完全完全可以直接告訴我,而不是讓我懷著對你的期待一直堅持到現在。”
姑娘自知愧對于他,大豫也什么都不愿再和她多言。
告別的時候,姑娘哭的撕心裂肺,不停的說著對不起,還提出要賠償大豫一筆分手損失費。大豫看了看姑娘,看了看自己筆挺的西裝,說了一句“算了,以后別再見就好。”他的一只手始終背在后面沒有拿出來,因為那只手里握著求婚的戒指盒。他悄悄地把手拿回來,把那個烙鐵一般燙的戒指盒放進了口袋里。
后來他們真的就再也沒有聯系過,這也許就是一個優秀前任該有的樣子,那就是不要再去打擾一個不再愛自己的人。現在想,曾經那位年輕的姑娘也許早已身為人母,年輕時轟轟烈烈的愛情在年長之后變得不再值得一提了。
那時候,大豫24歲,對他來說,人生已經過半。往后的近20年里,大豫沒有再愛上任何一個女人。
“英語里有句話,叫I loved you.”他還是笑著說。“你會永遠懷戀過去,因為你總是把想象中現實沒有的東西一股腦全塞進回憶里。”
“大豫,你為啥那么愛笑啊。”
“生活已經這樣了,我總不能再天天哭喪個臉吧?”
“那你愛生活嗎?”
“不愛,說自己愛生活只是為了放過早就遍體鱗傷的自己。”
“那是什么支撐著你一路走下來的?是愛和勇氣嗎?”
“愛和勇氣只能戰勝恐懼,愛和勇氣戰勝不了病魔。”
“我不會勸你去熱愛生活,我只會告訴你,雖然活著很難,但活著也還是有幸福的地方。我羨慕你不是羨慕你的本領,我覺得自己夠優秀了,沒必要羨慕其他人。我羨慕的是你還是個孩子,你有大把屬于自己的時間。而我,在他們揮手的時候,我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可以浪費的時辰。我真的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可以浪費的時辰。”
雪下得越來越大,逐漸刮起的風讓飛舞的雪花變得格外凌亂,我感覺到船在顛簸。看地圖才知道原來我們已經悄無聲息的駛入了北冰洋。
浪聲轟隆,偶爾一聲輕響是大豫咳嗽的聲音,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我清楚地看到了大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搖了搖頭。他擦了擦眼睛,這是睫毛上有冰粒的表現。
我忍著淚,一回身抱住了他。大豫這回也沒有反抗,我們兩人就這樣抱在一起,在風雪中抱在一起。
大豫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但是我不可能對大豫的孤獨感同身受。直覺告訴我,剛才他講的故事只不過是他人生經歷的冰山一角。我不知道他到底經歷了多少事,我只知道現在大豫內心難以壓抑的傷痛正在試圖將原本微微愈合的傷口一點一點的重新撕開,讓老傷冒出新血。
我揣測不出他的想法,或者說,我根本就沒資格去揣測他的想法。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豫這么脆弱。
原來你,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堅強。
“你看,雪下得這么大!”我俏皮的說著,想借此挑起大豫的興趣:“等將來有機會,我還去找你,我們再一起打雪仗,就像小時候那樣。”
大豫沒有笑,這次,哄不好的人變成他了。他咬下木塞,一口吐的老遠,仰頭把里面的酒喝的一干二凈:“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待會。”
“可是……”對于大豫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我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要你走你就趕快走,別在這和我廢話!”大豫急了,猛的一把將我推開,然后又扭過頭去,緊接著一動不動的坐在原地。
他從來沒吆喝過我,這還是第一次。
我當然不可能回去,大豫這個反常的狀態讓我十分擔心。可是,一旦出現在他的視線里,那我免不了又要挨一頓吆喝。所以我藏在甲板的隱蔽處,借著船上微弱的燈光偷偷觀察他。
大雪模糊了我的視線,這點人造燈光在北歐的暗夜里顯得微不足道。我看到大豫像一尊雕像一樣靜靜地坐在原地。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我還看到他用手捂住面龐,身體不斷地抽搐著。
剛才被踢到一邊去的酒瓶子已經被白雪蓋住。時間更迭在這里變得格外迅速。
我拼命克制住想沖上前去的想法。我去了又能怎么樣,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人后偶爾的脆弱就是大豫唯一的秘密。我不想看到,身邊最陽光最樂觀的人此刻竟然這么脆弱。我難以接受,或者說,我不想接受這個反差。
風聲弱了一點,我聽見他在唱《昨日重現》。和平時嘻嘻哈哈唱歌的樣子一點都不一樣,大豫這首有點憂傷的歌,嗓音低沉,飽含深情。他唱出了回憶,唱出了他人理解不了的回憶。
歷史對于旁觀者來說只不過是一段故事,而對于親歷者來說,卻是一段真實的歡愉和感傷。
這是他為數不多留給自己去回憶的時間,直到后半夜,他都在那里坐著,一動不動的在那里坐著。為了不讓他發現,在大豫起身回客房之前我就偷偷溜了回去。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