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風(fēng)云(套裝共9冊)
- 云石 蔡東藩 傅傳松 聶作平
- 14342字
- 2021-11-02 16:25:36
第七章 北平府風(fēng)起云涌 南京城釋質(zhì)北還
五月初十是太祖高皇帝一年忌辰。這一日燕王府上下盡皆縞素,朱棣與王妃徐儀華二人率永安、永平等郡主及袁容、李讓兩位儀賓來到位于寢殿右側(cè)的王府宗廟,面對太祖靈位行祭奠之禮。
朱棣行禮時眼淚滾滾而下,在他的帶動下,宗廟內(nèi)一片哀號之聲,氣氛十分哀戚。他之所以如此悲痛,一方面是孝子哭父的應(yīng)有之義,更重要的卻是為自己前途慘淡而心傷不已。
兩個月前,朱棣入京謁陵,借機糾合貴戚向建文施壓,雖未獲全勝,但也好歹把這位大侄兒逼得手忙腳亂。本來,在朱棣看來,有了這場教訓(xùn),建文縱不就此收手,停止削藩,至不濟也會把步伐給緩下來,給自己留下轉(zhuǎn)圜之機。哪知建文看似柔弱,在削藩一事上倒至為剛強。自己方一離京,兵部便接連下令:前府都督僉事耿璿練兵山海關(guān);都督徐凱練兵臨清;擢錦衣衛(wèi)指揮使宋忠為都督,以備邊為名,率邊軍三萬屯兵塞外重鎮(zhèn)開平,并從燕府護(hù)衛(wèi)中選兵跟隨。宋忠到北平后,將燕山三護(hù)衛(wèi)精銳抽調(diào)一空,全拉到塞外充作己用。
這些還不算完。緊接著,齊泰又以京師韃兵缺乏訓(xùn)練為由,將朱棣手下大將、胡騎指揮觀童調(diào)往京師。觀童是北元全國公,洪武二十二年歸順明朝,其人驍勇善戰(zhàn),甚為朱棣倚重,此番調(diào)離,擺明是要剪燕王羽翼。就在觀童進(jìn)京的同時,兵部行文又至,駐扎北平的永清左右兩衛(wèi)分別移駐彰德、順德。永清兩衛(wèi)久隨燕王,也是燕王嫡系,齊泰將他們調(diào)走,自是怕朱棣仗其謀反。
建文連連出招,燕軍軍力已被抽調(diào)一空,且此時北平四周也被朝廷軍隊所控,燕王幾成光桿。
朝廷諸番調(diào)動,朱棣是又驚又怒,他有些后悔,不該當(dāng)時一時沖動讓三子跟隨入朝。本來,當(dāng)初在密謀進(jìn)京施壓一事時,道衍便對此舉極不贊同,只是他認(rèn)為既然要以賺取輿論同情,便需顯得真心誠意方可。三子不至,很容易被削藩大臣抓住把柄,這樣一來自己的道義優(yōu)勢就大打折扣。而如今看來,這著棋卻是弄巧成拙,此時后悔已來不及了。從宗廟出來,朱棣命諸位女兒侍候徐王妃回宮休息,自己則帶了袁容、李讓兩位女婿至東殿議事。
當(dāng)朱棣踏進(jìn)殿門時,袁容、李讓兩個女婿,張玉、朱能、丘福三位武將與道衍已經(jīng)奉命在殿內(nèi)等候多時,同在殿內(nèi)的還有王府陰陽官袁忠徹。朱棣方坐下,馬和便進(jìn)殿稟道:“葛長史在外面請見,說有急事要稟告王爺!”
朱棣一聽急事,便覺心驚肉跳。朝廷送達(dá)的各類文書,向來由葛誠負(fù)責(zé)處理。葛誠說有急事,估計又是對燕藩不利的消息。
果不其然,葛誠一踏進(jìn)殿門便道:“王爺,朝中又生大事!”說完拿出一份剛到的邸報,一旁站著的馬和忙接過呈給朱棣。
朱棣接過一看,原來又發(fā)生了驚天大事:先前湖廣道監(jiān)察御史彈劾湘王朱柏偽造寶鈔、虐殺百姓。朝廷得報,派人至荊州問罪。湘王見建文削藩之刀已砍向自己,而他一內(nèi)地藩王,無兵無勢,也無法反抗朝廷,無奈之下,竟憤然閉鎖宮門、闔府自焚!這也是削藩以來第一個斃命的藩王。建文得報,認(rèn)定湘王必有不軌,方畏禍自盡,竟給其謚了個“戾”字!
朱棣將邸報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個遍,氣得肺都要炸了:這個弟弟年方二十,平日溫文爾雅,是兄弟間有名的敦孺文士。就這樣一個溫順親王此番竟落得如此下場,死后還被冠以污名!朱棣臉上頓露一道兇光,正欲發(fā)作,但發(fā)現(xiàn)葛誠在場,頓又忍了下來。
葛誠自打朝廷削藩以來,就一直心神不寧,朱棣看在眼里,知道他是怕燕王一倒,跟著遭池魚之殃。與護(hù)衛(wèi)武將皆由親王親自選拔不同,藩府文官都是朝廷指派,上任之前與藩王毫無瓜葛,所以心向朝廷也不足為奇。雖然這并不能代表葛誠就會在這個關(guān)頭背叛燕王,但對他有所防范,則是在所難免。
略一停滯,朱棣調(diào)整好情緒,斂色一嘆道:“不想柏弟竟至如此!”
