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白袍人準時地出現在姚清秀身側,“上路了。”還是那副機械的語速,毫無情緒毫無生機,空洞木訥,姚清秀最后望了一眼林子的方向,那里的人,何其無辜,人,何其渺小。
這一次他們是乘坐一輛南瓜車,姚清秀坐在其中,白袍人在她對面,中間燃著一柱白香,黑色的馬,四肢蹄噠噠噠在地面奔跑,風聲從姚清秀耳邊穿過,她低頭看見自己逐漸透明的手掌,這一世,終于要結束了,快嗎?不快了,八十載了,慢嗎?好像也不慢,仿佛前一刻她才呱呱墜地,腦海里飄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那些景象清晰得像在村口看大屏電影。
小時候她家里條件還不錯,村里都是男孩子才能上學堂,母親說她也可以去,但是鄰居家的小孩跟她說,去學堂會被打手心,手腫的老高,疼死了,她就害怕了,告訴母親說她不要去上學,這是到現在她都十分后悔的事。猶記得那年她才十四歲,家里來了媒婆,說是要給她介紹個如意郎君,那是個年長她許多的少年,個子很高,嘴角時刻都揚著,那弧度很適宜,也不夸張,也不虛假,沒多久,他們成婚了,她給他生了兩個女兒,在那個大數都秉承重男輕女的迂腐思想里,他卻沒有任何的不滿,對她也是極好的,他是個船夫,收入在那個還只會耕田犁地的年代里算是很不錯的,經常帶回家很多糧食吃的。
轉眼五載,那是一個夏天,他們船上全體休工,他也回來了,整日里陪著她種菜帶孩子,生活的很美滿,變故是在一個下午,天氣很炎熱,她給地里施完肥回家就看見了他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她起先以為他是睡著了,日落西山,漸漸地,她發現不對勁,他的面容鐵青,肉也有些僵硬,她用力搖他,在被子蓋住下的手里攛著一瓶農藥,她放聲大哭,那時她已懷孕兩月有余,還未來得及告訴他,在后來她才得知,是因為和人吵架,她想不通他怎么就那么決絕離開。
時間過得很快,她身子越來越不便,好在家中還有許多存糧,母親著急她下半生怎么過活,天天來勸解她再嫁人,她起先不愿意,直到那日,母親直接帶來了兩個人,那是對父子,他們身背行囊站在院子里,母親說他是個木匠,會賺錢,苦口婆心將她說服了,后來他們一起生活,她不在家時,男人就逮著各種機會欺負她那三個女兒,她知道了就大哭大鬧,日子就這樣過著,那一年他出遠門打工摔傷了腿,把我嚇的,去接他的時候,他躺在擔架上,孩子們也哭哭啼啼,在家里休養了數月,才慢慢好全,平日他就在院子里給人做做木柜、板凳,那時他們也有了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這一家八口人倒是也熱鬧完整。
后來孩子們也長大了,一個個先后離開了家,只剩了他們老兩口,又是一個夏季,那是個皮膚雪白的嬰兒,老頭子抱著就不撒手,笑得不亦樂乎,孩子的母親說是跟丈夫離婚了沒有辦法養活只能帶出來送人,老頭子就著急忙慌給小女兒打電話,在這之前小女兒只有個兒子也就一直想要個女兒,一通電話過后,老頭子就興高采烈地同她商量,說他們也還年輕還中用,她當時也沒想到這將是她后來無數個日夜追悔莫及的一件事,倒也不是后悔養這個孩子,只是她應該有幸福的歸宿和生活,斷然不是現在這樣沒個大人庇護的模樣。
香滅,姚清秀半透明的身體已經消散得只剩下一道青煙,意識也逐漸崩臨,在南瓜車開門那刻,她隨風飄進了磅礴悠長的輪回道里。
害怕嗎?不,她不害怕,她只是有些想她老伴了,那個經常跟她大喊大叫的老伴,那個陪她度過大半生的老伴,最后輪回道中跳動著一枚火紅的霧氣,白常將那枚霧氣握在手心,像人的心臟一般撲通著,輕輕拍打著白常,兩岸的曼陀羅開的極盛,白常將南瓜車收入袖中,伸出兩指輕撫那潔白無瑕的花瓣,“黑常,你走時可曾有執著落下。”那聲音在輪回道中飄散開來,蒼涼而平淡,火紅的霧氣也隨白常松手而沉進了忘川河底,那張骷髏面皮下是深深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