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跨進家門，母親就問有沒有買到中飯買的什么可曾吃飽，父親卻首先問到哪里工作。華明說出了自己的喜悅和擔憂。父親說：“你怕什么，你不也是個人，那些老教師不也是從年輕來的？他年輕時就水平高？不過，年輕人到哪里都不能老相，要尊重年紀大的，人家走的路比你多，吃的鹽比你多。有什么拿捏不準的，向人家討教討教，不能自己馬馬虎虎的。反正年輕人不能老相。”

8月16日是丁華明到如海中學報到的時間。華明父親雖然被迫下放農村勞動多年，但有些事情，他仍然比華明看得通透。父親問華明說：“你可知道8月16日報到跟8月15日或14日報到有什么區別？”華明愣住了。他回答不上來。父親告訴他：“8月16號報到，8月份只能拿半個月的工資；如果是上半個月報到，按規矩就拿全月的工資。”當時的華明并不知道，父親講這樣的話，是帶著苦澀的。父親當初就是每月有固定工資的人，可是因為父親被運動整到鄉下來了，父親的固定工資化為烏有，他的痛苦，他的郁悶，幾乎每天每時都難以忘懷。人們說知子莫如父，可倒過來說知父莫如子就未必成立：這恐怕要等到兒子有了孩子或兒子步入中年、晚年之后，才有可能真正懂得父親當年的悲喜和榮辱。甚至，父親過世多年了，兒子才稍稍理解父親。——就學生跟其家長而言，彼此就像孤島的情況，也是有的。

難得的好天氣。8月16日，多云到陰，竟如此的不炎熱。母親叫華明穿上了最好的襯衫，說：“好歹我家兒子也做先生了，不能弄得邋里邋遢的。站在學生面前，也要像個先生的樣子，衣裳要亮晶晶的！”父親對母親說：“你懂什么東西，今天是到學校報到。這么一報到，就可以從今天算工資，今天哪見到什么學生啊？”——父親的話不假，那時的暑假，是名副其實的暑假，除了常駐學校的老師工友外，外地教師和學生幾乎沒人到校的。經過一個暑假，操場的雜草因為不被踐踏而生長得老高老高的。好多東西都是這樣，你不踐踏它，就是對它的最高獎賞。正如少數人所想所講的，自由釋放力量。今天華明不像上次到教育局報到那樣急急乎乎的，他不緊不慢地踩著腳踏子，到了學校大門后也不曾有門衛阻攔他。走過兩排房子，一小片花圃，迎面走來了一位老者，個兒不高，頭發不甚繁密，有點蜷曲，也有點亂蓬蓬的。五十幾歲的樣子，戴著一副眼鏡，傴僂著身子。華明跟老者打照面的時候，開口問道：“請問老師：學校的校長在哪兒住啊？”

“哦，請問你是哪一位，找校長什么事？”

一絲悒郁不樂從丁華明的心里飄過。這人真好玩，不回答我，反詢問我，我在向他打聽的時候用語方面應該沒犯什么錯啊。不過，求人的事，只得放慢性子，忍耐一些。“我，叫丁華明，是今年剛從師范學院畢業的。教育局把我分到如海中學，我今天是來到校長處報到的。”

“哦，丁華明，不錯，有這個人，是野州師范學院的。不錯，成績還可以。是我和許校長一起去看你的檔案，把你揀到如海中學來的。”

“您就是校長？”

“是的。我姓尹，就是伊朗的伊拿掉人旁，這個字讀‘引’，有人讀伊，是不對的。”

“哦。尹校長！……我是來報到的。”丁華明從書包里拿出介紹信給尹校長。

尹校長接過去，稍看了一下，一邊往回走。丁華明跟著一直走到尹校長的家。丁華明幾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報到放在聽尹校長說話這方面。他對尹校長家里的擺設只是稍稍掃描了一下，感覺是極普通的家具，極簡單的擺設。