朱棣讀邸報之時,葛誠一直在下面偷偷窺其態(tài)度。見朱棣先露怒色,繼而又平息下來,頓知其對自己有所戒備。正在沮喪間,又聽朱棣說道:“你若無他事便先退下吧,本王近來身體不濟,竟有油進(jìn)燈枯之感,此番還要讓忠徹卜上兩卦,測測本王陽壽。”
袁忠徹是名道袁拱之子。袁拱洪武年間曾入燕府,深得朱棣信任。后他歸返山林,其子忠徹便被朱棣留于府中。袁拱乃陰陽大家,忠徹子承父業(yè),玄學(xué)也是十分了得,時常在燕府中占卜相面。朱棣便以他為借口打發(fā)葛誠。
葛誠知道這是要支開自己。作為王府文官之首,自己卻不能介入機要,雖然葛誠早就心中有數(shù),但在這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情況下,燕王卻仍將自己摒棄的做法,卻不能不激起他的逆反之心。
當(dāng)然,不管心里怎么想,這里肯定不是顯露之處。摁下心中的憤慨,葛誠恭敬行禮出宮。
葛誠的身影方從殿外大門消失,朱能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沉聲道:“王爺,朝廷無道,竟逼死湘王!此等行徑實讓我等心寒!如今北平四周皆為齊、黃爪牙,殿下已漸成籠中之鳥,若再無動作必將被奸佞所害!還請殿下痛下決心,早作決斷!”
朱能說完,其他人也一溜兒跪了下來。丘福激動地說道:“我等久隨王爺,忠貞不貳。只要殿下一聲令下,末將二話不說,立將謝貴、張昺之流剁成兩段!”眾人紛紛各表心志,齊聲相勸,場面甚是激昂。
朱棣此時心亂如麻。經(jīng)過數(shù)月來的接連禍?zhǔn)拢绕涫窍嫱踝苑?,他已對建文不抱任何希望。他知道用不了多少,朝廷的削藩大刀便會架到自己脖子上。朱棣半生戎馬,又豈能就此束手待斃?但他方被眾臣說得心中火熱,卻又似遭冷水一澆,一下子涼了下來:三個兒子還在京師,自己反旗一舉,三個兒子豈不是立馬人頭落地?朱棣只有這三子,他不可能置他們于不顧。
眾人見朱棣本來神色激昂,卻又突然頹然下來,心中也明白了原因:三子不歸,燕王如何能反?一時間大伙兒垂頭喪氣,殿內(nèi)一片沉寂。
過了好一會,道衍方抬頭緩緩道:“世子與兩位郡王均質(zhì)于京師,于我燕藩實如鯁在喉。眼下太祖小祥已過,王爺可奏請朝廷放三位小王爺歸來?!?/p>
朱棣尚未回話,袁忠徹已苦笑道:“小祥不過是一個由頭而已。眼下皇上正在謀燕,又豈會放諸位小殿下返燕?只怕奏章一上,齊泰等人便會再找個理由相留,等到燕藩削了也回不來?!?/p>
朱能卻道:“成與不成都得一試!依臣之見,王爺不妨上一道奏章,說自己身染沉疴,欲讓三子歸家侍奉。父疾子歸,亦是天理人倫。王爺已稱病數(shù)月,朝廷又有什么理由不準(zhǔn)?”
“嗯,成與不成都得一試!其實皇上雖掐了王爺咽喉,但他自己日子也不好過。湘王被逼自焚,亦出其所料,如此慘事,皇室之間豈無怨言?且上月方孝孺更改官制,六部尚書均升為正一品,文官勢力大漲,朝中勛貴必然不滿。今削藩出了亂子,他們焉能不乘機興風(fēng)作浪?如臣所料不差,如今齊、黃、方等人必為朝中勛戚嫉恨,就是皇上也免不了遭人腹誹!王爺此時只需添上一把干柴,朝堂之上必然狼煙四起。而我等正好火中取栗,賺得三位殿下出來!”
道衍一番分析,讓本滿臉愁云的朱棣一時精神大振,興沖沖地問道:“依師父所見,我又該如何添這把干柴呢?”
道衍微微一笑道:“若是王爺自己去添,那豈不是授柄與人?要成此事,須借他人之手。”
朱棣眼角一跳,他當(dāng)然明白這個他人是誰。不過此人至關(guān)重要,除了道衍和一干子婿,饒是朱能、張玉等心腹愛將,他也從未露得半點口風(fēng)。此時他也不點破,只頷首道:“也罷,此事由我親自布置!”
朱棣與道衍一番啞語,殿內(nèi)的文武僚屬們皆云山霧罩。不過大家都久隨燕王,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自是懂的。作為燕王女婿,李讓心中自是有數(shù),遂沉著道:“既然父王有計救三位殿下,那此事可暫且擱下。只是北平這邊,眼下張昺、謝貴氣焰熏天,城中諸衛(wèi)皆落入其手,父王若沒有準(zhǔn)備的話,真到萬一之時,恐將措手不及!”
“讓兒之意,我當(dāng)如何?”朱棣目光深邃地問道。
“盡快將城中諸衛(wèi)兵權(quán)奪回來!”
“如何奪法?”
“隨謝貴前來的都指揮使張信,洪武十五年平定云南時曾與家父同在一營。攻打大理段氏時,家父曾在戰(zhàn)場上幫他擋了一箭。后來云南平定,家父回京,張信隨黔寧王鎮(zhèn)守云南,往來極稀,所以這段淵源外人均不知曉!”
“還有這回事?”朱棣有些意外,不過想了想仍搖頭道,“就算有過命的交情,但這畢竟是大事。這個張信再怎么念舊情,也絕不會因此幫咱們!”
李讓笑道:“父王說得是。其實所謂舊交,不過拋磚引玉罷了。接下來咱們可在軍中再布置布置,定能讓其心猿意馬。只要他心意已動,就有反戈的可能!”
朱棣一陣沉默,過了良久方抬起頭道:“你可有十足把握?”
“十成肯定沒有,但若處置得當(dāng),六七成應(yīng)無問題!”
又是一盞茶工夫過去,朱棣終于下定決心道:“也罷,便由你一試!”
“是!”
“還有!”朱棣又囑咐道,“此事操辦時需仔細(xì)掂量,萬不可圖謀不成,反露了馬腳!”
“父王放心,兒臣知道該怎么做!”李讓干凈利落地一揖答道。
金陵,紫禁城。
武英殿內(nèi),齊泰、黃子澄與方孝孺三位大臣眉頭緊鎖,臉上不約而同地掛滿了憂慮。三人面前的殿內(nèi)小丹墀上,建文也是一副愁眉不展之態(tài),望著御案上的幾道奏本沉吟不語。
“三位愛卿意下如何?”良久,建文終于發(fā)話了,“太祖小祥已過了十來日,燕王三子的乞歸奏本已上了兩道;四叔也上疏稱病,乞子北歸;再加上朝中勛戚現(xiàn)是輿情沸騰,朕實無理由再扣三人不放了!”
