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今天這個故事之前,我很想問大家一句:說起北歐,你會想到什么?
在此之前,我對北歐沒有什么特別深刻的印象。我從小向往北方,向往冬天漫長深邃的夜;但是對于北歐這個低調安靜的地方,我還是真的沒有什么了解。如果硬要尋找關于北歐的記憶,那應該就是芬蘭的湖,挪威的峽灣,冰島的黑色沙灘,丹麥小美人魚的童話,還有那不知是真是假的維京人的傳說。
光是這樣已經能體會到北歐獨有的,古老而神秘的浪漫了。但是現在,加上了“北極圈”三個字,北歐一下子變得神秘起來,給這場旅行又增添了幾分期許。
BJ,首都國際機場,我們的旅行從這里開始。
“從青島出發來BJ首都國際機場,坐飛機去莫斯科,再從莫斯科飛到挪威奧斯陸,轉列車去諾爾蘭郡,那里的海港有一個郵輪停靠點,直接從那邊上船去北極!本來想從荷蘭鹿特丹港口走的,但是考慮到你寒假的時間太短,就改成了從挪威走。這樣,如果順著海流,那我們就只用不到五天的時間就可以去北極。既不會耽誤你的時間,又能在北歐玩個痛快,運氣好還能有機會看到北極光。艾瑪我真是個天才……”大豫被自己一番喋喋不休的說辭所感動,在一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法自拔。
“你也是真能折騰。”我半開玩笑的說了一句,“等會,你說運氣好的話才能見到北極光?”我突然發現了大豫這句話里的異樣:“也就是說,像我這種好運絕緣體很可能去了北極夜見不到極光嗎?”
“誰也不敢保證去一次就能撿到極光。”大豫慫了慫肩膀,滿不在乎的說著:“這一路上那么多風景,可不是僅僅局限于看極光啊。”
一想也是,畢竟北歐是一個我從來都沒有去過的地方。所以,對于剛才有可能看不到極光的失落,我也還是沒放在心上。但聽大豫這么一說,我突然又覺得旅途實在是太長了,于是又產生了幾分倦怠。但好在興奮依舊是占上風,我還是有充足的精力一直前進下去。
可說實在的,我心里還摻雜著幾分忐忑。和大豫出門完全不用擔心語言問題,身為人肉翻譯機的他首先英語說的非常6,而且除了阿拉伯語一個詞不會,其他語言他基本上能謅出幾個字來,所以完全不用擔心外出旅行的語言問題。我擔心的是別的事,因為大豫有一個奇怪的愛好,叫做搞事情。簡單來說,就是他有點閑不住。一次,我們一起在內蒙的一個飯店吃飯,結果大豫喝酒喝Hi了,當場就唱起了蒙族民謠《兩座山》,結果被服務員請上了舞臺和當地歌手同臺演唱。
大豫紅著臉在臺上縱聲歌唱,我在臺下尷尬至極。他本來就喝大了,舌頭捋不直,再加上他的蒙古語說的也沒那么專業……總結起來,就是除了調準,其他沒有一個在線的。
這還好說,就怕他路上腦子抽風再給我和他自己惹出麻煩來。用現在的話說,生命末期的大豫已經有了社交牛逼癥,妥妥的社交悍匪。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飛機起飛了。巨大的轟鳴聲把我從思緒里拉了回來。我正費力的從突變的氣壓中調整自己的狀態,耳朵就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塞住了一樣。這時,周圍也亂糟糟得一片,有人因為飛機起飛的轟鳴聲而加大了說話聲音,還有小孩哭鬧的雜音,空乘提醒乘客關掉手機的廣播,一時間各種聲音摻雜在一塊,亂的就像是正午當頭的集市。而這時,大豫突然開始不停的咳嗽,他捂著自己的胸口說疼,臉色非常難看。當飛機徹底飛行平穩后,他管空乘要了一杯水,熟練的從背包里掏出一小盒藥,取出一粒吞了下去,許久之后才恢復平靜。他笑了一下,扭頭就睡,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
我呆呆的坐在座位上,剛才他那番痛苦的樣子嚇到了我,于是我趕緊伸手拍了拍他:“誒,大豫,你不要緊吧?”
