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翟穎跟我說的那些關于曹小沫的“八卦”和曹小沫跟我說的“秘密”對我的震撼程度不相上下。聽翟穎講完曹小沫和歐陽霖“見不得人的勾當”后，夜里我又做了長長的夢，又夢見了大山深處的“牧羊人和他的老伴”，夢里我怎么都追趕不上牧羊人的腳步。他一直在前方呼喚我，我一直追一直追，直到看不到他的影子而放聲大哭，直到被自己的哭聲驚醒，才明白這是一場夢。醒來我想找個人傾訴我的困惑、不安和失落。我因為曹小沫沒有跟我分享更多關于她的秘密而生氣、失落，也因為知道了她“不可告人的行為”而不安。我想第二天一上課就去找曹小沫，告訴她我也喜歡歐陽霖，告訴她我對她的失望。但第二天，我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去上課，走在個頭比我高半頭或一頭的同學中，深深地感到撲面而來的孤單。

我們已經升入了初二，很多同學的身體發生了變化，我的個頭長了些，但依然是幾個矮個子女生之一，有些女孩的發育很超前，經常有男生在她們背后竊竊私語。我的成績依然是全年級第一，尤其是數學和語文，考試成績幾乎是滿分。但曹小沫的成績卻不如她剛入學時，這令她很憂慮。歐陽霖已經升入初三了，也許他在忙著準備中考，我很少看見曹小沫和他一起回家。我比初一時更加努力學習，一直堅信只要成績足夠好便會得到所有人的喜愛，包括我母親。

到了初二，每個學生都表現出了一些特點，我因為各科成績都優秀被所有老師夸贊，也因為會跳舞被選拔進了校舞蹈隊。曹小沫也因為她會彈琴會跳舞被選進了校音樂隊和舞蹈隊，除了上課她還要練琴練舞和備賽。我們倆很少在一起玩了，一方面我們都很忙，另一方面我在刻意躲避她。

因為我們都在舞蹈隊，學校搞文藝活動或者去外演出的時候我們都要一起練舞一起參加。有一次，我們去市里參加中學生文藝比賽，要坐學校安排的大巴前往，我倆被老師安排坐在一起。當她似笑非笑地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時，我已經在心里放下了之前對她的“憤恨”。我很久沒有和她坐得這么近了，當我聞到她身上特有的香味時，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我沒有哭，甚至沒有表露出任何心理活動的跡象。

我們似乎在等誰先打破這個沉默，都默不作聲。我感覺過了很長時間，曹小沫跟我說：

你最近過得好嗎？

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但是沒有跟你在一起時那么好，我的成績下滑了。

我知道。

你能幫我補習數學嗎？

可以。等演出結束后。

那一言為定。

我們就這樣打破了僵局，又開始了形影不離的日子。那次演出很成功，我們的群舞在這次比賽中獲了二等獎，曹小沫的鋼琴演奏獲了一等獎。當我讀大學離開家時帶的影集里有比賽結束后我們一起照的合影。

六

我的初中生涯在繁重的學業和忙碌的排練中走向了最后一段時光。這段時間，我們家發生了一些變動，父親工作有了調動，母親也將跟隨父親調到另外一個小城工作，妹妹因為考入市里剛剛創辦的實驗中學要離開家，因為實驗學校要求所有學生都住校，以便應對高強度的學習生活。他們商量了很久，認為我在現在的學校繼續上學可能是最佳的選擇，他們商量的時候完全忽視了我的想法，單方面作出了決定，我沒法跟隨父母去他們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地方，還要寄宿在姨姨家。我對此決定非常絕望，一方面我很想跟父母在一起，另一方面我不想寄宿在親戚家。但這個決定是要我遵守的不是要我來發表意見的。就這樣，我在升入初三的那個夏天，我父母搬家了，我妹妹也將在別的學校就學，我感到很無助。

曹小沫和歐陽霖的感情也走向了結局：分手。她說歐陽霖跟她提出了分手，因為歐陽霖要去市重點中學讀高中，上了高中他們能見面的次數會越來越少，加之曹小沫也即將升入初三，學業會越來越重，為了雙方有更好的未來決定先分開一段時間，或許他們能上同一所高中。