“勛戚居心叵測,妄興物議,可惡至極!”齊泰憤憤罵道。早在太祖小祥之期屆滿之前,齊泰便為建文續(xù)扣朱高熾三人想好了辦法——裝聾作啞,對燕王父子的乞求歸奏本一律留中。如此,怎么著也能再拖一兩個月。眼下針對燕王的各項布置已將就緒。再過兩個月,朝廷便可從容下旨削燕,到時候朱高熾他們再哭天喊地也是枉然了!可沒承想,就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剛老實了沒幾天的勛戚們又出來攪局!而更讓齊泰感到憤怒的是,除了為燕王三子陳情外,勛戚們這次還趁勢向黃子澄和他發(fā)起了猛烈攻擊!
“勛戚們之所以鬧事,實與改制不無關(guān)聯(lián)!”相對于齊泰的憤憤,方孝孺倒甚為冷靜,“改制對勛戚利益觸及頗多,他們心中自是不滿,先前雖強行壓制,但終不能讓其心服。有燕王在外掣肘,朝廷想再推進(jìn)便會有所顧忌,此間關(guān)聯(lián),勛戚們必已摸得一清二楚。何況前些日湘王自焚,陛下名譽也多少有損,勛戚們擇此時機發(fā)難,陛下縱是不肯,恐也不好拒絕?!?/p>
建文聽的是連連點頭,這正是他眼下的難處所在!
建文當(dāng)然不愿放三子北歸。若在先前,他會敷衍拖延一番,繼續(xù)將三人扣下便是。只是前些日湘王自焚,朝中輿論大嘩,弄得建文十分被動。他也沒料到削藩竟會削出個親王自焚出來。盡管為著削藩大局著想,他強行將此事壓了下去,但畢竟也落了個“殘害親族”的名聲。就在昨天,建文給太后請安時,太后還提起此事,暗勸他不要行得太過,免得既傷了親情,又落得個壞名聲。
母后那邊,建文還可以糊弄,而勛戚們的詰問就不好應(yīng)付了。前日早朝,王寧又跳了出來當(dāng)庭彈劾齊泰、黃子澄心懷異志,殘害親王,請建文嚴(yán)治其罪。王寧本就是個二桿子性格,此次改制也讓身為后軍都督的他很不高興。一些勛戚早就存了生事兒的心,見王寧出手便一哄而上,目標(biāo)均指主持削藩的齊泰、黃子澄,將什么“逼死皇叔”“構(gòu)陷宗藩”之類罪名一股腦兒地全扣到二人頭上。眾人之所以選擇向齊、黃發(fā)難,除了如方孝孺所說逼建文放燕王三子北歸,使燕王這個外力得以伸展自如外,更重要的是,此二人雖非改制主謀,但亦為建文股肱,他二人要倒了,文官聲勢便會大減,到時候再想辦法整垮方孝孺,改制一事便就付諸東流了。
“奸賊可惡!”齊泰又忍不住痛罵。其實削湘一事,雖由齊泰與黃子澄一手經(jīng)辦,但他二人也從沒打算把湘王往死里整??商鞎缘眠@湘王到底是膽小還是剛烈,居然一聞風(fēng)聲便來了個闔宮自焚,這下便把齊、黃搞得措手不及、灰頭土臉。如今勛戚拿湘王說事,齊泰、黃子澄縱知他們是擺明了來惹事,也只能啞口無言,欲辯無詞。
“恐不止鬧事這么簡單!”方孝孺冷冷道,“湘王之死已有一段日子,當(dāng)初死訊入京時,也沒見勛戚鬧出這么大的名堂。怎么待到燕王三子乞歸,便成了滿朝沸騰,非議四起?這其間緣由,豈不耐人尋味?”
“依希直之意,此乃燕王暗中操縱?”建文忽然驚覺。
“燕王推波助瀾自是無疑。勛戚們甘愿為其張目也在情理之中。上次燕王進(jìn)京,勛戚們便鼓噪而上,大肆攻訐陛下。臣事后想來,以當(dāng)時勛戚聲勢之猛,若無事先預(yù)謀,倉促間恐難聚得如此之力,更難讓眾人如此齊心,能成此舉必是蓄謀已久。此次勛戚選中燕王諸子北歸之時抬出湘王一事,并萬眾一心,將矛頭對準(zhǔn)齊、黃兩位大人,更顯其早有預(yù)謀!只是臣有一事不解,就是此事由何人經(jīng)手操辦?”說到這里,方孝孺一頓,再沉聲道,“燕王縱然威望素著,與勛戚交結(jié)頗深,然其當(dāng)時遠(yuǎn)在北平,正所謂鞭長莫及,進(jìn)京前便親自出面交結(jié)勛戚,更是絕無可能。而從其剛一進(jìn)京,勛戚便聞風(fēng)而動推想,這攛掇勾結(jié)也不可能是其在進(jìn)京以后才開始著手,必有人事先為其張羅?!?/p>
“不錯!”黃子澄似也想明白什么,忙接著道,“燕王三子自留京以來一直深居簡出,少有與人接觸。錦衣衛(wèi)對他們?nèi)找贡O(jiān)視,也未曾發(fā)現(xiàn)什么異舉!如此說來,此番勛戚躁動,也絕非由燕王三子出面促成!”
“朝中有內(nèi)奸!”一時間,君臣四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地閃過這個念頭。不錯,沒有事先的計劃,勛戚們怎么可能如此齊心?其舉動又怎么可能如此一致?朝中必有人暗中為燕王張羅,幫助他們!
“此內(nèi)奸必也是勛戚中人,否則不足以挑動成事!”方孝孺接著分析道。
“莫非是王寧?”建文君臣腦海中同時冒出王寧的名字。這兩次勛戚生事,就數(shù)王寧鬧得最歡,次次都充當(dāng)出頭鳥的角色。僅以表現(xiàn)看,王寧最有可能跟燕王一條心。
不過很快,大家又同時覺得不太可能。王寧歸心燕王不假,可他這人逞能斗狠倒是在行,耍陰謀使手段并非他的長項。最重要的是,內(nèi)奸通常都是躲在暗處煽風(fēng)點火,有哪個會傻乎乎地把自己擺到臺面上引人注目呢?
