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新談:吳宓紅學論集
- 吳宓著 周絢隆編
- 7531字
- 2021-11-04 10:04:56
石頭記評贊
本篇作者吳宓,字雨僧,現任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吳先生曾任《學衡》雜志(月刊)總編輯十一年,又為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編輯六年。著有《吳宓詩集》,中華書局印行,民國二十四年出版。《紅樓夢》一書,我國上流士女,在旅行中或家居時,可說是無人不愛讀。此篇由中西比較文學之觀點,評定《紅樓夢》一書之文學價值,并闡發該書之優點,讀者自必感覺興趣。書中的事跡與理想,經作者詳為分析,且多用圖表,幫助讀者不少;篇中小說與藝術理論的指示,抵得一部文藝論,其功更不限于文藝批評而已。關于《紅樓夢》,尚有吳宓先生的短篇雜稿,以及吳先生的朋友學生所作文字多篇,均有價值,容當逐漸在本志刊登云。
編者識
(弁言) 按《紅樓夢》一書,正名應稱《石頭記》。宓關于此書,曾作文二篇:
(一)曰《紅樓夢新談》。系民國八年(1919)春,在美國哈佛大學中國學生會之演說。其稿后登上海《民心周報》第一卷十七、十八期。
當宓作此演說時,初識陳寅恪先生(時在哈佛同學)才旬日。宓演說后,承寅恪即晚作《紅樓夢新談題辭》一詩見贈,云:“等是閻浮夢里身,夢中談夢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縣黃車更有人(原注:虞初號黃車使者)。世外文章歸自媚,燈前啼笑已成塵。春宵絮語知何意,付與勞生一愴神。”此詩第四句,蓋勖宓成為小說家,宓亦早有撰作小說之志,今恐無成,有負知友期望多矣!
該篇內容,大致以(1)賈寶玉,(2)林黛玉,(3)王熙鳳,(4)賈惜春四人,代表內外四層:

(1)個人之性情行事——賈寶玉為全書之主角,一切描寫之中心。以賈寶玉與中西諸多人物(如盧梭等)比較,而判定其性格。
(2)人與人之關系——就愛情一事寫之:(甲)寶與黛,真情而失敗;(乙)釵對寶,詐術乃成功。
(3)團體社會中政治之得失——賈母王道;熙鳳霸道(才略可取,貪私致禍)。
(4)千古世運之升降——文明進步,而人之幸福不增,遂恒有出世(宗教)及歸真返樸之思想(Primitivism)。《紅樓夢曲》中《虛花悟》所言者是也。
(二)曰《石頭記評贊》(A Praise of THE DREAM OF THE REDCHAMBER)。民國二十八年(1939)一月初,在昆明所作。未能詳為闡發,僅敘列大綱。該稿系英文。今撮譯其要點,成為此篇。
(壹)《石頭記》之小說技術至為完美。故為中國說部中登峰造極之作。
一、試以西洋小說法程規律,按之《石頭記》,莫不暗合。例如全局之頂點(或轉變)Climax應在全書四分之三之處。《石頭記》之頂點即在九十七回(黛玉焚稿,寶釵出閨),約為四分之三。而《石頭記》又兼具中國小說法程規律之長。
二、若以結構或布局Plot判定小說之等第優劣,則《石頭記》之布局可云至善。析言之:(1)以賈府之盛衰,為三角式情史之成敗離合之背景,外圈內心,互同演變。(2)如一串同
心圓,
以外,有大觀園諸姊妹丫頭,此外更有賈府,此外更有全中國全世界。但外圈之大背景,只偶然吐露提及,并不詳敘(如由賈政任外官,而寫地方吏胥之舞弊;又如寫昔日榮、寧二公汗馬從征,及西洋美人等等),愈近中心則愈詳,愈遠中心則愈略。(3)依主要情史之演變,而全書所與讀者之印象及感情,其atmosphere或mood,亦隨之轉移,似有由春而夏而秋而冬之情景。但因書中歷敘七八年之事,年復一年,季節不得不回環重復,然統觀之,全書前半多寫春夏之事,后半多寫秋冬之事。
(貳)《石頭記》之價值,可以其能感動(或吸引)大多數讀者證明之,所謂universal appeal是也。異時異世,中國男女老少之人,其愛讀《石頭記》者,仍必不減;若全書譯成西文,西人之愛讀《石頭記》者亦必與日俱增,可斷言也。
