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林月難以入睡。鄭嬌躺在草叢中悲慘的畫面和她往日驕縱笑鬧的情景在她腦海中交替浮現。
她憂傷地想:那樣鮮活的小姑娘以后怕是再也見不到了。她又怨恨自己,當時看見她進樹林了若是自己叫住她或者跟上去,那她肯定不會遭遇這樣悲痛的事。
林月在榻上翻來覆去,長吁短嘆。而幽冥也沒有睡著,他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輕聲說:“別想了,睡吧。”
幽冥低沉的聲音在寂靜昏暗的房間里格外動聽,林月很想和他說說話,可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一會兒后,她才艱難地開口道:“幽冥,我看見她進了樹林。”
幽冥睜開了眼睛,說:“我知道”,他頓了頓又柔聲道:“你很后悔。”
幽冥少有的善解人意讓林月心中的難受稍稍緩和了些,她看著黑乎乎的房頂悔恨地說:“我當時要是叫住她,那她就不會遭遇那樣痛苦的事,還會像以前一樣,是一個鮮艷活潑的小姑娘。”她痛苦地閉上了眼,自問道:“我為什么沒有叫住她呢?”
幽冥從不會因為已經發生并且無法改變的事情而苦惱,他冷靜地說:“事實已定,你設想再多,除了折磨自己之外沒有任何的意義。”
林月知道幽冥說得對,世上沒有后悔藥,過去的事已成定局,解決眼下的問題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她嘆了口氣,擔心地說:“也不知道她怎么樣了?明天我們去看看她吧。”
幽冥輕聲回道:“好。”
林月又想起了那個乃蠻人,臉上全是痛恨,她咬牙切齒道:“那樣禽獸不如的人就應該千刀萬剮!”
幽冥知道林月在說誰,他也想過那個乃蠻人會被怎樣處置,但他卻不像她那樣一腔憤恨,而是很冷靜,很理性地思考了這個問題。而他想到的答案怕是會讓她失望、憤怒。他說:“他不會被千刀萬剮。從他衣著來看,他的地位不低,乃蠻人肯定會保下他,最多不過將他打一頓。他們最后的解決辦法應該是讓那人娶鄭嬌,這樣雙方的顏面都能保存。”
林月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像幽冥那樣冷靜,她聽了幽冥的話氣得怒目圓睜,一下坐了起來,吼道:“什么狗屁顏面?他們還想讓鄭嬌嫁給他,怎么可能?她一個被害人怎么能嫁給加害人呢?”
林月的憤怒并不能改變事實,而事實當真是幽冥所說的那樣。那天下午,乃蠻人便向皇帝提出了加害人娶被害人的建議。皇帝雖然心中有氣,但他卻不愿意因為一個女人而與乃蠻人交惡。他甚至覺得那是對鄭嬌最好的安排。沒了清白的女子只有死路一條,至少那樣鄭嬌能保住性命。
但安平郡主心高氣傲,她怎么可能答應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乃蠻人,還是一個禽獸不如的人。鄭家門風清貴,也絕不會容許鄭嬌嫁給那個乃蠻人。
一天不到的時間鄭嬌的事便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夜里,安平郡主看著自己飽受折磨,恍恍不安的女兒心如刀割。而她一想到自己會因此抬不起頭來,便覺得痛恨。她想,她的女兒已經毀了,難道還要因此把她自己毀了,把她兒子,丈夫的仕途也毀了,把鄭府世代的清譽一同葬送了嗎?