可若不是王寧,那是誰就更不好說了。燕王是太祖親子,又當(dāng)了十幾年的親王,朝中勛戚與其交好者數(shù)不勝數(shù)。親近的如魏國公徐家,三兄弟都是燕王內(nèi)弟,武定侯郭英都與其交情不錯,甚至連建文認(rèn)為最可靠的曹國公李景隆和駙馬都尉梅殷,當(dāng)年和燕王也都頗有交往。即便拋開勛戚不說,就是普通大臣和燕王有過交結(jié)的也不在少數(shù)。如果僅憑與燕王有交情,便懷疑其是內(nèi)奸的話,那朝堂上的右班武臣中有一大半都脫不開嫌疑。
“查!”齊泰齜著牙蹦出這么一句,“但凡為燕王張目的,一個一個往下查,直到找到那個為首者!”
“必須查!”黃子澄也恨恨地附和道,“若僅傳個話透個消息倒也罷了。此人暗中挑撥離間,糾集勛戚向陛下逼宮,實是居心叵測,歹毒無比!不查個明白,朝廷難得安生!”
建文一陣苦笑。齊、黃之話倒是快意,但他明白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為燕王張目的人有多少?勛戚一大半都或多或少地參與其間,果真一查那還了得?眼下勛戚們已成了一堆干柴,如再去惹他們,頃刻間就能激起熊熊烈火。
明察不行,暗訪呢?思忖再三,建文仍搖了搖頭。齊泰對勛戚這個圈子內(nèi)的事或許不太了解,而他卻是一清二楚。像鼓動輿論這種事,雖免不了得有心設(shè)計,但其實不需要太多組織。勛戚們早有滋事之心,缺的只是一個由頭而已。這種情況下,蓄謀者只需在勛戚間聚會時,于酒酣耳熱之際發(fā)發(fā)牢騷,并“不經(jīng)意”地將使皇帝難堪的諸般小伎倆以“聽聞”“據(jù)說”為名頭加以提及,頃刻間便能得到一幫酒徒們的共鳴。其后,這股子壞水便能一傳十、十傳百地迅速在整個勛戚圈子里流淌開來,成為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貿(mào)然暗訪,不但無可能查出結(jié)果,反而會打草驚蛇,更讓眾勛戚感到憤怒和恐慌,進(jìn)而引發(fā)更大的禍患!
“漫天撒網(wǎng),必將激起禍端!盲目查訪萬萬不可?!狈叫⑷嬉膊徽J(rèn)同齊泰和黃子澄的辦法,緊接著,他拿出了自己的建議,“陛下可密令曹國公,多加留意,待有了線索,再行查證不遲!”
“慢慢查訪,那得查到什么時候?”齊泰憤憤道,“現(xiàn)在朝中勛戚吵翻了天,若再不尋出這個吃里爬外的家伙,燕王三子又哪留得???”
“齊大人說得有道理!”齊泰一說完,黃子澄忙對建文道,“眼下此奸鼓動勛戚,所圖無非是為燕王三子而已!既如此,陛下何不反戈一擊,索性大張旗鼓地搜尋內(nèi)奸?只要緹騎大出,在京中造出聲勢,那勛戚們縱有不滿,也是人人自危,奸賊本人必也會收斂起來。沒了勛戚鼓噪,燕王三子如何能回北平?只要能扣住燕王三子,便叫勛戚們怨恨也是值得!”
“不錯!絕不能讓奸人得逞,扣住燕王三子,朝廷便立于不敗之地!”齊泰當(dāng)即附和。他本就是剛烈之人,黃子澄這種針鋒相對的想法很符合他的性格。
方孝孺與齊、黃二卿各執(zhí)一詞,且各有道理,建文一下也沒了主張。
“二位大人為何一定要扣燕王三子?”就在建文猶豫間,方孝孺冷不丁來了這么一句。
“方先生這是何意?”齊、黃萬沒料到方孝孺會有此問,一時驚訝不已,“燕王三子在京,則燕王不敢謀反。這其間道理,難道方先生不知?”
“孝孺固知這些!”方孝孺目光炯炯道,“只是敢問二位,朝廷有何名目繼續(xù)扣他們?”
“這……”齊泰和黃子澄一時啞了口。現(xiàn)在湘王自焚,他們兩個負(fù)責(zé)削藩的大臣已飽受指責(zé),若再強扣燕王三子不放,那勛戚也必會借此機會大做文章。到時候物議洶洶之下,皇上恐也招架不住,只能將他么兩個罷官免職,以平物議。
齊泰和黃子澄當(dāng)然不想丟烏紗帽,何況值此關(guān)鍵時期,二人去職就意味著削燕乃至整個削藩的失敗。更有甚者,勛戚一旦得勢,方孝孺的改制也是前景黯淡,連建文那本就不多的威勢也會再遭重創(chuàng),那結(jié)果很可能就是滿盤皆輸!想到這一層,齊泰和黃子澄的額頭都冒出了冷汗。
見齊、黃神色,方孝孺微微一笑,轉(zhuǎn)而對建文道:“陛下,依臣看,再強扣燕王三子必使朝局大亂,對削藩大業(yè)也是不利。與其如此,皇上不如索性將計就計,放燕王三子北返,使燕王放開手腳,早日舉事!”
“什么!”建文驚得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若只說放燕王三子以平物議,那建文雖不情愿,但心中也明白這其實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蛇@促燕王謀反又從何談起?一直以來,燕王謀反就是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讓他始終投鼠忌器,不敢強行削燕。而今方孝孺卻說要促燕王謀反,這話建文聽來簡直就是石破天驚!一旁的齊泰、黃子澄也是把嘴巴張得老大。
好半天,建文方回過神來。咽下口唾沫,干巴巴地道:“方先生所言何意?這將計就計又是什么意思?能否說得明白些?”
