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號報到，到了9月10號的時候，老教師們都拿到工資了，而丁華明解傳同鄒金生都沒能領到工資，他們不免產生了疑問。一位老教師對他們說：“你們急什么？你們才干了幾天??？大概是到10月10號的時候兩個月的一起發?，F在發半個月的工資給你們，反正你們不夠討婆娘，至多不過改善幾頓伙食?！比A明等私下里到會計室詢問了一下，情況果然如老教師所說，老馬識途是也。

10月10號，幾個剛從學校畢業的老師果然是一個半月的工資一起發的。他們每人領到了70多元。丁華明等真是歡天喜地。星期天——那時仍是單休日——的上午，丁華明乘公共汽車回花子莊，一下車，就稱了二斤肉，買了一斤豬肝，十個雞蛋，另還買了豆腐、卜葉等。他要給父母親一個驚喜。多少年了，父母親總是省吃儉用，已經成了一種慣勢，好像如果不是逢年過節而稱肉，就是一種浪費，就是一種奢侈，一種罪過。生活習慣與思維定勢，是兩個很難改變的東西。

丁華明拎著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那時還沒有普及塑料袋——正準備向家的方向邁步子。忽然后面有人呼喚：“華明，滿袋子鼓鼓實實的，買這么多菜啊，今天請客嗎？怎么不曾約我？”

華明一扭頭，原來是何明明，正微笑著望著他。——何明明已在一年之前畢業，分配于直鹽中學做老師。華明急忙接過話茬：“我現在就約你，你不肯賞光你就是小狗！怎么樣？”

“今天不去啦，下回再說。說我小狗就小狗。唉唉，我告訴你，我已經結婚了?！氵€沒畢業呢，那時我就不曾請你?！?

“哦，祝你幸?？鞓?！——做那個事快樂！”他們都懂了“那個事”是指什么事，兩個人都會心地笑了。

“你夫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丈人家很肥嗎？”華明問道，這里“肥”的意思是指“家庭殷實，經濟情況很好”之類的意思。

后一個問題何明明沒有回答，只說：“我老婆在藥店工作，最近懷孕了，反應很強烈，在家里休息呢。”

“你好能干啊。愛情的結晶馬上要出世了？”這話音一落，忽然近旁又有人跟他們打起了招呼：“華明、明明，你們買菜的嗎？”

丁華明何明明轉頭一看，原來是陳天祥。陳天祥喜滋滋地說：“約得好不如湊得巧，今天我們三個人聚到一起了。”此時的陳天祥，被分配在花子莊初中任教，也已經一年多了。

陳天祥說：“怎么樣，到我家去，這兒離我家最近?！?

何明明說：“改日，改日，老婆只批了我一個小時的假，我回家不能遲到。你們聊吧。”說完，他用眼神和微笑打了個招呼，先回了。

丁華明跟陳天祥聊了幾句家常，也分別了。

華明拎著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繼續向家中趕，一到門口，就看見父親坐在門檻邊上。一望見華明，父親即刻站了起來：“我正琢磨著你要回來呢。今天不是星期天嗎？”

“是的。媽媽呢？”華明問。

“她在房里呢。她今天夜里膽囊疼了一夜，北頭的侯先生來打了一針，吃了藥片，到下半夜才好了點，睡了一兩個小時，感覺好多了?，F在大概還不曾醒吧。”

“不曾醒我就不打攪她了，讓她睡睡吧?！屹I菜回來了，我拿了工資了，一個半月一起拿的，拿七十多塊呢！”

“不少啊，大學一畢業就拿四十幾塊一個月，有幾個人能拿這么多啊?！贿^，也注意省著點，還要討婆娘呢！”

父子倆正說著話，一抬頭，忽然發現華明母親已經站到他們旁邊了。華明母親說：“我聽得好像是華明的喉嚨，果然是華明回來了?！?

“媽媽，說是你夜里膽囊疼得厲害的嗎？現在怎么樣？”華明問。

母親：“現在已不感到疼了?！耖_始那樣疼，怕早死掉了?！?

父親：“藥片還要吃，還要再鞏固。你那樣疼，攪得人不得安心?！?

接著父親開始燒火，母親站鍋臺。洗肉，切塊，燒肉，炒豬肝，炒卜葉……華明又騎車請來了他的姐姐、姐夫。姐姐姐夫就住在北邊約兩華里的地方。幾個人其樂融融地吃完了一頓午飯，這天不是什么節日但過成了節日。本來早上天氣還是有些不陰不陽的，但到了中午，顯然已經陽光燦爛了。經濟增長期，生活的美好度，顯然就是從那年份迎來的。

……鄒金生漸漸從被聽課不如意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人們逐漸了解了一些情況：開學第一天并沒有聽他的課，第二天也沒有。第二天的晚上，鄒金生的父親忽然得了急性闌尾炎，需要馬上手術，他忙了大半夜沒有睡覺，到次日早晨昏昏沉沉的捧著課本去上課，走進教室才發現幾個領導已在教室后面坐下了，手上都拿著筆和記錄本。正是他昏昏乎乎而備得最不充分的這堂課被領導全程檢驗了。雨點落在煙頭上，世上的巧事真不少。人到倒霉時，走路也可能摔跟頭，也可能被一粒大豆砸死。

同寢室鄒金生作息時間的一些改變，引起了丁華明和解傳同的“警覺”。有幾天，鄒金生不到食堂吃晚飯，晚上回宿舍也很晚很晚。而那個時候不吃食堂到外面下館子的情形，是極少極少的。普遍的消費水平沒那么高，街上也沒開辦那么多的餐館。沒有旁人的時候，丁華明就壓低聲音“訊問”鄒金生：“說，有時候你晚上出去干什么勾當了？所干的勾當見得見不得人？”

鄒金生板著臉，但看得出是抑制了喜悅之情的：“什么見得人見不得人??？我是看婆娘的。你將來不討老婆嗎？叫你單身你熬得住??？”

丁華明又問：“是大學同學還是剛認識的呀？”

鄒金生：“怎么可能是大學同學呢！我們整個數學系不到十個女生，還有的長得歪瓜裂棗的，極少數的幾個又高傲公主似的，還有個別嬌生慣養比公主還要難伺候的，哪輪到我們這些人啊?！?

華明：“這倒也是，我們中文系也就十來個女生，有的沒人要，有的搶不到?！銓ο笫莿倓傉J識的呀？她是干什么的，可以向我公開嗎？”

“有什么好隱瞞的呀，初中教師而已?！?

華明：“非常好！你高中教師，她初中教師，配她多多有余。”

“屁話，你情我愿，哪能用秤稱，用斗量啊?！?

華明：“這倒也是，愛情婚姻不長眼睛，長了眼睛太精明，就變成做生意了，并且是很難成的生意?！?

鄒金生：“什么時候，我請你到她家去看一看，坐會兒，你幫我掌掌眼?！?

華明感覺出，“掌掌眼”純粹是客氣話，華明也能感覺出，鄒金生平靜的語調下面有一顆難以抑制的快樂而幸福的心。他轉而又想到了自己。在大學里，四個小班中有兩個班是“和尚班”，而他班上有七個女生。他認為，其中有三四個女生都有中等以上之姿。但是不久，都好像名花有主，各有所屬了。有個叫尤蕾蕾的女孩，他看上去很是可心，但就是不敢親近她。丁華明的自卑心大而沉，他家在農戶中也是較貧寒的，曾經又被火焚過一次，如何面對本來城里的而又考取大學的女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