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監考的過程中，丁華明總是在努力著把這件事變淡，讓它漸漸地給自己的精神松綁。他想起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這首詩的大意在上大學時他就能夠背誦了，從俄語翻譯過來的意思大概是這樣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現在卻常是憂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將會成為親切的懷念。”想著想著，丁華明忽然覺得，這首詩的精髓跟阿Q的精神勝利法雖然不完全相同，但卻是相通的，有時真是人生的精神必需品。沒有精神方面的博大和寬容，自我調節，自我慰藉，當真是要撞碎自己嗎？

大約在這次考試結束的第三天或第四天，在上午課間操的當兒，老師們往往獲得短暫的閑聊時間。聊著聊著，又扯到學生的考分方面來了。陳天祥忽然坐到了丁華明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感嘆道：“真是分分分，學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師的法寶。”華明說：“你怎么忽然發出感慨來了？——我同意你說的前一半，這后一半，真不敢茍同，考考考，哪是老師的法寶啊，是上級管理下級，上級管理學校，社會、家長向學校施壓的法寶，其次才是老師考學生的法寶。”陳天祥說：“你知道不？昨天晚上，解傳同在家打孩子，打得不輕，鄰居都聽到他兒子在家死聲活氣的大哭大叫的聲音。”丁華明：“哎呀，這還得了，不論是在家里，還是在別的什么地方，像這樣打孩子，家長該被剝奪監護權的。——他發瘋了，他為什么要打兒子啊？”

陳天祥：“聽說他兒子把試卷上的分數改掉了！數學、物理，幾門功課的分數都改動了。”

丁華明：“改分數？這說明孩子心里太怕了！這簡直是一種恐懼，孩子怕父親責怪考得太低，才想出了這種笨辦法。”

陳天祥：“是的，解傳同發現兒子試卷上被改動的分數之后，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吼道：‘你真畜牲！你把老子當傻子嗎？老子就在學校里頭工作，又不是在外單位，你竟敢把老子當猴子耍？老子到班主任或教務處一查，一分也差錯不了，你怎么可能瞞得住我？’解傳同越想越氣，于是對兒子拳腳相加。他自己當然也氣得什么似的，把家里的碗，還是盆子什么的，砸掉了不止一個。”

可是丁華明的同情心仍然在孩子一邊：“唉，利益可以使成年人頭腦發昏，可是分數竟讓孩子頭腦發昏了，有點可悲。——孩子的心里實在是害怕不過了，不然，孩子怎么可能愚拙到這一步啊。”

陳天祥稍稍沉靜了一下。丁華明繼續說：“我們這個民族的人，往往會為孩子操心過多。或者說，該操心的地方沒有操心，不該操心的地方操心過多。——像我家兒子，學習成績一直中下游，開始我也有點性急的，甚至還感到于面子有損似的。自己是個老師，自家的孩子沒教好，這不明擺著自己不是個好老師嗎？后來，我慢慢想，終于想通了：校長的孩子也有考不好的呀！大學教授的夫妻兩個能保證他們的子女一定能成為大學教授嗎？在師資情況大致相當的情況下，孩子本身就是決定的因素。我實在有點可憐現在的孩子，這么多功課，每門功課的老師都全力以赴灌輸知識，唯恐比他人落后，你想想看，孩子的精神勞動該是多么的復雜。復雜的精神活動，怎能等同于手工搬磚頭那么簡單啊？手工搬磚頭，我們幾句口號一喊，幾個號子一打，加快步伐多跑兩趟，自然增加了搬磚頭的數量。但是復雜的深奧的精神活動，需要的是興趣，自由，寬松，能力，耐力，意志，環境等等。”丁華明說到這里，陳天祥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只是反應比較淡然。丁華明想，不宜再多說了，于是便埋下頭來改作業，筆尖在作業本上發出劃劃的響聲。而陳天祥下面要去上課，難怪乎他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陳天祥收拾了一下書本，手捧著電腦，向辦公室外面走去。

……不知道是有人主動向校長進言，還是校長自己突然心生靈感，經最高校務會議集體研究決定，如海中學在某一年的夏季，將招收進來的數量不少的“借讀生”，編成了兩個獨立的班，名稱早已討論確定好了，謂之“特長班1班，特長班2班”。

暑假剛開始，校長和教務主任就開始物色特長班的班主任和任課老師人選。選人才容易，但是選到優秀人才，能夠把優秀人才安排到適當的位置，使得人才在各自的崗位上能揚長避短，能熱心于工作，卻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社會實行市場經濟這么多年了，領導當然會考慮用適當的獎勵制度來吸引人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即便是輕賞，也能使人向趨之。教務處和德育處幾經協商，終于拿出了特長班班主任和任課老師獎勵辦法的初稿，然后交給校長室定稿。校長室確定了方案之后，在自我推薦的老師中進行挑選，同時也采用了點將的辦法，經歷了好多天，才最后敲定了具體的人員安排。一名叫毛冠鳳的中年女英語老師被聘任為特長班1班班主任，何明明被聘任為1班語文老師。其他的人選，當然也敲定了。

公布了這個聘任決定之后，丁華明和陳天祥就走到何明明的面前，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到你面前來有三層意思，一是對你被選任為特長班語文老師表示祝賀；二是對你將獲得不菲的獎金表示羨慕，但不嫉妒，不仇恨；三是與其你晚請客不如早請客，早點請我們吃一頓，可免除將來的麻煩。望三思。”

何明明假裝發怒地說：“滾滾滾！在獎金的影子還沒有看見的情況下就想來敲竹杠，那是蒼蠅圍著雞蛋轉，——門兒都沒有！”

陳天祥說：“如果你遇上的不是個肥差事，為什么還有人毛遂自薦自告奮勇地搶著去做呢？”

何明明：“你這屁話，有人爭搶這碗飯吃，就等于我也去爭搶了？老實話告訴你倆，我一沒偷，二沒搶，是教務處主動找我的交易。——你們別以為這是個好差事啊，那兩個班的細狗日的好教嗎？我承認有人是沖著較高的課時補助和獎金去的，比如說，”說到這里，何明明忽然壓低了聲音，生怕被人聽了他的話似的。他繼續道：“像毛冠鳳，就是主動請纓。她以為這個班的家長富豪多，她可以獲得一些物質的好處也說不定，而且可以贏得更多的尊敬和重視，評先進時也可能排在大家前面，獲得優先。”

丁華明說：“你這話貌似有理。我們暫緩提出要你請客的要求，暫緩，但絕不意味著永久的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