方孝孺又一笑,從容不迫道:“臣猜想,陛下一直不敢削燕,原因無非有二:其一,燕王一旦舉事,朝廷措手不及;其二,燕王與周、齊諸王不同,其有大功于國,威望素著,平日又小心謹(jǐn)慎,少有過失,朝廷削之無名!”
“不錯!”建文點頭贊同,但緊接著又道,“這與迫燕王謀反有何關(guān)系?”
“大有關(guān)聯(lián)!”方孝孺鏘鏘道,“原先陛下登基未久,故對燕王自然是投鼠忌器。然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眼下北平城中七衛(wèi)皆握張昺、謝貴之手,宋忠、馬宣、余瑱、耿璿、徐凱等將皆擁大兵,屯于北平四周。朝廷與燕王,可謂是強弱已分。故投鼠忌器一慮,已不復(fù)存在!”
“可師出無名奈何?”黃子澄緊接著問道。
“此正是臣請放燕王三子之目的所在!”方孝孺眼中寒光一閃,沉聲道,“皇上撫治天下,一舉一動皆為萬民表率,自需端言正行,所作決議,必須與正道相符。既如此,憑著燕王的大功,只要燕王反狀一日不明,朝廷便一日不能削燕。此間因由,陛下與二位大人應(yīng)都明白!”
建文默默點頭,方孝孺的話正說中了他心中的隱憂。別看齊泰整天鬧哄哄地不斷向北平派兵,但真到要建文強行下旨削燕的那一天,他還真不見得敢下這個手!天下悠悠之口,再加上史筆如鐵,這兩條朱元璋或許可以不在乎,但根基淺薄且又深受孔孟熏陶的建文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無視。
見建文點頭,方孝孺信心大漲,繼續(xù)大聲言道:“其實不光陛下與二位大人,就是燕王對此也是清楚得很。如今他表面上一副乞憐之狀,以博取天下公論,暗中卻鼓動京中勛戚,為其在朝堂上爭鳴!而朝廷卻礙于大義對其無可奈何!若長此下去,天下民心必傾向燕王,就是朝堂之上,勛戚也會聲勢日隆,對陛下生脅迫之心!故臣請放歸燕王三子,便是要使燕王盡快謀反!只要燕王反旗一舉,其不軌之心便昭然若揭,大義名分便也落到朝廷這邊。到時候再行削燕,便是上順天意、下應(yīng)民心,正所謂師出有名耳!”
原來如此!方孝孺說完,建文心中豁然開朗——放燕王三子北返,促燕王謀反,以正朝廷削燕之名!這果然是難得的連環(huán)好計!正可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原先他一直以為放燕王三子是絕對賠本的買賣,但現(xiàn)在聽方孝孺一說,這其間其實也隱含著莫大的好處!
“只是北平軍馬尚未完全就緒,若燕王即刻造反,恐也會惹上麻煩!”齊泰突然插口道。經(jīng)方孝孺一說,他也覺得放燕王三子北歸可行。但若果真如此,朝廷與燕王兵戈相見就在所難免了。齊泰是兵部尚書,到時候要在用兵方面出了亂子,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故而不得不有所小心。
“齊大人勿憂!”方孝孺笑道,“從皇上下詔到三子陛辭,再加上北返路上花的工夫,這么算下來,三子到北平怎么著也到六月了。就算燕王即刻舉事,朝廷也還有近一個月的時間。齊大人盡可借此時間準(zhǔn)備!”
一個月時間不算太充足,但抓緊一下也夠用了,再說燕王一見到三個兒子就舉事的可能性也不大。想了一想,齊泰點點頭,不再說話。
“先生果是好計!”建文夸了一句,忽然又道,“可若放了三子,可四叔仍不反,那又奈何?果真如此,朕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燕王不會不反!眼下四王被削,朝廷削藩之意已無所隱瞞。燕王乃梟雄之姿,豈會坐以待斃?僅以其二月進(jìn)京的表現(xiàn)看,此人是鐵了心抗拒削藩!一旦山窮水盡,他必會拼死一搏!”說到這里,方孝孺話鋒一轉(zhuǎn),幽幽道,“當(dāng)然,為防其繼續(xù)隱忍,皇上還需用些別的法子,迫其盡快舉事!”
“什么法子?”建文趕緊問道。
方孝孺卻未直接回答,而是轉(zhuǎn)而問建文道,“昨日西平侯沐晟送來的奏疏,陛下可有留意?”
“沐晟奏疏?”建文先是一愣,片刻后馬上反應(yīng)過來,“先生之言,莫不是要殺雞儆猴?”
“不是殺雞儆猴,是殺雞逼猴!”方孝孺眼中精光一閃,沉著道,“逼得這只猴子心驚膽戰(zhàn),不得不狗急跳墻!”
“好一個殺雞逼猴!”建文大聲一贊,心中也終于做出了決定。他霍然而起,對三臣朗朗道,“就依方先生之言!先放三子北歸,繼而殺雞逼猴!這次定要逼得四叔不得不孤注一擲,一舉鼎定削燕大勢!”
“圣上英明!”這一次,三位大臣齊齊躬身。
“內(nèi)奸一事,交由曹國公暗中排查!”
“是!”
“還有一點!”建文想了一想,又囑咐道,“逼燕王謀反一事,可暗中告與張昺和謝貴,使其有所準(zhǔn)備。至于其余人等,切勿泄露半分!”
“臣等明白!”三人趕緊應(yīng)答。
待三人告退,建文想了想,遂令擺駕坤寧宮。兩日前,太子朱文奎偶感風(fēng)寒,皇后已派人來說了幾次,他忙于應(yīng)付勛戚,一直沒工夫過去。今天事情好歹告一段落,怎么著也得抽時間看看兒子了。
到達(dá)坤寧宮,馬皇后出來接駕,建文一瞧,她身旁還站著一個粉衫少女——不是徐妙錦卻又是誰?
“你怎么過來了?”建文一愕道,“不是命你無旨不得出府么?”
“是臣妾傳她進(jìn)宮的!”馬皇后生怕建文責(zé)罰徐妙錦,忙解釋道,“奎兒最喜歡妙錦,此番臥病在床,臣妾便斗膽讓她過來看看,也讓奎兒高興高興!”