附按:(1)《石頭記》最早之英文譯本,為英國駐寧波領事H.Bencraft Joly所譯,1872年上海別發洋行出版,二巨冊。其書系逐字逐句直譯,毫無遺漏,但僅至五十二回而止。(2)近有王際真君之節譯本,名Hung-Lou-Meng:or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王君,山東濟南人,清華1923級畢業,留美,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漢文講師及圖書館事多年,今仍寓居美國。王君生于1929年,編成一書(英文),綜敘《石頭記》全書之故事,并譯其第一回,且加批評及考據,此書可為介紹《石頭記》與一般英美讀者之用,毋殊導言。王君原擬英譯全書,其后于1934年所出版者(倫敦George Routledge書店發行,卷首有已故Arthur Waley氏之序)。仍非全璧,僅有十余回系直譯全譯,其余則撮敘事實,刪去小節,使前后連貫,俾讀者得知大略而已。(3)林語堂君嘗欲譯《石頭記》為英文,旋撰《瞬息京華》Moment in Peking而止。(4)《石頭記》之德文譯本,名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德人Franz Kuhn氏所譯,Leipzig城Insel書店出版。此書宓未得見。(5)法文僅有徐仲年君節譯《石頭記》數段,見所譯編之Anthologie de la Literature Chinese書中二九三至三零二頁,1933年巴黎Delagrave書店出版。
以《石頭記》為研究材料,而作成論文(法文)在法國(巴黎或里昂大學)得博士(或碩士)學位者:(1)李辰冬君。其書名tude sur le Songe du Pavillon Rouge(《紅樓夢研究》),1934年巴黎大學博士論文,凡一五○面,巴黎L.Rodstein書店出版。書中以《紅樓夢》與西洋文學名著如但丁《神曲》,莎士比亞悲劇、西萬提司《吉訶德先生傳》、巴爾札克《人間喜劇》、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等比較,議論頗精。如謂《紅樓夢》能表現中國文明之精神。其結構乃如一大海,萬千波浪層疊,互為起伏影響,浩莽而晃蕩,使讀者感覺其中變化無窮,深厚莫測。又全書是一整體,不以章回為限,割裂而成片段,故非《戰爭與和平》所能及。而其自然及寧靜之處,則勝過巴爾札克之小說。又謂曹雪芹運用中國文字極工,不但能曲達思想感情,抑且活繪人物之動作與姿態。其所寫之賈府,實為中國文化與社會之中心,故極有精彩。其書當如但丁《神曲》,為后來凡作小說者所取法云云。按李辰冬君曾譯其書為漢文(白話),分章登載天津《國聞周報》(民國二十三至二十四年)。近頃正中書局出版之李辰冬著《紅樓夢研究》(重慶文化新聞第一零七期有評文,純為隔靴搔癢之論)。似即匯合各章譯文而成者也。(2)郭麟閣君。(3)吳貽泰君,皆在里昂大學所作,1935年至1936年之間出版。郭君書,為《紅樓夢之研究》,撮述此書之內容,備列舊日索隱及胡適君考證之說,無甚新意。吳君書,則為《中國小說發達史》,大致依據魯迅之《中國小說史略》,而敘述《紅樓夢》書中故事竟占全書五分之二,亦無所發明。(4)盧月化女士之Les Jeunes Filles Chinoisesd’après LE RVE DANS LA CHAMBRE ROUGE(《紅樓夢中所描寫之中國閨秀》),1937年巴黎大學博士論文,除泛論諸閨秀之地位及教育外,又特舉釵、黛、鳳等為例而詳敘其性情品格,文筆靈活,饒有趣味。以上諸君宓皆曾晤識,其書(法文原本)亦均讀過。至若精心專力研究《石頭記》而以漢文(白話)作成評論者,吾所知有顧獻梁君(良)。顧君搜集《石頭記》各種版本及評論考證之作咸備,已撰成王熙鳳、妙玉等論文數篇,均有特見云。
