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山谷，春陽。
桃瓣紛紛，柳枝柔拂，鳥鳴蟲叫……不知是從何處發的第一聲，但或許這聲音本就存在于每一處，只是片刻間，樹梢上，暗穴中，巖縫里，石頭下，處處都響起愉快又活潑的叫聲，于是整個山谷便在這唱歌的海洋中活了過來。
只有一個人的身邊，依然謐靜如夜。
春風從天穹吹來，飛入這片山谷。
掠過小溪，于是堅冰化了；浸入地下，于是冬蟲醒了；拂過楊柳，于是葉發芽了；它掀著長裙，在草地上旋了一個圈，讓春的色彩流淌開來，于是杜鵑紅了，春蘭翠了，金盞黃了，桃花粉了，鳶尾紫了……
可是仍有一個人的身邊，依然寒涼似冰。
春風是一道生機勃勃又令人贊嘆的氣息。
擁有令萬物復蘇的奇跡般的力量
春風的力量來自于它的溫暖。
溫暖總是會給人帶來希望。
然而春風再暖，卻吹不到山谷中，這座傍溪而建，寧靜、清幽、孤獨而又寂寞的墳墓。
吹不化蓋在墓碑上的那方繡帕。
更吹不進站在墓前的，這個人的心中。
他已經在墳前站了三天三夜，看樣子還會繼續站下去。
三天以來，小鳥叼著肥綠肥綠的青蟲，從跟前飛過，他沒有眨一次眼；春風送來白色的柳絮，輕輕撒滿肩膀，他沒有晃一次肩；就連蛇從草叢中游上足踝，環上腰身，他也沒有動一丁點。如果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不，即使胸膛還在微微起伏，任何人看到他，也只會覺得這是一截木頭——一截脫離水分滋潤，正逐漸失去生機的爛木頭。
【谷綠春意嫩，墓荒人心枯。】
逍遙子看著那個盡管被春天包圍，卻顯得無比孤寂的背影，想起了這樣的兩句詩，心中充滿了同情與憐憫。
樹木凋零，還有春風復蘇，可是人心若是枯萎，又有什么能讓它重新發芽？
三天之前，這個年經人雖然沉默如石，動靜之間卻還帶著銳不可擋的堅定。
他坐著，就象一把劍，他站起，就是一柄槍。
但現在，這柄劍已經生銹，發鈍，完全失去了光澤，象被人拋棄在荒野之中無人問津的鐵棒，又象在風霜肆虐下，被剝落出了歲月痕跡的半截枯木。
【你們之間，一定發生過很多故事。】
逍遙子遠遠站著，柔聲道：【但你已經這樣子站了三天，何不到坐下來歇一歇？正好我抓了只獐子，一個人吃著悶，陪我過來吃點。】
那個人不動。
【我不吃肉。】聲音嘶澀，干枯如木。
【你又不是和尚。】
逍遙子嘆氣，走上前，抓住那個人的手腕，從他手心強拽過丹瓶——瓶子已經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三天三夜，然后蹲下去，在墳前掘出一個坑，將丹瓶埋下去，再捧土蓋好。
【路要靠自己走，生活要自己過。一個人的時候，就得好好自己照顧自己。當年我出道江湖，大姐十里長亭相送，只留給我一句話：〖你若不堅強，軟弱給誰看？〗】
【我若不堅強，軟弱給誰看？】
背后的嗓音既低沉，又緩慢，似是說話之人在仔細咀嚼這兩句話中的含義。
逍遙子仍在埋頭掊土，聽到了這帶著濃濃思索味道的聲音，微微一笑，明白這兩句話已滲入到了那個人的心中。
【她……走……的時候……很痛苦么？】
聲音慢慢的，還是很沙，象干涸沙漠中吹過的澀風。
逍遙子略一猶豫，道：【她是個堅強的女孩子。】
【堅強……】
低低地，重復地念著這兩個字，注視著逍遙子聳動的后背，熊浩東本已死灰的眼睛中突然出現一抹亮光，那亮光如此耀眼，亮得仿佛是一顆白色的彗星正從夜空經過，但只短短一瞬，當逍遙子站起來時，那雙眼睛又重黯淡下來，變成什么都沒有的一潭死水。
撲楞撲楞——
一只孔雀從樹林中飛出，落在墓碑旁，而后揚起脖子，昂昂地在地上回來走動著，模樣赫然與手帕上所繡的一模一樣。熊浩東微微抬手，孔雀便飛起，落在他手臂上，親昵地啄著他的臉。
熊浩東撫摩著孔雀，久久，突然道：【你很會安慰人。】
逍遙子搖頭道：【我不會安慰人。我只是知道痛苦要想變少，最好多找些朋友們分享。】
熊浩東沉默了片刻，目光移向前方。
離墳墓數米外的草叢中，隱隱沒沒，散布著十來具尸體。
這些尸體里，既有與他一起出逃的奴囚，也有王府追來的府兵。他們曾經在那個漆黑的雨夜兵戎以見，生死相博，而現在所有的人都成了尸體，永遠地躺在了山谷中。
熊浩東起臂，放飛孔雀，走到尸體前，拾起遺落在草叢中的一柄劍，插在地上，試了試泥土的松軟，感覺有些不適，便拗斷了一截。
然后他便開始用斷劍挖坑。
一個，兩個，三個……
他挖得極用力，極認真，即便劍口發錈，衣上沾滿了泥也毫不在乎。
一開始或許看不出來，但當數量形狀大小都逐漸成型后，便是傻子也知道他在挖什么了。
逍遙子負手而站，既不阻止，也不幫忙，只是盯著熊浩東背后那片不斷擴大的汗漬，表情略顯復雜：【我以為由王府訓練出來的殺手，個個都無情絕義。】
熊浩東經過他身邊，將一具斷了手的尸體拖入坑中，才淡淡道：【如果你身邊的人隨時都可能死掉，總有一天你也會尊敬死亡。】
逍遙子低頭，注視著佩在腰間的玉佩，和漆黑的劍鞘，面上露出殘酷的笑意：【人命早由天注定。凡事只要隨心所欲就好。不把握當下，卻去信仰誰也逃脫不了的死亡，豈不可笑？】
【不可笑。】
熊浩東冷冷道：【什么都可以笑，生命絕不可笑。】
他的表情不僅認真，而且肅穆，甚至帶著發自內心的敬畏。
