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刀小記
那時候,我總算體會到什么叫“惶惶不可終日”了。
據說,我有組織“反革命集團”的嫌疑。
我的“罪狀”主要有以下三條:
第一,和在農村插隊的同學們頻繁通信,探討社會問題。這些信件還被編選、油印成冊,名曰《通信集》,在年輕人中間廣為散發。其中有不少懷疑“文化大革命”,否定大好形勢的“反動論調”。
第二,有“惡毒攻擊”“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的言行。盡管我一再澄清,“太陽出來了,黑暗即將過去。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絕無“惡攻”企圖,那不過是曹禺劇本里的一首小詩,“作者”是方達生。我之所以要背這首詩,是因為剛剛下了夜班,從井下出來,脫衣上床時突發聯想,脫口而出。可這能澄清得了嗎?“這也不能減輕你的罪行,只能說明你和那個寫書的臭味相投!告訴你,曹禺那個劇本我還真讀過,一家子搞破鞋,當哥哥的糟蹋了親妹子的那一出不是?你看的全是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借這書里的詩攻擊毛主席,偶然嗎?”
遇見一個成心要找出個“反革命”的黨支部書記,你還有什么話可說。更不要講還有什么心思掰開揉碎地告訴他,“一家子搞破鞋”的是《雷雨》,而“攻擊紅太陽”的,是《日出》了。
我的第三條罪狀是,“煽動叛徒向黨和人民反攻倒算”。所謂“叛徒”,是我們班組里的一個老工人,此公曾在上甘嶺負傷被俘,自然早已成了“叛徒”。這“叛徒”大概是確乎有點兒不服氣,他問過我中央接待站的地址。我想,毛主席教導的兩條“根本的原理”,這位“叛徒”應該說是學得不錯的。要走訪中央接待站,豈不是“相信黨”?要向我詢問地址,豈不是“相信群眾”?焉有不告訴之理?誰知這竟成了一個罪過。
“政治攻勢”不可避免地要展開了。
先是在食堂外面的大墻上糊了滿滿一墻大字報,批判散布“反動觀點”的《通信集》,繼而在我們宿舍外的墻上又糊了一墻大字報,對“惡毒攻擊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的“反革命”,表示了“最強烈的無產階級義憤”。隨后召開了全段工人大會,宣布將“投降變節”的“大叛徒”清除出工人隊伍,遣送原籍,聽候當地群眾發落。大會開得“慷慨激昂”,吼聲震天。聽得出來,那吼聲中,有不少口號是專為我設計的:“一切包庇叛徒、特務、走資派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毛主席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誰熱愛毛主席,我們就和他親,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和他拼!”……說實在的,我沒受過這個,未免有點兒膽兒顫。在我20年的生活道路上,雖然說不上事事順利,可也沒落到這一步。“文革”初有過被宣布為“資產階級狗崽子”的經歷,倒也沒什么了不得——知識分子的“狗崽子”比起地富反壞右的“狗崽子”來,畢竟好過得多,挨幾句罵也就扛過去了。可這一次,他們似乎是不把我揪上“反革命”的“寶座”誓不罷休。
“九大”開過以后,“政治攻勢”越發凌厲了。有位朋友悄悄跑來通風報信,說黨支部書記派他暗中監視我的行動。另一位朋友則偷偷告訴我,他去黨委開介紹信時,看見前一張介紹信的存根上寫的“出差原因”是:“通過罪犯×××調查陳建功”。×××是我的一位同學,插隊去了山西,而后被打成了反革命押在縣大獄。看來他們是想去挖出“山西——北京”的“反革命集團”了。
打這兒開始越發惶惶然,偷偷撕了幾本要緊的日記,又寄了一封信給在山西插隊的女友訂下“攻守同盟”。回城里一趟看了看父母,然后回到礦山,聽天由命。
剛一回到礦山,又被支部書記召了去,讓我上30公里外的礦務局,“參加一個會”。“什么會?”我問。“寬嚴大會。”他冷冷地說。
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要完蛋了。“寬嚴大會”怎么回事,是早已知道的。有的人被亮閃閃的手銬銬了去,有的人被恩準“寬大”:“帽子”拿在群眾手里,以觀后效。天知道是不是輪上我了?臺上高喊:“把現行反革命分子陳建功揪出來示眾!”身后躥起三兩位埋伏在旁的彪形大漢,把你雙臂一擰,推將上臺。
哆哆嗦嗦等了一個多小時,揪上臺去“嚴”了的,竟是別人,大會宣布結束,才知道又是一次“政治攻勢”,慶幸之余,又不免暗暗叫苦:您倒不如早早把我給“嚴”了,以免熬得人難受。
幾天以后,支書又一次傳我去談話。一邊往黨支部辦公室走,一邊尋思著今兒個大概得攤牌。算算去山西外調的人也該回來了,不點名的大字報也貼得差不多了。寬嚴大會又告訴了你“何去何從”,除了攤牌,還有什么戲唱?