(叁)《石頭記》為一史詩式(非抒情詩式)之小說,描寫人生全部(a complete Book of Life),包羅萬象。但其主題為愛情,故《石頭記》又可稱為“愛情大全”(a complete Book of Love),蓋其描寫高下優劣各類各級之愛情,無不具備(例如,上有寶、黛之愛,下有賈璉及多姑娘等),而能以哲學理想與藝術之寫實熔于一爐(可與柏拉圖《筵話篇》、加斯蒂里遼《廷臣論》、斯當達爾《愛情論》等書比較)。其全體之結構,甚似歐洲中世之峨特式教堂,宏麗、整嚴、細密、精巧,無一小處非匠心布置,而全體則能引讀者之精神上至于崇高之域,窺見人生之真象與其中無窮之奇美。
一、《石頭記》描寫人生之各方面,由內心以至外象,層層相關,其一則政治是也。政治以王熙鳳治理賈府為代表。熙鳳當權時,賈府已由王道之君主政治,降為霸道之獨裁政治,道德與政治分離,濫用權力,營私斂財,對人只圖逞欲,不擇手段,而賈府衰亡相迫矣。《石頭記》寫貴族之衰亡,但無革命、共產、民治、無政府等思想,因時機尚未至也。使曹雪芹生今日,則晚近人類之政治經驗,皆必寫入書中矣。書中賈府情形,甚似十八世紀中路易十五、路易十六治下之法蘭西。路易十五臨終,有洪水將至之語,何異十三回秦可卿夢囑王熙鳳云云。而晚清之政治社會,亦有與《石頭記》書中情形相似處。至于《虛花悟》曲,即西洋文學中之歸真返樸主義(Primitivism),而寶玉與《懺悔錄》作者盧梭尤多契合之點也。
(肆)《石頭記》為中國文明最真最美而最完備之表現,其書乃真正中國之文化、生活、社會,各部各類之整全的縮影,既美且富,既真且詳。蓋中國當清康熙、乾隆時,確似路易十四、路易十五治下之法蘭西,為歐洲及世界政治之中心,文物之冠冕,后世莫能及之盛世。今日及此后之中國,縱或盛大,然與世界接觸融合,一切文化、思想、事物、習慣,已非純粹之中國舊觀,故《石頭記》之歷史的地位及價值,永久自在也。
(伍)《石頭記》之文字,為中國文(漢文)之最美者。蓋為文明國家,中心首都,貴族文雅社會之士女,日常通用之語言,純粹、靈活、和雅、圓潤,切近實事而不粗俗,傳達精神而不高古。正如古希臘紀元前五世紀之諧劇(通譯曰喜劇)及四世紀柏拉圖語錄(俗譯曰對話)中之希臘文。又如但丁理想中之意大利文,而采用入《神曲》中者。又如十七世紀巴黎客廳中之談話,及當時古典派大作者如莫里哀劇中之法文。皆歷史世運所鑄造,文明進步所陶成,一往而不可再得者也。而《石頭記》書中用之,又能恰合每一人物之身分,而表現其人之性格,纖悉至當,與目前情事適合。《石頭記》之文筆更為難及,可云具備中國各體各家文章之美于一人一書者。每一文體,如詩、詞、曲、誄、八股等,均為示范,尤其余事。
一、《石頭記》文章之美,藝術之精,言不勝言。但觀其回目,如:

西洋小說,如《名利場》Vanity Fair(伍光建譯名《浮華世界》)等之回目亦工,然無此整麗也。
(陸)《石頭記》具有亞里斯多德所云之莊嚴性(High-seriousness),可與其人生觀見之。《石頭記》之主角賈寶玉,在人生社會中,涉歷愛情之海,積得種種經驗,由是遂獲宗教之善果,即:(1)真理、(2)智慧、(3)安和、(4)幸福、(5)精神之自由等是。又可云:《石頭記》乃敘述某一靈魂向上進步之歷史,經過生活及愛情之海,率達靈魂完成自己之目的(可與柏拉圖《筵話篇》,圣奧古斯丁《懺悔錄》,但丁《新生》及《神曲》,歌德《威廉麥斯特傳》比較。又可與盧梭《懺悔錄》及《富蘭克林自傳》反比)。此《石頭記》之人生觀也。世界文學名著,莫不指示人生全部真理,教人于現實中求解脫,《石頭記》亦然。謂《石頭記》為佛教之人生觀,尤嫌未盡也。
《石頭記》之義理,可以一切哲學根本之“一多(One and Many)觀念”解之。列簡表如下:
一、太虛幻境——理想(價值)之世界。
人世:賈府,大觀園——。
二、木石——理想、真實之關系(真價值,天爵)。
金玉——之關系;社會中之地位(人爵)。
三、賈(假)——,惟哲學家知之。
甄(真)——,世俗一般人所見者。
四、賈寶玉——理想之我,人皆當如是。
甄寶玉——實際(世俗)之我,人恒為如是。
附按:《石頭記》作者之觀點,為“如實,觀其全體”;以“一多”馭萬有,而融會貫通之——此即佛家所謂“華嚴境界”也。而《石頭記》指示人生,乃由幻象以得解脫(from Illusion to Disillusion),即脫離(逃避)世間之種種虛榮及痛苦,以求得出世間之真理與至愛(Truth and Love)也。佛經所教者如此,世間偉大文學作品亦莫不如此。宓于西方小說家最愛Vanity Fair(《浮華世界》)之作者沙克雷W.M.Thackeray氏,實以此故。