馬皇后借朱文奎病勢為徐妙錦開脫,可她卻絲毫不領(lǐng)情,瞪著建文便氣鼓鼓道:“姐姐扯什么奎兒,我出府本來就是光明正大,不怕這皇帝老爺說三道四!”
“朕沒下旨,你就出府,還說是光明正大?”建文奇道。
“當(dāng)然是光明正大了啦!”徐妙錦嘴一撇道,“儂不是說無旨不得出府么?那便是說,有旨就可出府了!我今日是得娘娘的懿旨出府,可有違儂之令?反正儂又未說這旨僅指圣旨,那便只要是旨就行了。對不?”
建文氣得干瞪眼,這丫頭一肚子詭計,連這也能生拉硬套地說出個理來!
見建文無言,徐妙錦更覺得意,繼續(xù)胡吹亂侃道:“不光是懿旨和圣旨,就連親王的令旨,不也算旨么?就算儂和娘娘都不下旨,我待安王姐夫到府里時要道令旨,照樣能出得門來,是不?”
“好了好了!”建文啼笑皆非。他雖然禁了徐妙錦的足,不過那都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這么長時間過去,那點子惱怒也早就煙消云散。此刻再見到她,又聽到她那“頭頭是道”的胡言亂語,建文不但不惱,心中反倒覺得有些親切,呵呵一笑道,“就算你說的對行不?也罷,朕錯怪了你,便跟你道個歉,從今日起,無論什么圣旨、懿旨、令旨,統(tǒng)統(tǒng)作廢,你愛出府便出府,無人攔你了!”
“咿呀!”徐妙錦驚喜地大叫。其實她嘴上雖犟,但心中還是有點小小忐忑的。此刻建文不但不怪罪,還把她的禁足令給撤銷了,被憋屈了許久的徐妙錦頓生囚鳥脫籠之感,當(dāng)即喜笑顏開道,“這還像個皇帝樣兒!”
建文哂笑不已,遂攜著馬皇后與徐妙錦一起進(jìn)宮。
寢宮內(nèi),小文奎熟睡正酣。經(jīng)過太醫(yī)們的精心診治,這位小太子已經(jīng)恢復(fù)如初。
得知兒子無恙,建文心情大好。出得寢宮,三人到花廳坐下,又絮叨了會家常,建文拿起熱茶欲飲,徐妙錦突然對他道:“問儂個事,儂是不是罰了乾清宮里一個叫馬騏的小答應(yīng)來著?”
建文一愣,半晌方想起來:前天晚上,他連夜批閱奏章,發(fā)現(xiàn)茶杯已干,便喚殿外的內(nèi)官進(jìn)來添水。當(dāng)時正巧是這馬騏當(dāng)值。因著時近三更,馬騏耐不住睡意打起了盹兒,皇帝連叫幾聲都沒答應(yīng),這下便闖了禍。
明初內(nèi)官地位十分低下,朱元璋以歷代宦官禍國為戒,對閹人十分嚴(yán)苛。建文飽讀史書,深知宦官之害,因此在此類事上也秉承太祖風(fēng)格,內(nèi)官稍有過錯,便施以嚴(yán)懲。馬騏當(dāng)值偷睡已是過失,正巧那兩天勛戚連連滋事,惹得建文心情十分惡劣,一時便發(fā)起火來,把馬騏杖責(zé)二十,貶為浣衣局火者。
“誰跟你說起這的?”回憶起來后,建文又問道,“莫非你這妮子連朕宮中的事也要管?”
“還能有誰?馬姐姐宮里的管事馬云唄!”徐妙錦看了一眼馬皇后道,“這馬騏是馬云的親弟弟,他遭了難,人家當(dāng)哥哥的當(dāng)然要想法子求情嘍!”
“他也該找皇后,怎么尋到你頭上了?”建文又問。
“還不是儂架子大規(guī)矩多!”徐妙錦哼哼道,“儂在宮里立下這么多規(guī)矩,這也不準(zhǔn)那也不行。馬姐姐被儂管得服服帖帖,哪還敢干涉儂宮里的事兒?”
建文聞言一笑。為防后宮干政和內(nèi)官亂政,明宮確實立下了諸多嚴(yán)規(guī)。即便貴為皇后,頭上也有一大堆規(guī)矩壓著,對皇帝所作決定少有置喙。不過這些規(guī)矩大都是朱元璋在世時立下的,他不過是蕭規(guī)曹隨罷了。
“皇后都不敢管,你就敢管啦?”建文笑著抿了口茶,不無揶揄道。
“我不是管,是幫人求情!”徐妙錦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jīng)道,“不就是當(dāng)值打個盹么?三更天的,誰沒個睡意?我平日沒到二更就眼皮子打架了。何況就算那個什么馬騏當(dāng)罰,也不至于這么狠吧?浣衣局是什么鬼地方?整日里搓衣洗被,暗無天日呢!儂的太子犯病,人家馬云在坤寧宮累死累活地照應(yīng),儂卻在乾清宮罰人家弟弟,這算哪門子道理?再說了,那馬云也夠可憐的,心里憋著事兒,想找皇后姐姐求情又不敢,方才躲在暗處抹眼淚,幸虧被我瞧見,才給問了出來。儂也曉得,我最見不得不平事了,既然這事被我撞見,儂又正好過來,那我當(dāng)然得出這個頭!”
徐妙錦嘰嘰喳喳說了一大通,建文半天才繞過神來。搞清楚緣由后,他稍一琢磨,也覺得是這么個理:本來也沒多大個事兒,何況方才敘家常時,馬皇后還夸馬云照顧太子盡心。既如此,如此嚴(yán)苛地對他弟弟還真有些說不過去。
“那你說,馬騏應(yīng)該如何處置?”建文笑瞇瞇地問道。
“讓他去彈子房給奎兒做泥丸子去吧!雖不是什么體面活兒,但總比什么浣衣局強得多!”徐妙錦眼珠子溜溜一轉(zhuǎn),為馬騏想到了去處!
“行!”建文一點頭,笑道,“難得你徐四小姐開口求朕,朕自當(dāng)照準(zhǔn)!”
