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好一會，她才又往前走，迷霧越來越濃，她有些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了，只能摸索著走，風也越來越大，她走不動了，就隨著風力把她往前推，迷霧中，她仿佛聽見有人再說話，她吃力地往談話聲那邊走。

她聽到有人說，“你們知道嗎，李大柱死了，他兒子也死了，是吃倭瓜死的。”他們問，“吃倭瓜怎么會死啊？”他們問，“李大柱是誰？”

那個人又說，“李大柱是我們莊上的，他和他兒子吃了有毒的倭瓜才死的。”

“我今日去找了大柱，也不知道是飄去哪了。”

“你也知道李大柱嗎？”

姚清秀好不容易走到了那群人面前，那是五個干瘦的“人”，身體也是白灰白灰的，里面還有一個竟然只剩下一副骨架，姚清秀問，“你們也死了嗎？”他們說，“是啊，我們死了好久了。”姚清秀問，“那你們沒有陰差來抓你們嗎？”他們說，“沒有陰差，也沒聽說過。”

五個人中還有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也是干瘦干瘦的，她問姚清秀，“婆婆，你也是死了很久了嗎，我們都是死了很久了，所以才這么瘦的，你這么瘦肯定也是死了很久了吧，彭叔叔說，人死了，肉就會慢慢沒有了，到最后只剩下骨頭，他現在就只剩下骨頭了。”

姚清秀擺擺頭說，“今天是第三天，我這么瘦是因為我是病死的。”“你們要去哪里啊？”姚清秀又說。之前找李大柱的那個人說，“我們就住在山那邊的林子里，今天我過去找李大柱，我聽從那邊過來的“人”說他死了，我想接他一起過去。”

小女孩接過那個人的話說，“婆婆，你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哦，那邊住著的都是死了的人，大家可以一起玩。”

姚清秀想想自己也沒有要找的人，就點點頭跟在人群中，往山那邊走，她跟認識李大柱的那個人說，“我認識李大柱，我之前遇到過他。”

那個人看著姚清秀沒打斷等她繼續說，姚清秀伸手錘了捶脖子，又說，“他昨天跟我分開了，他說他去找他兒子了。”

那個人嘆了口氣就安靜了下來，屏息片刻說：“我叫李彭，是李大柱的鄰居，我比他早死好多年，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屁孩，你如果沒有要去的地方，就跟我們待著吧，省的四海飄零。”說完就不再回頭，一群人往前走著，姚清秀又走到小女孩身邊，問她，“你這么小，怎么死的。”

小女孩說，“我是被我爹打死的，我爹喝醉了酒，就回家打我，那天他喝得比以往還要多，就把我打死了。”

姚清秀有些震驚，良久摸摸小女孩的頭，又問，“那你娘呢？沒有管你嗎？”

小女孩說，“我娘在我剛出生就跑了，聽說也是被我爹打跑的。”

姚清秀聽得紅了眼，小女孩見了有些遲疑，又說，“婆婆，你不用不開心，我現在一點都不疼了，在這里，叔叔爺爺他們都對我很好，比我活著的時候好多了。”

姚清秀點點頭，皺皺的臉上一片憐憫，這孩子似乎比小櫻還要小。

一群人翻過山坡，又走到林子，天已經暗了下來，姚清秀左手拉上小女孩的手，說，“天暗了，霧又重，你不要走丟了。”

小女孩“咯咯咯”的笑，說，“婆婆，我不會走丟的，我對這里很熟悉哦，我已經來這里好久好久了，比我在家的時間還久。”

姚清秀想想也對，但還是沒有松開小女孩的手，一只蒼白淺灰的小手被一只皺紋爬滿骨瘦如柴的大手緊緊包住。

他們進了林子，那是一片楓樹林，里面交錯著銀杏樹，微風中有一絲絲嬉笑聲、斷斷續續的談話聲、隱約還夾雜著輕輕地抽泣聲和樹葉沙沙作響，讓人皮肉發麻。

林子邊沿是一口橢圓的湖塘，邊上生長著長長的蘆葦，三三兩兩的虛影坐在湖塘口，后面還排著長隊，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說話、有人在念叨著聽不懂的語言，姚清秀手握得越發緊了，輕聲問：“他們這是在干嘛？”小女孩輕輕地笑，如銅鈴般空靈的笑聲在樹枝中回蕩，“她們在幫新來的姐姐洗身。”

“洗身？”姚清秀有些疑惑。

“是呀，婆婆，你也要哦，剛來到這里的人都要洗身的，彭叔叔說是洗去塵世的牽掛。”小女孩回答著。

姚清秀點點頭，未再言語，一行人也走進其中，有兩個人徑直走向湖塘，雙手捧在一起從湖塘里舀水往正中央的女人身上撒去。李彭則站在一旁折斷一條蘆葦，將草須去盡，放在唇上吹起一陣伴樂，姚清秀有些驚訝，她也學著李彭伸手往蘆葦叢摸過，她摸到了有些輕微扎手的蘆葦須，瘦弱得只剩骨頭的手有一剎那的頓住，隨后跟著小女孩坐到一旁的泥地上，小女孩嘴里也唱著不知名的小調，姚清秀就跟著一下沒一下的拍手。

晚間，一群人圍著篝火坐著，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打撲克，那是用楓樹葉做的牌，面上用蘆葦稈刻著數字，也有人在講生前還模糊記得起的故事。姚清秀還是挨著小女孩坐的，或許是她想她的孫女小櫻了吧，她對這個小女孩格外得有親近感，她問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先是思考了幾秒后搖搖頭說：“婆婆，太久了，我已經忘記了，不過彭叔叔給我取了個新名字，叫閔閔。”

“閔閔。”姚清秀低聲念著。大手摸過小女孩的頭頂，笑著說：“閔閔，真是一個好聽的名字，閔閔，真是一個好孩子。”說完就有些累了，倚靠在大樹根上，看著眼前的這片景象，今天是她死得第三天晚上，今天才知道人死了還可以這么過活著，今天走了好多路，身子骨都要散架了，姚清秀想著就有些倦了，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閔閔看著睡著的姚清秀，小手扯了扯李彭的衣角，輕輕說：“婆婆睡過去了，我們要不要給她喝洗禮湯啊。”

李彭垂了眼角低聲說：“還是等她頭七到了再說吧。”閔閔轉了轉圓滾滾的眼珠子，想要說什么，又咽下，點點頭，隨后將頭枕在樹枝堆上看著灰蒙蒙望不見星辰的天，沉沉地說：“彭叔叔，閔閔已經好久都沒見過星星了。”

“閔閔，想重新投胎嗎？”李彭漫不經心地問。

“閔閔不想，閔閔就想這樣陪著彭叔叔，就想這樣和大家生活。”閔閔收回灰蒙蒙卻又十分清澈的瞳孔定定看向李彭。

李彭抬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背脊，“彭叔叔就瞎問問，再說這世間哪有什么輪回啊，我也是活糊涂了。”

女孩未答話，垂下頭，眸子里的霧氣多了幾許，灰光也暗了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