這就是他對生命的理解，和堅持。
兩個人便這樣冷場了好一會，卻都一言不發。最后還是熊浩東慢慢持著斷劍，從逍遙子身后經過，走向另一具尸體……
逍遙子一直看著那些坑，突然目光閃動，沉聲道：【數目不對。】
熊浩東站定在他側后面，毫無感情地道：【為何不對？】
逍遙子神情極為凝重：【這里只有十二具尸體……】
話音卜落，冰冷的劍鋒已自后面穿透他的胸膛。
【卻挖了十三個坑么？】
天地仿佛都在這一刻靜止了。
春陽下，只剩空靜清脆的鳥叫。
逍遙子緩緩低頭，看著貫穿胸口的劍，又緩緩轉過去，看著熊浩東。他的面上不但不憤怒，反而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熊浩東平平淡淡地道：【因為嵐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里的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抽劍，后退幾步，放任逍遙子捂著胸，蹌踉往前，扶著墓碑站穩。
【而且我也敢肯定，你絕對沒有和嵐說過話。她怕痛怕得要命。只要見過她的人，就絕對不會搞錯這一點。】
逍遙子輕咳一聲，低緩道：【那手帕怎么解釋？】
【你既想騙我，自然會有萬全的準備。】
咳咳，逍遙子靠著墓碑，彎下腰，一陣急咳：【可笑，我為何要苦心積慮，去騙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況且你我見面本屬偶然，又到哪里去找張一模一樣的手帕。】
【一開始我也不明白。】熊浩東盯住逍遙子，沒有放過他的任何一點小動靜。他的雙眼明亮如溪，清澈得容不下一粒沙子：【但后來我想通了，那就是：你并不是不認識我，而我們的相見，也絕非偶然。】
【咳……咳……】逍遙子彎著腰劇烈咳嗽，好一陣子后，稍微緩過了氣，抬頭看著熊浩東，虛乏地笑道：
【原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以前居然認識你。你又是從何看出的？】
熊浩東道：【你是一個聰明人。】
逍遙子沒說話，他在等。
熊浩東道：【聰明人做事總是思慮太多，考慮周全，所以會將目標周圍的一切都弄得一清二楚，某些事情上甚至比目標自己還熟。】
逍遙子似乎有些聽懂了，表情凝肅。
熊浩東目光朝向正在草地上啄食的孔雀，開口道：【紅。】
孔雀站住腳，小小的腦袋帶著疑惑般轉過來。
熊浩東指向墓碑的手帕。
孔雀眨了眨眼，飛過去，叼著手帕，飛到他的肩膀。
熊浩東從孔雀上接過手帕，輕輕撫著它的翅膀，眼睛卻一直盯著逍遙子：【孔雀這種鳥天生驕傲，極難馴服。我這一只比一般同類更為靈性，任何人見到它都決計不會忽視。但你見到它卻一直視若無睹。這只有一種可能：你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它。】
逍遙子低嘆：【這就是你殺我的原因？】
熊浩東道：【如果只是這樣，當然不會。但你還能說出我的名字。】
逍遙子道：【這又如何？】
熊浩東道：【十年前，在進九道山莊之后，我的名字就再也沒有第二人知道。】
逍遙子道：【所以？】
熊浩東道：【所以你應該在更早以前便知道我，甚至可能這十年中一直在暗中觀察我，看著我被九道山莊和王府的人奴役，虐辱……】
逍遙子又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你出手，是在恨我沒有出手助你越囚么？】
熊浩東緩緩搖頭：【你想多了。】
他說話的語氣平靜而驕傲，仿佛那只在地上悠晃，時而開屏的驕傲的孔雀：【我要做什么事，從來都只靠自己，就算失敗也不會責怪他人。即使我因為越獄失敗被殺而你一直在旁邊看著笑，我也絕不會怪你。】
逍遙子點頭，眼神中流露出贊揚的色彩，看起來竟是完完全全相信他的話：【我懂。】
我不用刀，我有勇氣。
勇氣，本身就是一柄最最犀利的武器。
逍遙子緩緩直起身體，微笑：如果你這么有勇氣，為何還不過來。
熊浩東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劍一直貫穿在逍遙子的胸膛，他卻沒有流血。
是人怎么會沒有血？
任何人按照體重，大約有三分之二的重量是在血上，血是絕不可少的一部分。人若流出超過的血，便會昏迷，超過，便會死亡。在王府時，除了訓練，被關在囚籠里時，教頭時時刻刻在講解這些能增強他們殺人的東西。所有這些東西熊浩東記得一清二楚。但現在他卻不確定了。
你居然沒有問過我，為什么要找上你？
你聽說過仙術沒有？我的武功高，只因我學的是仙術為一種功法，武林中曾有一種吸星大法，但我學的仙術，卻完全不考慮功力，它只需要特定天賦的人，所謂仙資。功力可以練出來，而仙根卻可遇不可求，我需要你這種天賦的人。來增加我的靈性。
熊浩東握劍的手心，在慢慢冒汗。
他的嘴開始苦澀，心中有某些東西，在漸漸沉下去。
對于人，他有十分把握。但對方已不是人。他學到的東西，還有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