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量力的宋王偃

這里先要說一個小人物的故事。

小人物其實也不小，姓子名偃，是宋國第三十五代國君。

宋國是周朝初年分封的諸侯國，先祖微子，乃商紂王的庶兄，因?qū)掖沃敝G紂王而遭流放。周武王滅商的時候，微子投降周朝，當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帶路黨。后來周王室為了安撫商朝遺民，也為了表彰微子帶路有功，便讓他當了諸侯，建都商丘，國號為宋。

可以這樣說，宋國就是商朝的延續(xù)，只不過地位下降，由天下共主變成了普通諸侯。

周朝歷代統(tǒng)治者對于宋國，既懷柔，又防范。宋國周圍的幾個主要姬姓國家——魯國、衛(wèi)國、蔡國等，原來都負有監(jiān)視宋國的使命。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監(jiān)視放松了。到了春秋時期，王室衰落，諸侯混戰(zhàn)，姬家人內(nèi)部尚且斗個不休，自然沒有人再把監(jiān)視宋國當一回事。而宋國的統(tǒng)治者看到這種景象，也禁不住蠢蠢欲動，積極參與競爭，宋襄公年間還一度產(chǎn)生了稱霸天下之志。

不幸的是，由于宋襄公的迂闊，宋國在泓水之戰(zhàn)中敗給了楚國，從此一蹶不振，淪落為二流國家，只能在幾個大國的夾縫中艱難度日。

進入戰(zhàn)國后，七雄并立，戰(zhàn)爭升級，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宋國和其他小國一樣，被掃入第三世界，基本上處于任人宰割的狀態(tài)。

誰也沒想到，到了子偃手里，這個行將就木的殷商遺民之國突然回光返照，干了幾件讓世人刮目相看的事。

公元前318年，子偃即位的第十一年，有一只小鳥在商丘的城墻根下孵蛋，居然孵出了一只鷂鷹。子偃命大史占卜，得到回答是：小鳥生大鳥，必定稱霸天下。

子偃大喜，認為這是暗示宋國復(fù)興的祥瑞，于是自立為王，史稱宋王偃。

稱王便也罷了，宋王偃從此還真做上了大國崛起的夢。公元前317年，公孫衍組織五國伐秦失敗，齊國趁火打劫，入侵趙國，在觀澤大敗趙、魏聯(lián)軍。宋王偃抓住這個機會向魏國進攻，連克數(shù)城，從此與魏國結(jié)下怨仇。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場戰(zhàn)事中，宋國俘虜了一批魏國軍人，其中有一位姓劉的漢子。他被編入宋國軍隊，又打了幾年仗，退役后就在宋國沛縣一個名叫豐邑的小鎮(zhèn)上定居下來，在那里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在中國歷史上，這位姓劉的漢子沒有留下名字。但是沒留下名字的未必是小人物，在《漢書》的記載中，他被尊稱為“豐公”。

豐公有一個兒子，在歷史上也有記錄，先是被稱為劉太公，后來又被尊為太上皇。他就是漢高祖劉邦的老爸。

這是后話，先且?guī)н^。

公元前301年，孟嘗君組織齊、魏、韓三國合縱，在垂沙大敗楚軍。宋王偃又趁機向楚國發(fā)動進攻，奪得淮北之地三百余里。前書說過，淮北之地五百里，齊國本來是想威脅楚國割讓給它的，后來因為秦國干涉才作罷。沒想到被宋王偃占了先機，一口就咬掉一大半。

毫無疑問，宋王偃此舉，又把齊國和楚國都給得罪了。

淮北一戰(zhàn)后，宋王偃自信心爆棚，自認為天下無敵，做出了一些驚世駭俗的舉動。他命人用皮囊盛滿鮮血，懸掛在旗桿之上，以箭射之，稱為“射天”；拿皮鞭抽打地面，稱為“鞭地”；砍斷社稷之神的牌位，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燒掉，說寡人的威力可以降服鬼神。

宋王偃眼中，天下諸侯盡是酒囊飯袋，不足為道，唯有一人除外。

這人便是趙武靈王。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使得趙國軍力倍增，一躍成為僅次于秦國的第二大軍事強國。宋王偃艷羨之余，也積極擴軍備戰(zhàn)，未幾便號稱“五千乘之勁宋”。

以宋國的綜合實力，維持千乘兵力尚且勉強，一下子擴充到五千乘，已經(jīng)不是窮兵黷武所能形容，差不多是窮兇極惡了。國際著名掮客蘇秦聽到這個消息，用極其鄙夷的語氣說了一句：“狗屁！什么勁宋？分明是桀宋?！?