“奴才謝皇爺隆恩!”花廳外,馬云正豎著耳朵探聽屋內(nèi)消息。見建文開恩,他激動之下,忙滾驢兒樣爬了進(jìn)來,對著建文便是一頓猛磕頭。
“你不用謝朕!”建文大手一揮道,“要謝便謝這徐四小姐!”
“謝徐四小姐!謝徐四小姐!”馬云又對徐妙錦連磕幾個響頭,好一陣方喜顛顛地退下。
見建文放過馬騏,馬皇后心里也十分高興。其實馬云一開始便是來求她,只是重罰內(nèi)官是建文的一向風(fēng)格且馬騏又是乾清宮的人,馬皇后生性膽小謹(jǐn)慎,故有些不敢向建文開口。今日徐妙錦進(jìn)宮,兩人閑談時,她隨口將此事說了,并把自己的難處一并道來,不想這丫頭古道熱腸,竟自個兒逮著機會向建文求情,還一舉獲準(zhǔn)。更妙的是,徐妙錦絕口不提自己這茬,反說是因她多嘴才得知詳情。如此,既解救了馬騏,安撫了馬云的心,還免了自己兩下犯難。馬皇后頓時對她刮目相看:這小丫頭瞧似迷糊樣,有時候卻也心思玲瓏著呢!
就在馬皇后對徐妙錦暗自贊許之時,建文又開口道:“今日奎兒康復(fù),朕心甚慰。眼下時日不早,朕便在坤寧宮用膳吧!”
“咿呀!不行!”建文話音方落,妙錦便叫道,“我都和馬姐姐都說好了,今日一起在坤寧宮用膳的?!?/p>
“那一起用不就得了!”建文有些莫名其妙。
“誰要和儂一起用?”徐妙錦一翻白眼道,“儂不是定了規(guī)矩,先帝三年喪期內(nèi)只進(jìn)稠粥素食么?儂自去盡孝心,我可受不了這份活罪!儂莫要和我們一起!”
建文哭笑不得,其實他此刻心情不錯,便想著晚上留宿坤寧宮,用膳只是這顛龍倒鳳的前奏而已。徐妙錦一個云英未嫁的黃花閨女,又哪知這其中門道?想都不想便將他往外趕。
建文一瞄馬皇后,只見她臉色微紅,頗有幾絲尷尬。他心中好笑,對馬皇后道:“也罷,朕就不打擾你們了。待妙錦妹子用完晚膳出宮,朕再來坤寧宮與你說話?!?/p>
徐妙錦莫名其妙地道:“有什么話這時不能說嗎?還非得瞞著我不成?”
馬皇后聞言,羞得耳根子通紅,頭也深深埋了下去。建文哈哈大笑,起身一甩袖子便出宮去了。
用完晚膳,徐妙錦告別馬皇后出宮,方行至坤寧門,馬云不知從哪溜了出來,一見徐妙錦便大伏于地道:“小姐菩薩心腸,救得奴才弟弟,奴才永生不忘小姐恩德!”
“咿呀!”徐妙錦一叫道,“快起來,先前儂不是謝過了么,此刻再跪個什么勁?”
馬云四處一瞅,見周圍并無他人,便起身對徐妙錦小聲言道:“奴才此來,不光是謝恩,也是想報答小姐!”
“報答我?”徐妙錦奇道,“我救人也就救了,哪圖儂什么報答?”
徐妙錦雖這么說,但馬云卻是一臉誠懇道:“奴才雖是個閹人,但也知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奴才知得一事,與小姐家或有大關(guān)聯(lián),想來小姐也頗關(guān)心。今日小姐義救奴才之弟,奴才無以為報,愿將它告訴您!”
徐妙錦見馬云說得鄭重,心中大奇,便問道:“何事?”
馬云將徐妙錦引至墻角,輕聲道:“奴才知小姐素重親情,上次代王妃被囚,小姐便與陛下鬧得很不開心。而此次奴才耳聞,皇爺恐將削燕。燕王妃是您大姐,恐也難免被波及。小姐若關(guān)心燕王妃,還需請她多多小心!”
聞言,徐妙錦心中大驚。自湘王自焚后,京中盛傳下一個被削的恐就是燕王。徐妙錦雖不能出府,但偶爾也能從下人處聽到些風(fēng)聲。不過上次因著代王之事,她擅擊登聞鼓,已惹了天大麻煩,此時她雖擔(dān)心朱棣與大姐的安危,但也不敢再肆意胡來。而且,她數(shù)次就燕王之事問三哥和四哥,他二人皆說此乃一派胡言,不足為信,她也就只得盡量往好處想了。卻不料今日救個沒見過面的馬騏,卻從馬云口中得知這么個天大消息。
“儂怎曉得這些?”徐妙錦強捺心中驚慌,問道。
“這都是馬騏在乾清宮當(dāng)差時聽到的!前些日,皇爺曾幾次召齊大人、黃大人還有方學(xué)士密議,說的就是削燕之事。當(dāng)時馬騏就在殿外當(dāng)值。我這弟弟天生是個順風(fēng)耳,便也多少聽得了一些。本來這些事與我兄弟無關(guān),奴才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外泄。只是今日小姐施以厚恩,奴才也就擔(dān)著天大的干系,將它告與小姐!”
徐妙錦內(nèi)心震動不已。馬云久在馬皇后身邊當(dāng)差,是個厚實之人,他不會也犯不著騙自己。既如此,那他的這番駭人之言必就屬實了!
皇上要削燕!徐妙錦頓時覺得頭暈?zāi)垦?。她一向把親情看得比天大,雖說自己出生時大姐便已到北平,二人從未謀面,但每逢自己生辰,她卻從來不忘從北平稍上份賀禮過來。就憑這一點,她對大姐便充滿了好感。
除了大姐,還有大姐夫!自打幾個月前燕王進(jìn)京那次后,徐妙錦每每想起這個大姐夫,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每想起大姐夫的英武豪邁,想起他的堅毅從容,她心中便怦怦直跳。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自己也不甚了了,但每當(dāng)念及,總會久久不能釋懷。有時候,徐妙錦甚至隱隱覺得,在她對燕王的那份憂心中,大姐夫的分量或比大姐還要多上幾分。
“四小姐!四小姐!”就在徐妙錦茫然失措時,馬云的聲音又響起來,“奴才知道的就這么多了,小姐千萬不要泄露給外人,更不要告訴皇爺和娘娘,否則奴才必將性命不保!”