她一想到這些,就不敢再去看她女兒惶恐的臉。她要忍痛割愛,她要舍棄她的女兒了,她在心里暗暗做了一個慘痛的決定。
第二日清晨,安平郡主素發白衣地帶著鄭嬌的尸體跪在皇城外,她求皇帝嚴懲兇手以慰她自盡的女兒的在天之靈。
當時許多官員和百姓都看到了,無不惋惜痛恨,又贊嘆鄭府門風清貴,說安平郡主教女有方,養出的女兒氣節如此之高,令人欽佩。
一時群情激昂,民怨沸沸,那些中正耿介之臣紛紛上書,請求皇帝嚴懲兇手。迫于情勢,皇帝只得下旨將兇手斬首示眾。好在那兇手關在天牢,倒不必向乃蠻使團要人。
那些乃蠻人心中憤憤不平,但卻無可奈何,畢竟京城還不是他們的地盤。
林月是從鄭柔口中得知鄭嬌自殺的消息,當時她正準備讓幽冥帶她偷偷地去看看鄭嬌。
林月恍恍惚惚地跟著鄭柔去了鄭府,幽冥并沒有去。她站在靈堂外,看著那口裝著鄭嬌尸體的黑色棺材身體一陣一陣地發冷。她想過鄭嬌會痛苦,會無助,會怨恨,但她從沒想過她會自殺。后悔和遺憾占據了她的心,她不敢上前去祭拜那個曾經那樣鮮活的小姑娘。
本來眼神麻木,臉色哀痛的安平郡主在看到林月的那一刻忽然就仇恨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沖到林月面前狠狠地甩了她一個巴掌。
林月本就恍惚,被那一巴掌打得跌坐在地上。她身邊的鄭柔被安平郡主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她見林月坐在地上,忙斂了心神,彎腰把林月扶了起來。
安平郡主把她所遭受的痛苦折磨轉化為怨恨全部發泄到了林月身上,因為激動她整個身體都在發抖。她神情凄楚,目光憎恨地看著林月,咬牙道:“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女兒!她是去找你的,你看見她了,為何不叫住她?為何?”
重新站起來的林月聽了安平郡主的話才知道鄭嬌是去找自己的。她想:鄭嬌肯定是看到自己和趙云然、鄭柔打鬧,她吃醋了才賭氣往樹林去的。鄭嬌一直是真心待自己的,最后卻因為自己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
林月不敢再看安平郡主的臉,她覺得是自己害得一個母親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她垂著眼睛流淚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不用你道歉,要是沒有你我的女兒不會死。嬌兒所受的痛苦我也要你承受!”安平郡主幾乎已經失去了理智,她的貼身侍女忙上來勸慰她要保重身體。
鄭柔早已明白她大伯母為何會打林月。兇手已經死了,她大伯母就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到了林月身上。她知道這樣是不對的,林月是無辜的,林月怎么知道鄭嬌是來找她的,又怎么知道會有那樣的事情發生。
她雖然明白林月是被遷怒,但她卻沒有幫林月說話,只是用手虛扶著林月。一來她知道自己的話她大伯母是不會聽的,二來她也不想她大伯母遷怒于她。
林月在眾目睽睽之下,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了。她拂開鄭柔的手,小聲道:“你去吧,我先走了。”說完,她逃跑一般地離開了。
林月跑出鄭府后才停了下來。鄭府門前的街道上三三兩兩地圍了許多的人在那議論紛紛。
一個儒士打扮的男人向一旁的同伴談論道:“這鄭三小姐一死,這鄭府的清譽和名聲算是保住了,就連皇后娘娘的臉面也保全了。”他說話的聲音很大,那些話一字不漏地傳到了林月的耳朵里。
林月聞聲看去,怒目圓睜的向那人道:“什么狗屁清譽、名聲,她的命難道不比那些東西重要?”
那儒士倒是第一次被一個女人如此質問,他沉著臉反駁道:“你這潑婦可知何為氣節,何為風骨?這可是為人之本。而那清譽和名聲便是它們的基石。”他那同伴聽了,贊賞道:“說得好。氣節和風骨什么時候都不能丟,那可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
林月冷笑一聲,她知道這些人是絕不會明白生命的寶貴,他們眼中人命不過是用來彰顯氣節、標榜風骨,為清譽和名聲添色加彩的。只是不知道,等他們需要用付出生命來彰顯自己氣節的時候能不能像現在這樣英勇無畏。
林月不再理會他們,轉身離開了。她神色哀傷,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周圍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她卻覺得自己是那么的孤單,那么的無助。
她想:這個世界上怕是只有幽冥能夠明白生命的寶貴,畢竟他曾為了活下去想盡一切辦法。那或許,他也能夠理解自己的痛苦。