尹校長叫華明在他旁邊的板凳上坐下。尹校長繼續說：“丁華明，不錯，我們看了這個檔案的。小丁啊，到縣中，比較苦啊，你可能吃苦啊？”

“能！我在鄉下勞動，除了挑河，其它什么苦都吃過。”

“不一樣，這個苦跟那個苦不一樣。那個苦是要賣力氣，多流汗；這個苦是要多動腦筋，上好課，認真批改作業，還要輔導學生，要考出好成績。”

丁華明點點頭。

尹校長：“你回去以后，先多看看書，備備課。你們年輕人，到縣中，一般都是從高一教起，以后慢慢來，再教高二，高三。今天算是報到了，正式到校的時間是本月28號。28號你過來，總務處就會安排宿舍給你了。——哦，你家是在哪個鄉的？”

“花子莊。”

尹校長：“哦，西南鄉，高沙土地區，離這里也有四十多里路吧。——學校要安排宿舍給你的。來了不久，教務處會統一安排好課務。你要舍得吃苦……今天就這樣，好吧？”

丁華明站起了身，說了聲“謝謝尹校長”，就告辭了。踩了一個多小時的腳踏子，回到家，華明的母親就忙著問“口的干不干肚子餓不餓”，接著就到灶頭去煎雞蛋。華明的老子聽了華明敘說了一些情況之后，道：“看來這校長人真好，很老實，很直率！”

那年8月25日26日那幾天，天氣熱得比猛虎還厲害。華明母親又在絮絮叨叨地說：“天太反常！這么熱，怕不把人熱出病來才怪！華明到學校去，熱得怎么吃得消！再說，那些伢兒上課，把人家孩子熱倒……哪個孩子不是媽媽養的吃飯長的，哪一家不寶貝自家孩子呀！”

華明老子低聲然而有力量地說：“明天就要降溫。”

“降溫，降溫，天王老爺聽你的？海龍王聽你的？”

“當然聽我的呀。不聽我的還聽你的？”

27日下午1點多的時候，果然起風了。北方的天空，烏云黑壓壓的一片，向南方漫過來，像無聲黑白電影里的千軍萬馬，朝著廣闊的土地撲過來。頓時天地間好像進入了沒有月光的暗晚，家家戶戶都忙不迭地把曬在外面的東西朝家中轉移。東西轉移到屋內，人卻走到外面享受涼風的吹刮。當時還不曾有空調，但這是大自然的空調。這涼風的吹刮，也是透到人骨髓的，舒暢得讓人們簡直要歡呼起來。“這下熱不死啦，終于也挨到了這個時候了！”華明的鄰居有人站在風口，一邊舒展身子享受涼風，一邊高聲地說。

華明父親站在華明母親旁邊，低聲地說：“我說龍王老爺聽我的，你還不服氣？”

華明母親回擊他：“死懶，不做活計，在家里等廣播里頭天氣預報……”

大雨點忽然滴落到房屋上大地上，有人喊了起來：“落雨啦！”旋即雨點越來越密，忽然間一道閃電，把天地間照得刺眼令人驚悚的亮，緊接著一聲炸雷響，人們一溜煙躲到自家屋里去了。華明和父母親都跑回了家。華明母親說：“這樣的天，涼是涼下來了，不曉得明天孩子好不好去報到呢？”華明父親瞥她一眼，很有些瞧不起的意思：“這樣猛的雨，能下到明天嗎？”華明也說：“媽媽你不懂，這種雷暴雨，猛烈的，但不持久，不是鋒面雨。”他話一出口，感到“鋒面雨”一詞是不該用的，因為媽媽不可能懂，跟她說了也是白說。

大約一個多小時，雨水逐漸減弱了威力，終于漸漸停止，后來太陽竟在西邊的天空露臉，將東南的天空照出了一弧彩虹，引出許多大人和小孩仰面觀賞。彩虹，多么的美艷，它讓人間無數的畫家羞赧，畫筆稚拙，大自然是藝術的真正巨匠啊，只是大自然不怎么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