“哦!”徐妙錦一愣,終回過神來,望著馬云略顯緊張的臉鄭重道,“放心。我心中有數(shù),絕不會害儂!”
“謝小姐!”見徐妙錦這般,馬云放下心來,旋即匆匆告辭。待馬云走遠(yuǎn),徐妙錦又呆立半晌,方怔怔地向外走去。
回到家中,徐妙錦還在想馬云的話,徐增壽便已推門進(jìn)來。
“妹子,今日進(jìn)宮收獲如何?可有見得陛下?”徐增壽嘻嘻笑道。
見是四哥,徐妙錦眼中忽然一亮。方才她一直在想如何救燕王夫婦,卻一直無計。徐增壽一向聰明過人且與自己又是最好,何不將此事與他商量一下?而且她還知道,這位四哥以前與大姐夫是莫逆之交。雖說建文削藩后,他已與大姐夫拉遠(yuǎn)了距離,但相比與大哥和三哥,他與大姐夫還是頗為親近的。跟他說,即便最終無結(jié)果,也絕不會給馬云乃至燕王多添什么麻煩。
“四哥,我跟儂說個大事,儂聽了千萬莫要告訴別人,可以不?”
“妹子但講無妨,四哥肯定為你保密!”徐增壽笑瞇瞇道。
徐妙錦整理好思緒,將從馬云處聽來的話轉(zhuǎn)述過來,只隱去馬云與馬騏二人不提。
徐增壽原以為徐妙錦不過是有些女兒家心思要說,但聽著聽著,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了。待她說完,徐增壽思忖半晌,方冷冷地道:“此事真?zhèn)坞y辨,萬不可信!”
“咿呀!此事是我從炆哥哥身邊內(nèi)官那聽的,怎會有假?”
“不對!”徐增壽斷然搖頭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妹子了,朝廷中關(guān)于削燕的風(fēng)聲是日甚一日。我徐家與燕王關(guān)系非同尋常,值此之際,皇上必對我們心存顧忌。宮中規(guī)矩甚嚴(yán),內(nèi)官有幾個膽子會無緣無故跟你說這些?此事十有八九是皇上透過你來試探我徐家!若我等中計向北平報信,則必將大禍臨頭!”
“不會有假!”見四哥不信,徐妙錦心一橫,索性將前因后果也說了,末了道,“馬云因要報答我,才透了這層消息出來!”
徐增壽這才相信徐妙錦所言,不過饒是如此,他卻仍是不吭一聲。
“四哥!”徐妙錦急得要命,“都火燒眉毛了,你快想個辦法??!”
“我能想什么辦法!”徐增壽終于說話了,不過語氣間卻充滿了無奈,“皇上要削燕,我能怎么辦?徐家已處在風(fēng)口浪尖,我再與燕王暗中通信,一旦被外人得知,其后果豈堪設(shè)想?”
“那儂就忍心讓大姐和大姐夫蒙難?”徐妙錦這下是真有些生氣了。在她眼中,四哥一直是個敢于擔(dān)當(dāng)之人,何況他與燕王又私交甚篤。依她看來,僅憑這兩條,四哥無論如何也會幫燕王一下,卻不曾料他如此熊包,一旦涉及自家,便就變得畏畏縮縮。
“儂怕我不怕,我自個兒去和高熾他們說!”見徐增壽仍埋頭不語,徐妙錦又氣又惱,當(dāng)即冒出這么一句。
“妹子你瘋啦?”徐增壽驚奇地望著她,“你知道他們府邸周圍有多少錦衣衛(wèi)么?你今日過去,明日陛下就會認(rèn)為我徐家暗通燕王!”
“那又如何?到時候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不信他炆哥哥會殺了我!”徐妙錦大感失望,當(dāng)即恨恨道。
徐增壽望著徐妙錦,目中流露先是吃驚,繼而慌張,最終卻成了無奈。良久,他一聲長嘆道:“罷罷罷,你要傳便傳吧!是福是禍,都是我徐家氣數(shù)!”
徐妙錦聽得,哼的一聲便要出門,不料徐增壽又叫道:“且慢!”
“儂又要攔我?”徐妙錦回頭慍道。
“我攔得住你么?”徐增壽苦笑一聲道,“不過三位外甥如今身陷囹圄,你去傳信也無用,沒準(zhǔn)兒還會害了他們!”
“那怎么辦?”
徐增壽舔舔嘴唇道:“眼下高熾他們已上疏乞歸,朝中勛戚也多有上奏陳情。若無意外,這幾日皇上便會令他們陛辭。按規(guī)矩,北返之前,他們?nèi)齻€應(yīng)來我們家中道別。到時候妹子抓住機會,將消息暗中透露給他們,如此神不知鬼不覺,不比你直接過去強了許多?”
徐妙錦稍一思索,覺得這確實是個好辦法,遂又一哼道:“就知道儂有辦法,早說不就完了?何必扭扭捏捏!倒叫人瞧不起!”
徐增壽望著徐妙錦,良久方搖搖頭,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兩人定計后的第三日上午,朱高熾兄弟于奉天殿陛辭。下午,三人又來到中山王府,向三位舅舅道別。在徐家的踐行宴上,徐輝祖苦口婆心地勸三人要謹(jǐn)守臣道,回北平后務(wù)必與朱棣一起專心侍奉朝廷。
吃完午飯,徐家兄弟與朱高熾、朱高煦在花廳敘話,徐妙錦便拉著年紀(jì)稍小的朱高燧去西花園嬉耍,徐輝祖與徐膺緒不疑有他,便任憑二人去了。在西花園中,徐妙錦將建文即將削藩的消息透露給了朱高燧。朱高燧聞言大驚,當(dāng)即牢記于心。戊時,燕王三子告辭,徐家三兄弟送至大門前,朱高熾三人作揖畢,便登車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