桀是夏朝的末代君王，以荒淫無度而聞名于世。蘇秦這句話很快在諸侯中傳開，宋王偃從此便得了個“桀宋”的稱號。

公元前299年，趙武靈王為了專心開拓疆土，提前將王位傳給趙惠文王。宋王偃有樣學(xué)樣，也將王位傳給太子，自己退居幕后操縱國政。

此后，趙武靈王偽裝成使者，入秦窺探秦昭王氣象，回國后便采用大臣樓緩的建議，決定聯(lián)秦抗齊。為此，趙武靈王派樓緩出使秦國，擔(dān)任了秦國的相國；又派大臣仇赫出使宋國，擔(dān)任了宋國的相國。這樣一來，就大體上形成了秦、趙、宋三國集團對抗齊、韓、魏三國集團的局面。

攀上秦國和趙國這兩棵大樹后，宋王偃更加有恃無恐。

公元前297年，趙武靈王攻滅中山，宋王偃也向鄰近的滕國發(fā)動進攻，一舉將其消滅。

滕國地處山東，在齊國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宋滅滕，等于赤裸裸地向齊國挑釁，引起了齊國朝野的一片討伐之聲。但是對于宋王偃來說，大神的憤怒也不過是幾聲雷響，臨淄城內(nèi)那些凡夫俗子就更不在話下，由著他們?nèi)ト氯掳桑?

正當宋王偃意氣風(fēng)發(fā)，準備走進新時代的時候，公元前295年，他的政治盟友和精神導(dǎo)師趙武靈王卻在沙丘遭遇兵變，結(jié)束了頗為傳奇的一生。

宋王偃兔死狐悲之余，不得不面對一個現(xiàn)實——趙武靈王之死，導(dǎo)致國際形勢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對他來說，都不是好事。

狡兔三窟的生存智慧

趙武靈王死后，趙國的大權(quán)落入公子成和李兌手里。公子成任相國，封安平君；李兌任司寇，封奉陽君。后來公子成去世，李兌繼任相國，專斷國政。

李兌治下，趙國和宋國還是盟友，只不過多了一些利益瓜葛——宋國的陶地（今山東省定陶），商賈云集，是當時中原最繁華的都市。李兌老早便看上了這塊寶地，想將其據(jù)為己有，只是苦于沒有機會下手。

與此同時，趙武靈王派到秦國去當相國的樓緩被免職，取而代之的是宣太后的弟弟魏厓（yá）。

在趙武靈王的聯(lián)秦抗齊戰(zhàn)略中，樓緩是一個關(guān)鍵的人物。樓緩下臺，魏厓上臺，意味著秦國風(fēng)向的改變——魏厓是主張與齊國對話來分化齊、魏、韓三國聯(lián)盟的，他一上任，就派五大夫呂禮秘密出使齊國，向齊閔王表達了和解之意。

齊閔王接到魏厓拋過來的繡球，不覺怦然心動。

這些年來，齊國在孟嘗君的主持下，高舉合縱大旗，聯(lián)合韓、魏，對抗秦、楚，看似成績斐然，實際上什么好處都沒撈到。

垂沙一戰(zhàn)，楚國大敗，齊國本想趁機獲取楚國的淮北之地五百里，卻因秦國干涉而縮手，反而被宋王偃占了便宜，把淮北占去一大半。

函谷關(guān)一戰(zhàn)，秦國服輸，退還魏國河?xùn)|之地，退還韓國武遂和河外之地，唯獨齊國一無所獲。

當然也不能說什么都沒得到。通過這兩次戰(zhàn)爭，齊國至少在國際上獲得了尊重。問題是，即便是這種尊重，實際上也不是齊國的，甚至也不是齊閔王的，而是孟嘗君的。

函谷關(guān)一戰(zhàn)，孟嘗君的個人威望到達頂峰。在國際上，諸侯們視他為救世主，爭相向他獻殷勤；在國內(nèi)，士人和百姓對他的崇拜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甚至有人議論說，薛公本來就是王孫，讓他當大王也未嘗不可??！