他根本沒反應,連理都不理我一下。
我開始緊張起來,心里不斷預演著最壞的事情發生時我應該有的態度。那時候我已經上初中,也知道了癌癥的恐怖,我也清楚大豫終將離我遠去的事實。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他突然就從我身邊離開,再結合剛才大豫痛苦的模樣……我越想越害怕,更用力的晃了晃他:“大豫,你沒事吧?大豫!”
他依舊不理我,身體很是疲軟。
我是徹底害怕了,急的想要哭出來。我費力掙扎,從安全帶的捆綁中半站起來仔細觀察他的情況。
可仔細一看,好家伙,他已經睡著了。呼吸平穩而安定,絲毫不見剛才痛苦的樣子。這么多年他怕是只有光速睡著的本領沒有改變。我有種被耍了的感覺,可是看到他平安無事就是最好的消息。無奈笑笑,我做回原位,打開本子寫著旅行筆記。和大豫一起出門耳邊基本上全都是他不停說話的聲音,現在他睡著了,我可得趁這個寶貴的機會享受一下片刻的安寧。
我懷疑他在裝睡,但是我沒有證據。
又過了一段時間,旁邊的人在夢里輕輕咳嗽了幾下。我下意識的回頭看,卻發現大豫不知道什么時候把身子轉向了另一側,完全背對著我。不過我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此刻的我已經有些許疲憊,來不及關照別人,只能先考慮自己,“正好大豫沒出聲,飛機上也不會有其他人和我說話,我也終于能好好歇歇了。”我想著,在不寬的位子間稍微伸了伸腿,努力克服著機艙外巨大的轟鳴聲,把思緒集中到手中的故事里。
可這份難得的安寧并沒有持續多久,不一會,我身邊就出現了比機艙外轟鳴聲更猛烈,更讓人崩潰,更具有殺傷力的聲音:大豫開始打呼嚕了!聲音時長時短一高一低,聽過牛叫沒,就和那動靜差不多。他用實際行動否定了我剛才的懷疑。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發現大豫酣睡的像個孩子,裹在厚重外衣下的身體隨著呼嚕的聲音有節奏的起伏著,乍一看沒,還有那么幾分可愛。
但大豫那個堪稱恐怖的呼嚕聲讓我不能欣賞他現在可愛的樣子。之前大豫還嘲笑自己睡覺像死豬,今天我才發現他說錯了:大豫只是睡熟的深度像死豬,根本叫不醒。但人家死豬沒有動靜,他有,還賊大!到后來連空乘都忍無可忍,叫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弄醒。
不是吧阿sir,讓我弄醒他?這么艱難的任務就讓我只身一人去做?這合理嗎?我感覺壓力山大。
想了半天,我晃了晃大豫的肩膀:“誒,起床了老帥哥!”
毫無反應,我知道想通過肢體動作把他叫起來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我又能怎么辦?大豫一旦睡熟那可就是根本叫不醒。我小時候曾試著往他耳朵里灌水試圖把大豫叫起來,結果,這貨只是撓了撓耳朵翻了個身,又繼續睡的像個嬰兒。
可是眼下,重任在肩難以推辭。如果我再不把他叫醒,整個機艙的乘客和空乘都可能會把我和大豫用降落傘扔下去。
我也是試探了一下,因為如果連晃他都沒有反應的話,那我覺得一時半會想把他從深度睡眠中弄醒是不現實的。于是,我趴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開飯了。”
真有出息,大豫的身體一下子就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還沒來得及反應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就搶先在我前面含混不清的開了口:“我要吃雞肉面。”
我瞬間無語,恨不得立刻封住他的嘴巴:“喂,大哥啊,你清醒一下,這可是飛往莫斯科的國際航班啊……”話還沒說完,我就已經壓低了嗓音,環顧四周有沒有華人面孔的出現。讓同胞看到大豫這個樣子也太沒面子了。
“哦,這樣啊。”大豫思索了一會,甩了甩腦袋以便清醒,然后認真的點了點頭,隨即又說出了一個更讓我大跌眼鏡的詞:“Куринаялапша.”(俄羅斯語,雞肉面的意思)
“你還真是無縫銜接啊。”我一臉嫌棄的看著大豫。
見我這嫌棄的表情,大豫又笑了:“咋啦,你嫌棄我俄語說的不到位?”不知是出于習慣還是怎么的,大豫又咳嗽了幾聲。“逗你玩的,我哪能不知道這是飛往莫斯科的國際航班?”他還是有點不舒服,不停的輕拍胸膛,估計他又開始胸痛了:“我剛才是不是打呼嚕了,所以你把我叫起來?”