她忽然有了目的,她想快點見到幽冥,想抱抱他,更想讓他抱一抱自己。她便往陳府的方向走去,她并不急切,她知道幽冥會等著她的。
鄭嬌下葬那日,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林月站在人群里目送著她,她在心里對她說了聲:“對不起。”
林月回去后就發起燒來,剛開始她還強撐著,后來就燒得不省人事了。她昏睡了很久,幽冥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她。
林月醒來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她一睜眼就看到了從外面照進來的霞光,她有些高興地想,天晴了。
坐在榻上看書的幽冥發現林月醒了,忙放下書大步走到了床邊。他彎下腰,看著她柔聲說:“你醒了。”他的聲音里透著欣喜,但很輕,似乎是怕吵到她。
林月輕輕地“嗯”了一聲,她察覺到嘴巴里很苦,甚至聞到了中藥的味道,她那細長的柳葉眉慢慢地皺了起來。
中藥味越來越濃,原來是環兒用托盤端著一碗熬好的藥進來了。她見林月醒了,高興道:“姐姐,你終于醒了。”
林月朝環兒笑了笑,可她看見那碗冒著熱氣的中藥后就怎么也笑不出來了。她閉上了眼睛,痛苦地想:不知道自己睡著的時候是被灌了多少藥,嘴巴才會這么苦。
幽冥坐在床邊,看著緊閉雙眼的林月說:“既然醒了,就起來把藥喝了。”
林月像是沒聽到一樣仍舊閉著眼睛。
幽冥冷冷地笑了笑,說:“看來你是想讓我灌你喝。”說著,端起了藥碗。
林月裝不下去了,忙掙扎著坐了起來,苦著臉說:“我自己喝。”
幽冥沉著臉把藥碗遞給了林月。林月接過碗來聞著那味道就想吐,可她仍強忍著不適,一口氣把那碗藥喝了下去。
環兒接過空藥碗出去了。
幽冥從床旁邊小柜子上的陶瓷罐里拿出一粒糖塞到了林月嘴中。他邊塞,邊說:“自作自受,看你還敢不敢去淋雨。”
林月吃著嘴里的糖,委屈地說:“我不敢了。”
幽冥伸手幫她理了理睡亂的頭發,嘆氣道:“何苦折磨自己呢?”
糖化了,林月的嘴里還殘留著藥的苦味,她垂眼看著錦被上的花紋,想起鄭嬌來心里就越發難受。“我只是很后悔,事發前我沒有跟上去,事后也沒有跟她說說話,安慰安慰她。”
幽冥輕哼了一聲,冷著臉道:“你的話又不是什么靈丹妙藥,還能治得了她的心傷。就算你當時留下來安慰她,結果還是一樣。”
林月看向幽冥說:“或許她不會死呢?”
“你難道真的覺得她是自殺嗎?像她那樣性子的人,怕是不大可能自殺。”
林月聽了這話愣住了,她暗想:鄭嬌一直是以自己為中心的,她最顧及的是自己的喜怒哀樂。她受了傷害,必定是要加倍奉還的。傷害她的人都還沒有得到懲罰,她怎么可能選擇死亡。那會是誰殺了她呢?
林月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她垂著眼喃喃道:“會是誰殺了她呢?”
幽冥平靜地回答道:“是她母親,安平郡主。”
“怎么會?”林月的眼睛因為難以置信而放大了,她抓著幽冥的手臂說:“那可是她女兒,她很疼鄭嬌的!”
“那又如何,她的女兒已經身敗名裂,還會害得她們一家人抬不起頭來。她們不是最看重家族的名譽嗎?鄭嬌一死,她們的名譽不就守住了。”
幽冥一直很冷靜,但林月卻與他相反,她的心里已經掀起了驚濤巨浪。她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是有依據的,但她還是不愿意相信一個母親會那么狠心殺了自己的女兒。畢竟她見過安平郡主悲痛欲絕的樣子。
幽冥想著林月剛醒,這樣耗費心力對身體不好。他忙說:“好了,別想了。此事已與你無關,多思無益。”
林月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她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因為就算知道了,也改變不了鄭嬌死亡的事實。也或許,她是不愿意知道真相,她怕真相真如幽冥所說的那樣,那鄭嬌豈不是太可憐了?
她慢慢地轉頭看著屋外的霞光說:“我想出去看看。”
幽冥拿了一件毛茸茸的斗篷,給她披上,又幫她穿上了鞋子,扶著她走到了門外。
正是霞光滿天,倦鳥歸巢的時候。林月看著那些散發著霞光的云朵,感嘆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幽冥看著她笑了笑說:“能看到這樣的美景已經很好,只要活著就總能再看到,所以不必覺得惋惜。”
林月笑著點了點頭,慢慢的將頭靠在了幽冥的肩膀上。霞光將他們籠罩著,那樣的安靜美好。
轉角處,環兒和阿好站在一起,她們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上。
環兒小聲問阿好道:“你知道這叫什么嗎?”
阿好搖了搖頭。
環兒想著林月之前給她讀過的話本子,含笑說:“這叫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