在齊閔王看來，如果孟嘗君還有一點顧忌他這個君王的話，至少應(yīng)該有所收斂，不要繼續(xù)在朝堂上高談闊論，發(fā)表那些慷慨激昂但是從來沒有給齊國帶來任何好處的演講。然而孟嘗君顯然不在意那些謠言（天知道這些謠言是不是他授意門客放出來的），一如既往地施展著個人魅力，妙語連珠，談笑風(fēng)生，仿佛他才是齊國的主人。人們被他迷住了。朝臣們帶著善意的表情傾聽他的意見，百姓們在街頭巷尾傳頌他逃出函谷關(guān)的傳奇故事，稷下學(xué)宮的學(xué)子們也一改往日的刻薄，對他青眼相加。甚至連宮里的女人也會在不經(jīng)意間露出一絲神往而羞澀的笑容，不用說，那一定是在談?wù)撁蠂L君。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男人，就像一場揮之不去的噩夢，擾得齊閔王寢食難安。

由此不難理解，呂禮的到來，有如給齊閔王打開了一扇窗戶，送進了一陣干爽怡人的西風(fēng)。

呂禮告訴齊閔王：“齊、秦兩個大國，一個在東海，一個在西陲，風(fēng)馬牛不相及，本來應(yīng)該和平共處。遺憾的是，這幾年來齊國一直致力于與秦國作戰(zhàn)，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又傷感情又傷荷包，可是究竟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沒得到，全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現(xiàn)在秦王主動向您示好，希望兩國馬上停止無意義的對抗，攜手并進，共同建立新的國際秩序。這是齊國之福，百姓之福，更是大王之福。您想想看，如果再任由薛公這樣揮霍下去，齊國還能支撐多久？仗打贏了，是他的功勞；仗打輸了，由大王買單。再過幾年，誰是齊國的主人，那還真是不敢說呢！”

齊閔王聽了，神色凝重，沉默不語。呂禮的話深深打動了他。

談判在孟嘗君缺席的情況下秘密進行。除了齊閔王和呂禮，還有一位名叫祝弗的齊國大夫參與其中。雙方?jīng)]有太多討價還價，很快達成了幾點共識：

一、齊國放棄對韓國和魏國的保護，任由秦國行動；

二、作為交換，秦國允許齊國消滅宋國，但是附加一個條件——齊滅宋后，將陶地獻給秦國，作為魏厓的封邑；

三、齊國免除孟嘗君的一切公職，驅(qū)逐親魏的大臣周最，任命呂禮為相國。

對于齊國來說，這是一個不太平等的約定。秦國輕而易舉地拆散了有史以來最具威脅的合縱聯(lián)盟，獲得了對韓、魏行動的自由，在齊國安插了自己的大臣，還得到了瓜分陶地的承諾；而齊國僅僅是得到了消滅宋國的許可。

考慮到宋國的背后還有趙國給它撐腰，這一許可至少又要打個五折。

但是對于齊閔王來說，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夠和秦國結(jié)盟，借此趕走孟嘗君，他就心滿意足了。

有一天，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齊閔王突然對前來問安的孟嘗君說：“您是先王留下來的重臣，已經(jīng)為國家服務(wù)多年，勞苦功高，寡人不忍心看到您繼續(xù)勞累，不敢再使喚您，請您回家去享清福吧！”

孟嘗君一下子愣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看來，自己的事業(yè)正處在頂峰，天下還有七分之五的人民正等著他從秦王的魔爪下解救出來，怎么可能在這個時候被宣布退休呢？他疑惑地看著齊閔王，想從對方臉上讀出什么端倪，再采取應(yīng)對措施?？墒亲屗耍R閔王并不打算跟他打啞謎。很快，齊、秦兩國談判的內(nèi)容被公布出來，周最被免除職務(wù)，從秦國來的呂禮被任命為相國，昔日的敵人變成了朋友，孟嘗君煞費苦心建立的抗秦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但這僅僅是第一重打擊。第二重打擊接踵而來，這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常見的戲碼——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孟嘗君的門客們得到消息，紛紛離他而去。最后陪著他回薛縣的，只有那位喜歡彈著寶劍唱歌的馮諼。

“真是想不到……”

孟嘗君失魂落魄地說。是想不到大伙會離他而去，還是想不到馮諼會留下來，抑或二者皆有？

馮諼笑而不答。

當他們離薛縣還有不到一百里的時候，發(fā)生了奇怪的事。

道路兩側(cè)出現(xiàn)了成千上萬名薛縣的百姓，他們扶老攜幼，拖兒帶女，顯然是一早就等在那里了。

看到孟嘗君的車過來，百姓們便歡呼著迎上去，眾星捧月一般，將他們接回了薛縣。

孟嘗君這才體會到當年馮諼燒毀債券的良苦用心，深有感觸地說道：“原來這就是先生為我買回的義?。　?

馮諼大大咧咧地說：“您別謝我，我不過是為您準備了一個安樂窩罷了。但是狡兔三窟，一個安樂窩是不夠的，請讓我再給您準備兩個?！?