我曾經暗戀的人要離開了，我一點都不覺得難過，反而有種輕松感，甚至有一股好勝欲在作祟，心里暗自下了決心，我一定會考上更好的高中。但我還是試圖想緩解“失戀”給曹小沫帶來的傷害，跟她說了很多鼓勵她的話，也說了很多我在書上看來的大道理。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流眼淚，只是默默地聽我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最后她說，我會永遠愛你，即使歐陽霖離開我了，也許他也不喜歡我了，但我會永遠愛你，如果有一天，你離開我了，我會非常難過。聽到她突如其來的表白，我內心很不安，我不習慣這種直接的情感表達方式，即使是我父母也很少對我說“愛”。不可否認的是她說這番話時的誠懇語氣和眼神讓我很感動，但很快我的內心感到了一陣“羞愧”，羞愧于自己此前對她的冷漠，更羞愧于自己竟然喜歡她喜歡的男生。我不知所措地、有些窘迫地、尷尬地笑了笑。沒做回應。

過去很多年后，我依然沒有學會應對類似強烈的情感。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隱藏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面對我母親對我妹妹的寵愛，我只會默默地在心里難過，從未表達過對母親強烈的情感需求。當我想跟父母一起離開我出生成長的小城的時候，面對他們的拒絕我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絕望，只是嘀咕了幾句后便順從了他們的決定。

夏天快結束時，我父母的調令來了，我們也搬了家。我跟家人一起過完暑假后回到了學校，住在姨姨家。我姨姨對我的期望很高，對我很嚴厲，我覺得生活很難如愿，一方面要準備中考，另一方面要克服對姨姨的恐懼心理和對家人的思念帶給我內心的煎熬。

七

曹小沫也有了新的變化。她有很多男生追求，對于男生對她的追求，我已經沒有了起初的妒意。我覺得那是她應得的，因為她的美麗，尤其因為她的美麗。跟歐陽霖分手沒多久，又有很多男生對她發起了猛烈追求，她在為選擇誰或拒絕誰而為難。我倆一如既往地一起學習，一起聊身邊發生的事，也會分享彼此的苦惱。

我變得非常敏感，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兒哭泣。比以前更加頻繁地做關于山里“牧羊人”的夢，夢里有時候我在追趕牧羊人，有時牧羊人帶著我在飛奔，有時我在婆婆溫暖的墊子上睡覺。

也許我不太尋常的變化感染了曹小沫，她也講述了自己的憂慮。曹小沫有一個弟弟，非常調皮，學習不太好，她父母是生意人，平時很少花時間陪伴她和弟弟。父母很寵愛她，很小的時候就送她去學彈鋼琴、學舞蹈；對弟弟也是有求必應，但忙于生意上的事對兒子的管教少了些。她弟弟從小就很頑皮，現在她弟弟也要讀中學了，可是他一點都不愛學習，父母經常為兒子的學業問題吵架。而她也越來越覺得學習壓力很大，怕自己考不上好高中，甚至考不上高中，她為此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是多幫助她補習功課。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我，經常說等上了高中就好了，再忍一忍。

如她所說，我一直在等待上高中的那天，也許上了高中就會有新的變化。我姨姨經常斥責我，有時是因為我沒有做好家務，有時候會悉數我父母對她的傷害，再將這些不滿投射到我身上，有時候也會打我。我時常覺得她會在一秒內變得不可捉摸，這一刻還表現得很關心我，下一秒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而大發雷霆，她是我小時候聽的英雄故事里出現的“茫古斯”。當她斥責我或對我發脾氣時，我一直在心里想，我一定要考上好高中離開這里。

八

初三這一年很乏味，因為有很多習題要做，也因為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很暗淡。暗淡的路，灰色的房屋，就連我小時候最熱鬧的地方—火車站也變得很沉寂。在我祖父小時候或更早的時候從祖國大江南北來了一群滿懷熱情的支邊建設者，他們鑿山開路，架橋修電，在這座小城里建設了鋼鐵廠、棉紡廠、水電站，還有一所大型軍隊醫院和一所子弟學校。記憶里，我小時候這座小城很熱鬧，夏天的街道人頭攢動，冬天即便很冷街上人也很多。當我上初中的時候，這些工廠因為效益不好或因為發展需要紛紛搬離了小城，留下小城在幽深的山谷中變成“人煙稀少”的地方。

我為了緩解繁重的課業帶給我的壓力，也為了逃避現實生活給我帶來的窒息感，會偷偷看姨姨的書，尤其喜歡看小說，我向往小說里的生活，我想離開這個地方，我覺得這里的一切都沒有意義。當我沉迷于小說世界的時候，曹小沫又迎來了新的戀情，這次是我們同班的同學。我對她表示了祝賀，雖然有些失落。她已經開啟了第二段戀愛，而我沒有任何戀情可發展。我還是那個沒有男生喜歡的丑小鴨，就連讓我驕傲的學習成績也快離我而去。

我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這感覺既令人痛苦也令人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