“乖,還沒到飯點呢,你接著睡,等吃飯了我叫你。”我有點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但是我又不好意思直接說。
大豫點了點頭,沖我笑了笑,但此刻他的眼神已經帶上了幾分復雜。他一扭頭,把自己縮成了一個團,繼續背對著我,不再出聲。
此時飛機上大多數人都陷入了沉睡,周圍一下子安靜了許多,就連機場外的轟鳴聲都減小了不少。我甚至還能聽見偶爾幾聲翻書的聲音。為了不影響大豫我拉上了遮光板,所以我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況。每當這種無人打擾的時候,我就特別容易胡思亂想一些根本不是我這個年齡段該考慮的問題:我是誰?我在哪?我將來又到哪里去?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我們彼此卻還是那么孤獨?我們總是說自己是孤獨的,但是誰又能詮釋孤獨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會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神經病,哪有14歲小屁孩想這些事的?其實,我還挺喜歡大豫在我身邊不停說話的,這樣,至少我還能知道有人陪在我身邊。清凈固然好,但有人陪著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大豫似乎是輕輕的嘆了口氣,又似乎是沒有。
也不知是怎么的,我迷迷糊糊下了飛機。落地的一瞬間,我的耳膜再次對我發起了抗議,我不敢說話,不敢吞咽,生怕稍微有一點動作就會使耳膜爆裂。因為沒有俄羅斯的護照,我又聽不懂俄語,御用外交官大豫又去了洗手間久久不肯出來,所以我干脆在候機大廳長坐不起。機場外的世界一片白茫,漫天飛舞的雪花是這個北方國度的最好名片。我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努力從各種復雜的語言里聽出人間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過了好久,大豫終于從洗手間里出來了。他似乎也不大適應剛落地而產生的劇烈氣壓變化。我看見他活動了一下筋骨,甩了甩手,扭了下脖子,袖子上依稀可見未干透的水印。見我一直在看他,又對著我笑了笑。
我也沖他笑了笑,想和他打聲招呼,卻發現大豫兩眼放光的沖進了機場的商店,開始了一場西伯利亞剁手活動。
他又要搞事了,只不過這次搞事的范圍僅僅限于剁手:先是搞來了兩個巨大的行李箱,然后又買了好多雨衣和兩件超級厚的羽絨服,還給自己搞了一盒俄羅斯產的香煙。“別小瞧了他們,這些東西都是咱們去北極的時候會用到的。”大豫得意的說。
“那,這個東西也會在去北極的時候用到嗎?”我把那盒香煙從他手里抽了出來:“機場禁煙,你是從哪里搞到這么個東西的?”我有點生氣:“算我求你的,為自己的身體考慮下吧,別抽煙了!”
大豫紅了臉,一把將香煙搶了回去,“你不懂,這種東西對于我來說可是救命的。”他有點無可奈何的笑了一下:“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這一輩子都抽這么個玩意,現在早就離不開它了。”大豫四處看著,尋找一個出口,他想出去抽煙。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確實,我真的很容易就忘掉大豫是一個癌癥病人。
見我還是不釋懷,大豫干脆遞給我一根俄羅斯特產的香腸,叫我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這戰斗民族的美味。
孩子的注意力果然容易被轉移,他這么一說,我立馬就開始關注手里那根磚紅色外衣,散發著肉香味兒的圓柱體了。
不過講真,那根香腸確實是好吃。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和大豫又是處在完全相反的狀態中度過。飛機起飛不到五分鐘,大豫就沉沉的睡了過去,而我則是在飛機上升的過程中逐漸變得清醒。我看了一眼大豫,他又是轉了過去,把后背留給了我。當時我真的以為他睡著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胸口疼,喘不動氣,不想和我說話。
大豫也會疼,他也會有不想逗我開心的時候。
飛機載著一群性情各異的人們,飛向遙遠的終點。它穿過飄著雪的云層,進入了一片純黑的夜。
莫斯科的夜空星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