(柒)《石頭記》之偉大,亦可于其藝術觀見之。作者蓋欲(1)造成完密之幻境。蓋欲(2)創作全體人生之理想的寫照。蓋欲(3)藉藝術家之理想的摹仿之法,而造成人類普遍性行之永久記錄。此《石頭記》之藝術觀也。作者以此意示讀者處,表列如下:

又按西洋論文學創造,尤其論著作小說者,恒謂須經過三層步驟:(1)曰經驗的觀察,(2)曰哲理的了解,(3)曰藝術的創造。于此,遂有三世界。
第一步,經驗的觀察,世俗之人皆能,在(Ⅰ)實際經驗世界中行之。第二步,哲學的了解,乃由此觀察,以取得宇宙人生之普遍的原理,一切事物間正常的關系,遂造成(Ⅱ)第二世界,即理想世界,此惟哲學家能之。藝術家亦必能到此世界。第三步,更借用諸多虛幻(隨意造作)之事境人物,以具體之方法,表現第二世界之原理及通則。因其事境人物皆隨意造作,故更能表達如意。此所創造或虛構者,乃第三世界,即(Ⅲ)藝術所創造之世界。凡藝術家(小說家),必由(Ⅰ)經過(Ⅱ)而達到(Ⅲ)。必須經歷此三世界,始能作出上好之文藝作品。《石頭記》作者亦然:

是故《石頭記》一書中所寫之人與事,皆情真理真,故謂之真,而非時真地真。若僅時真地真,只可名為實,不能謂之真;即是未脫離第一世界,不能進入第三世界。書中“甄”字(甄士隱、甄寶玉)乃代表第一世界(實),“賈”字(賈寶玉等)卻是代表第三世界(真)。甄(假)賈(真)之關系如此。例如甄寶玉一類人,到處皆是,吾人恒遇見之;然其人有何價值與趣味?何足費吾筆墨(甄寶玉在書中,無資格,不獲進大觀園);必如賈寶玉等,乃值得描寫傳世。由此推求,一切皆明了矣。
又按茲所云云,原非奇特,凡多讀小說而善為體會人生者,尤其平日有志創作小說,而于一己之生活經驗時時低徊涵泳者,皆其明其故而信其然也。
一、按三世界之關系,及其統一性,更可以下圖表之:

二、太虛幻境中之正冊副冊,區分等第,評定諸女品格,論斷其一生行事,此正如(i)孔子作《春秋》之書法,及謚號褒貶。尤似 (ii)但丁《神曲》中,天堂、凈罪界、地獄三界各有九層,每層又分數小層,厘定上下優劣品級,以定善惡功罪之大小。先定每層之性質(或善或惡),然后再以如此如彼性質之人,一一分別插入。當時生存之人,及歷史中之古人,均入之——總之,以品德判分諸男女,而等第其高下而已。此辦法,喻如(1)教員先有學生名冊,按照各生學號或姓名筆畫多少排列者。將考試所得分數,隨時記入各生名下。終乃按照成績優劣,另行編排一過,使最優(九十七分)之甲生居首,而最劣(十四分)之癸生殿末,如是列之為榜,一見而優劣分明矣。又如(2)醫生所開藥方,雜取諸藥而選之,以治病。但藥書所論述,及藥店中之屜,則按科學分類及次序,排列諸種藥品,使讀書者及取藥者了然于心目焉。
(捌)吾信《石頭記》全書一百二十回,必為一人(曹雪芹,名霑1719—1764,其生平詳見胡適君之考證)之作。即有后人(高鶚或程偉元等)刪改,亦必隨處增刪,前后俱略改。若謂曹雪芹只作前八十回(1—80),而高鶚續成后四十回(81—120)竟能天衣無縫,全體融合如此,吾不信也。欲明此說,須看本書全體之結構,及氣勢情韻之逐漸變化,決非截然兩手所能為。若其小處舛錯,及矛盾遺漏之處,則尋常小書史乘所不免,況此虛構之巨制哉。且愚意后四十回(81—120)并不劣于前八十回(1—80),但盛衰悲歡之變遷甚巨,書中情事自能使讀者所感不同,即世中人實際之經驗亦如此,豈必定屬另一人所撰作乎?按如西國古希臘荷馬之史詩,十九世紀中,一時新奇風氣,競疑為偽,或謂集多人之作而成。迨1873年特羅城(Troy)發見,考古學者證明荷馬詩篇多傳歷史實跡,于是風氣頓改,而今共信“荷馬史詩”為真矣。吾不能為考證,但亦不畏考證,私信考據學者如更用力,或可發見較多之事實與材料,于以證明《石頭記》全書果系曹雪芹一手作成者焉。
(玖)《石頭記》之價值光輝如此,而攻詆之者恒多,不可以不辯:
(一)舊說指《石頭記》為淫書,謂其使人讀之敗壞道德。——按一切文學作品之合于道德與否,不在其題材,而在其作法(treatment),即作者之觀點。《石頭記》既教人舍幻以求真(見第六節),與古希臘悲劇,與莎士比亞悲劇,甚至與“新約”及佛經,同其宗旨。彼愚蠢之讀者,偏欲效“賈天祥正照風月鑒”,或恐燒殺寶玉,痛哭成疾。此豈《石頭記》作者所能負責。細察《石頭記》中所著重描寫之愛情,乃富于理想之愛,乃浪漫或騎士式之愛(即斯當達爾《愛情論》中所主張,又即費爾丁及沙克雷等人小說中所表現之愛),而非肉欲之愛(登徒子與《金瓶梅》即是:西書若Frank Harris之自傳亦是)。賈寶玉之于愛情,純是佛心:無我,為人,忘私,共樂;處處為女子打算,毫無自私之意存。故自《石頭記》出,而中國人對愛情之見解始達其最高點。于此,《石頭記》可與西萬提斯所作之《吉訶德先生傳》Don Quixote(林紓譯此書曰《魔俠傳》,名甚佳)比較,如下:
《吉訶德先生傳》乃最佳之騎士游俠小說,但至真至美,與前此千百此類之書不同,卓然自立。《吉訶德先生傳》出,而西班牙盛行已久之千百種騎士游俠小說,竟無人讀,一掃而空。
《石頭記》乃最佳之才子佳人(愛情與文藝)小說,亦至真至美,與前此千百此類之書(如《平山冷燕》、《天雨花》等)不同,卓然自立。(參閱《石頭記》五十四回賈母評女先兒說書一段。作者藉賈母口以自道《石頭記》之勝人處。此與《吉訶德先生傳》中譏評當時騎士游俠小說之誕妄且傷德處,正同。)《石頭記》出,而舊日之才子佳人小說彈詞,降為第二三流,有識者亦不愛讀之矣。且《石頭記》力求“得真”、“如實”,既不以感情為道德(所謂Sentimentalism),又不故意使善人獲福,惡人受禍,以強示道德之訓誨(所謂Didacticism),而居中取全,以理想納于實際之中,造出奇美之悲劇。至于結處,如“懺宿冤鳳姐托村嫗”,劉姥姥之救巧姐等,每于小處存忠厚之意(但無害于真),于以見作者之仁心至意云。
(二)新派則斥《石頭記》為過去時代社會之陳跡幻影,無關于今日,無裨于斯世。——如此說,則世界之文學藝術皆可毀滅不存。非然者,中國文明猶得綿續一日,即《石頭記》仍必為人所愛讀,且讀之必有益(如前述),可知也。
新派又斥《石頭記》思想陳腐,謂其不提倡國家主義,或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又無進步、進化、平等、自由等觀念。——不知《石頭記》之佳處,即在其非政治宣傳之小冊子,亦非某種問題小說;而為一部描寫全體人生,至真且美之一部大小說。其能歷久而價值光輝長存,必矣。
(拾)舊評或問曰:“《石頭記》伊誰之作?曰:我之作。何以言之?曰:語語自我心中爬剔而出。”此一語,實能道出《石頭記》之真價值,有如英國Sir Philip Sidney十四行詩中所云Look into thy heart and write是也。吾儕讀《石頭記》,有類W. Hazlitt所謂“感情激動之回憶”(impassioned recollection)。試細繹吾個人每次讀《石頭記》時之情景,則可歷睹此三四十年中,世界中國政治社會思想文化之變遷,兼可顯映吾個人幼少壯老悲歡離合之遭遇焉。是故每一讀者,不必能摹仿《石頭記》作成一部長篇小說。但每一讀者,盡可由彼自己之觀感,而作成一篇《石頭記》評贊,其間當各有獨到之處。若宓此篇,聊以自陳所見,以資談論,未足列于文學批評之林也。
附按:《石頭記》書中情事,可與西洋文學名著比較之處尚多。如:
(1)大觀園姊妹之開詩社,猜燈謎——法國十七世紀之客廳士女(Préciosité)。
(2)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法國十四世紀之薔薇艷史(Roman de la Rose)。
(3)賈寶玉只對于女子及愛情,極見瘋傻;外此之議論,則極通達,而入情合理。——吉訶德先生只渴慕游俠,追蹤騎士,行實瘋狂;外此之議論思想,皆極純正,而入情合理。
今不一一論列云。
(原載桂林《旅行雜志》第十六卷第十一期,194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