工段的黨支部辦公室同時又是書記的臥室。一張靠墻的寫字臺,一張單人鋪。每次,書記找我談話——詢問案情啦,交代政策啦,他都沒有離開過辦公桌前那把椅子:他每每坐在椅子的側面,胳肢窩卡在椅背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低頭看著地面,必要的時候,才翻起眼皮瞟我一眼。我知道,他總算找著一個機會,顯示一下權力的威嚴了。其實,我的“三條罪狀”,不過是他為自己的行為披上的一層神圣化的外衣罷了。使我倒霉的,是另外一條不那么容易說出口的“罪狀”:我對他不那么順從。這位支書深得“時代精神”的真諦,昨兒搬來個記者,在《人民日報》上吹噓“三斗走資派,三奪高指標”,今兒又抓住山坡上滾下來的一塊石頭宣布:“我們頂住階級敵人滾木擂石的陰謀,我們不會在467采區退縮半步!”……在剛剛步入礦山大門的時候,這一套也曾經激起了我心中的莊嚴感,慢慢我就發現,全中國都在把功利宗教化,又在把宗教功利化。而這一切,在這位書記的身上表現得尤為完全、徹底,(天知道這一套是否被某些人沿用至今,盡管“文革”已經過去了十年。)我開始不敬,開始搗蛋,可我沒想到有這么一天:這一招兒竟也用來羅織我的罪名。
我進屋時,支書正靠在自己床鋪的被子垛上看報紙。我掩上門,站在那里,朝辦公桌旁的椅子看了一眼。我等他坐到他的“寶座”上去。當然,我也在等他離開床鋪,因為,我得去坐床沿,那是我的位置。
他把報紙放到床上,卻不起身,只是向后挪了挪身子,把搭在床沿上的雙腿放了下來。
什么意思?我猶豫了一下,坐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為了面對他,我也只好坐在椅子的側面,很快我就發現,照他過去那樣子,把胳肢窩兒卡在椅子背兒上,再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原來是最舒服的坐態。
我等他開口。我猜到他會問我對自己的問題是否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是否打算“竹筒倒豆子”,還是想耗時間,耗到“不見棺材不落淚”?……每次他都是這一套,而我,永遠堅守自己的陣地。我不能承認有什么“反革命罪行”。這一次,我也不會松口。想是這么想,心里還是挺慌。
奇怪的是,這次談話還不光在座的位置上和以前有所不同,話題似乎也有所轉移。他居然沒有和我談什么《通信集》之類,而是問我學習“九大”精神有什么體會。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著,不知道他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這樣,這兩天你先別下井了,回去,寫一份學習‘九大’文件的報告。”他終于發出了這么一個足足讓我愣了好一會兒的指示。
“你是說,讓我寫一篇學習文件的體會?”
“不是不是,是黨支部輔導工人學習‘九大’文件的輔導報告。”
天!且不要說我是不是黨員了,這會兒我還是被他批來審去的“反革命集團”嫌疑分子哪!不過想想他的要求倒也順理成章——礦上認字的人并不多,在和他鬧翻之前,我沒少給班組、工段以至礦上寫材料,據說那水平是公認的。“團結勝利”的“九大”,“光焰無際”的“九大精神”,需要一個老到的吹鼓手。而這樣的吹鼓手,舍我其誰?
“行。您幾天要稿?”我盡量使自己的語氣不卑不亢,心中卻早已歡呼起來了。我知道,大概不會有亮锃锃的手銬等著我了——誰能替黨支部寫高質量的“輔導報告”?縱然這差事令人痛不欲生,可總比讓人“從嚴”一下強多了。
更何況大概足足有三天的時間可供我好好逛蕩逛蕩呢——打死他他也不知道寫一份“輔導報告”得用多少時間,我可以實施我的慣伎:用半天的時間,寫完這份“報告”,然后呢,將草稿鎖將起來,足玩足歇足逛足看閑書,第四天的下午抄稿交差。我怎么能不一千遍一萬遍地歡呼:“黨的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勝利萬歲!”
四天以后,我交去了慷慨激昂意味深長上溯歷史面對現實論點清晰論據充實的輔導報告。據說,這報告再經書記那鐵嘴鋼牙一念,確乎不出所料,威名遠播,這消息竟連我也都免不了幾分得意。
自此,這顆心總算不再“惶惶然”。
我總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當黨支部書記大講階級斗爭為綱,大講“四個念念不忘”的時候,我時不時要充當一個不點名的“新動向”靶子;當需要歡呼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需要輔導報告的時候,我則充當不署名的捉刀者。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來自那時起,我就身兼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雙重“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