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叔叔！”

小女孩張開小手，踏著草地，向著我奔跑而來。我俯下身，將沖過來的艾心蕊一把接下，在半空中轉著圈，她發出陣陣咯咯的笑聲。

“心蕊快下來，鞋子蹭到小叔叔衣服上了。”

穆夏提著籃子跟在后面，嘮嘮叨叨地念個不停。

“小叔叔才不會嫌棄心蕊呢！”

心蕊坐在我的肩膀上，抓著我的頭發，對著自己的媽媽撅著嘴。

“小叔叔，你看，這是我給寶寶做的新裙子。”

我側躺在穆夏鋪好了的野餐墊子上，心蕊則坐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從籃子中，拿出了自己心愛的洋娃娃，輕輕地放在了我攤開的掌心上。

“也許，她還需要一頂貝雷帽？”

“是嘛？”

心蕊用小手拄著下巴，認真地考慮著我的建議。

“心蕊，你就知道纏著你小叔叔，林叔叔會傷心的！”

林凡放下野餐必須的糧草，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對著心蕊擺出一副哭唧唧的樣子。

“我不要！”

心蕊上前摟住我的脖子，一臉嫌棄地提防著林凡的靠近。

“嘿！你個小不點！”

林凡上前作勢要掐心蕊的臉蛋兒，心蕊立馬抽噎著準備裝哭。

“哈哈哈，林凡你也有今天！”

最后到的艾淺，對著自己的女兒豎起了大拇指。

吃過了穆夏精心準備的野餐，我平躺著，看著天空。林凡則躺在我身旁的草地上，與我一同看著天空。

在療養院的這五年，隔絕了外界的紛擾，我每晚都睡得很安心。

“我似乎已經無法離開這里了呢？”

我沒有看向林凡，但我能感覺到他將目光投向了我。

“那就不離開唄，像這樣每周見見面，也沒什么不好，反正錢嘛，小爺我有得是。”

“切。”

我無語地撇了撇嘴，也算是奔四的人了，說話還是這樣不著調。

“你們還要再聊一會兒？”

穆夏抱著已經吃飽喝足嗦著手指睡著的心蕊，壓著聲音，對著我們做口型。我略微抬起身，對著她揮了揮手，表示讓他們先走。

“呦，怎么，今天這么舍不得我？”

林凡提著眼角看著我。

“去你的。”

我推開他的臉，繼續看著天空。

“這能看出什么呢？”

林凡也再次躺下，將一只手伸入到我的視線內，有節奏地擺動著五指。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當人決定從高處墜落而自殺的時候，他們究竟會是仰面向上，還是俯沖而下。因為療養院沒有條件從高處向下俯視，所以，我喜歡像這樣仰望天空，企圖窺視下那些人的內心。當然，這一點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獨屬于我自己的秘密。

不知道得益于藥物控制，還是遠離人群，我的情緒確實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平日里，我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讀書、寫作。非常奇妙的是，好像在這樣的環境中，我的靈感總是源源不斷地噴涌而出。我還是那樣子，只能寫些沒有實際意義的隨筆，但可能世人都對瘋子有窺視欲吧，我的隨筆據林凡講比以前賣得更好了。雖然，所有財務事宜都由他來全權打理，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從越來越精致的隨筆裝幀上來看，應該如他所說吧，“銷量甚好”。

“有點涼了，我們回去吧。”

我坐起了身，開始收拾野餐墊。

“晚上能陪我看一場電影么？”

原本自如的我，突然渾身僵硬了起來。

“不了。”

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時間不早了，明天你還有工作吧，我也累了。以后再說吧。”

“好。”

林凡也沒糾纏，起身幫我一起整理野餐墊。

2

送走了林凡，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間非常簡單，一張單人床，雖然一米八的寬度，對于單人床來說，過于寬敞了，但這是我要求的。太過狹窄的床，令我恐懼。床的邊緣對我來講，有點像是某種結界。然后是一張書桌，我已經不再使用電腦了，這些年一直使用紙筆寫作，也不使用手機，只有一部座機，放在書桌一角。沒有書柜，所有的書都被我用紙箱盛著，看完一箱，就讓林凡換新的來，再把舊的搬走。剩下的就是獨立的衛浴間，里面也是簡單的幾樣必須品。