馮諼帶著孟嘗君給他的五十輛車和五百金，來到了魏國的首都大梁。

當時魏襄王已死，其子魏昭王繼承了王位。馮諼見到魏昭王便說：“齊王放逐了他的相國薛公，現(xiàn)在諸侯都在搶著派人去薛縣請他，您這邊怎么沒動靜？”

魏昭王說：“竟然有這樣的事？我們馬上派人去請他老人家。魏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相國了，但是沒關(guān)系，只要薛公肯來，寡人馬上把這個位置騰出來給他。事不宜遲，請您現(xiàn)在就回薛縣去，說服薛公千萬不要答應(yīng)他國的邀請，寡人的使者隨后就到?！?

魏昭王的使者帶著一百輛馬車和一千金，浩浩蕩蕩地從大梁出發(fā)了。馮諼先行一步，輕車快馬回到薛縣，將情況對孟嘗君作了個簡單的匯報，說：“魏國使者帶來黃金千斤，隨從百車，這是前所未有的高規(guī)格使團，這件事很快會傳遍整個齊國的?！?

孟嘗君說：“那我該怎么辦？”

馮諼臉上露出一絲猥瑣的笑容，說：“裝唄！”

魏國使者到了薛縣，登門拜訪三次，請孟嘗君到魏國去做官。孟嘗君每次都委婉拒絕，但是把話說得很有技巧，讓魏國使者始終覺得還有希望。

在這場游戲中，孟嘗君就像一位久經(jīng)歡場的社交名媛，表面上雍容端莊，卻又時不時在桌子下邊踩一下人家的腳，把對面的登徒子搞得五迷三道，欲罷不能。

消息很快傳到了臨淄。

齊閔王聽說后，非常緊張。趕緊派人也帶了黃金千金、豪華馬車兩輛、寶劍一把以及親筆信一封，來到薛縣向孟嘗君道歉，請他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盡快回去處理政務(wù)。

孟嘗君還是問馮諼的意見。

馮諼說：“回去是肯定的，但不能無條件。這樣吧，您請求大王賞給你一些先王祭祀用的禮器，在薛縣建立宗廟如何？”

按照周朝的體制，宗廟不能隨便建立。一個城市如果沒有宗廟，原則上只能叫作“邑”；如果有宗廟，那就叫作“都”，級別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齊國的都不同于他國，除了設(shè)了宗廟，還駐有經(jīng)過考選和嚴格訓(xùn)練的常備兵，也就是所謂的“持戟之士”。

馮諼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讓孟嘗君名正言順地擁有私人常備武裝。

這樣非分的要求，齊閔王竟然也答應(yīng)了。

薛縣的宗廟建立之日，馮諼向孟嘗君匯報：“三窟已成，從此您就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快樂日子了。”

孟嘗君感激之余，對馮諼說：“我一生好客，以禮待人，從來不敢有所閃失。門下食客三千，我是怎么對待他們，你也親眼看到了。沒想到這些人一看到我失勢，便爭先恐后離開我，只有你一直忠心耿耿對我，還幫我官復(fù)原職。這可真是患難見真情，日久見人心啊！”

他咬牙切齒地說：“如果那些人有誰再回來投靠我，我就往他臉上吐口水。”

馮諼一聽，馬上下車行跪拜之禮。

孟嘗君說：“你這是在替他們求情嗎？”

“不是！”馮諼說，“我這是在為您說出這樣沒水平的話而慚愧。”

馮諼接著說：“凡事皆有定數(shù)，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這就好比有生就有死，誰也避免不了。一個人富貴的時候，賓客滿堂；貧賤的時候，少朋寡友。這都是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換了誰都一樣，您為什么要生氣呢？自古窮酸刻薄，富貴寬容。富貴如果不寬容，等于還是窮酸。我建議您啊，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像以往一樣對待賓客，不要因為別人的過失而懲罰自己?！?

孟嘗君鬧了個大紅臉，連連點頭說：“敢不奉教？”

“狡兔三窟”的故事，在中國歷史上流傳很廣。故事的結(jié)果，就像“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日子”一樣，孟嘗君又回到臨淄，與齊閔王重歸于好，并且在馮諼的輔佐下，平平安安地當了幾十年相國。

可惜歷史不是童話。

上面講的故事，雖然常常被人當成信史，其實卻只是演義。事實上，孟嘗君被齊閔王炒了魷魚后，并沒有馬上回到薛縣，而是繼續(xù)待在臨淄城內(nèi)，密切關(guān)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