這五年，閱讀和寫作是我與世界唯一連接的通路。我有時候會想，何苦要換這雙眼睛，即使眼盲，我也可以閱讀和寫作。何苦要搭上別人的人生，換來這無用的東西。可有了總要珍惜吧，就像是再難過也不可以自我傷害一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們無權處置。

我知道我在等著誰，但我不確定那個人此生還會不會來。有些人用死亡將我們的一生釘在了十字架上，我們無法去責怪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所以只能不斷地折磨自己，以此來贖罪。但斯人已逝，我們又能如何償還？

沖好澡，換上了舒適的運動衫。在廣播聲響起的那一刻，我強制將所有的思考暫時停止，走出房間門，跟上了大隊伍。

做晚間操的時間到了。

護士在前面做著示范，我們在她身后，按照各自的能力，模仿著她的動作。

晚間操結束，護士開始分發藥物，再一一看著我們吃完，送我們回房間。

每次服完藥，我的大腦就似乎宣告下班了，我的思維會變得有些遲緩。不知道其他人眼中的我是如何的？是不是會有目光呆滯這樣的問題。

睡前，最后刷了一次牙，我旋開了床頭燈，關掉了室內其他的燈，鉆進了被窩。我想起了年少時，艾淺總是詬病我最后睡覺又不記得關燈的毛病。時過境遷，我現在已經沒有了睡前讀書的習慣，確定自己已經完全處于溫暖而柔軟的“結界”之中，我最后關閉了床頭燈。

一夜無夢，像往常一樣睡得安穩。早上6點，我準時起床，洗漱結束，趕到食堂吃早餐。簡單的三明治、熱牛奶。這五年來，我生活規律，早上6點起床，晚上9點睡覺，閑時曬太陽、鍛煉身體，偶爾參加集體活動。除去我的主治醫生，因為語言不通，我很少與其他人有交流。我一度擔心這樣的生活，會讓我變得自閉。但還好，擔心的情況并沒有發生，我在這里過得輕松又自在。

“Mr. AI，you have visitor in the waiting room.”

護士在公共活動區找到了我，我正在專心致志地讀著《Gone with the wind》。

“Thank you for your remind. Wait a few minutes.”

我拿起書，走回自己的房間，換上了為了見客而準備的熨燙平整的白襯衫。我的衣柜里，時刻準備著這樣的幾件白襯衫。因為，我至少希望當有人來訪時，我可以體面周到，這樣也能讓對方心情舒暢。

整理好著裝，確保自己看上去整潔清爽，我走向了會客廳。

當那個清瘦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并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我好像等了很久很久了，所以當他真的出現時，這場景就好像我在腦子里已經出現過了無數次，并沒有什么新鮮感了一樣。

“笑笑。”

見我進來，紀繁從椅子上起身，少了記憶中的從容。

“坐，不用太拘束，這里只是療養院。”

我刻意強調“療養院”，是不希望他將我當成病人看待。紀繁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看得出，他想讓自己看上去沒有實際上那樣慌張。

這與我想象中的重逢不太一樣，我以為他來時，一定是在他能坦然面對我的時候。現在看來，有些事情他還是沒能徹底放下。

“嫣然已經恢復健康了，她現在過得很好，所以……你不用擔心。”

“好。”

我知道，當孟嫣然恢復健康的時候，他一定會來告訴我。只是我從不敢去想孟嫣然能不能好起來，他會不會來而已。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

“我不愿意。”

我神色淡定地看著他，打斷了他的話。這次我不會再貪心了，我放開了緊握的掌心，這樣我們才不會再次走向不幸。

紀繁愣了一下，收回了剛要覆上我手背的手。

“謝謝你，聽到嫣然好起來的消息，我很高興。”

我起身，將椅子輕輕地向后搬開。眼看著曾經那樣驕傲的紀繁，眼眸瞬間垂了下去。我沒再多言，往會客廳的門口走去。

“笑笑，我愛你。”

身后，傳來了男人哽咽地啜泣聲。我并沒有停下腳步，就這樣離開了會客廳。

紀繁，世事無常，我們總要學會放手。

我可以，你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