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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英國文學評論家康諾利在《現代主義代表作一百種》中,把《追尋逝去的時光》譽為“百年一遇的杰作”。

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出生在巴黎一個藝術氣氛濃厚的家庭,但從小就因哮喘病而被“逐出了童年時代的伊甸園”。他的氣質是內向的,敏感到了近于病態的程度。他受外祖母和母親的熏陶,喜歡塞維涅夫人、喬治·桑和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一些作家;他又受中學老師的影響,推崇十七世紀的法國古典作品。他傾心于圣西門、巴爾扎克、波德萊爾和福樓拜;一度還熱衷于英國作家約翰·拉斯金論述建筑和藝術的作品。從中學畢業到父母去世的這段時間(1889—1905),普魯斯特經常出入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對此他后來頗感愧疚,但這段經歷畢竟讓他有充裕的時間和很好的機會,對日后作品中的人物作了細致而獨到的觀察),為報刊撰寫有關貴族沙龍生活的專欄文章,發表評論、小說和隨筆,模仿心儀的作家寫些習作,還按照母親建議的直譯原則,字斟句酌地翻譯了拉斯金的兩部著作《亞眠的圣經》和《芝麻與百合》。他周圍的熟人都以為小馬塞爾只是寫著玩玩。然而,他不斷地做筆記,積累素材,1896—1900年間斷斷續續在練習本上寫下了自傳體長篇小說《讓·桑得伊》的草稿。直到1950年(作者去世二十八年以后)人們整理普魯斯特留下的一大堆文件時,無意間發現了《讓·桑得伊》的手稿,才于1952年匯集出版。在這部作品中,我們已經可以找到《追尋逝去的時光》中的不少特征。一些使普魯斯特魂牽夢縈的場景,日后會以更為完美的形式寫下,而在這里已經初露了端倪。

《讓·桑得伊》中的觀察者已是一位大師。然而普魯斯特并不滿足于觀察。他以時間為主題,用生命的最后十五年寫出了令人嘆為觀止的杰作《追尋逝去的時光》。這是一部“追根溯源重現法蘭西思想的每個時期”(喬治·普萊語)的巨著,其意義是嗟嘆韶光易逝、追懷個人遭際的感世之作所不能同日而語的。

他是柏格森的姻親,并深受這位膺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哲學家的影響。柏格森創造了“生命沖動”和“綿延”這兩個哲學術語,來解釋生命現象。他認為,生命沖動即綿延,亦即“真正的時間”或“實際時間”,它是唯一的實在,無法靠理性去認識,只能靠直覺來把握。普魯斯特接受了柏格森的觀點,認為“正像空間有幾何學一樣,時間有心理學”。每個人畢生都在與時間抗爭。我們本想執著地眷戀一個愛人、一位朋友、一些信念;遺忘卻從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湮沒我們種種美好的記憶。但我們的自我畢竟不會完全消失;時間看起來好像完全消失了,其實也并非如此,因為它在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這就是普魯斯特的主導動機:尋找似乎已經逝去,而其實仍在那兒、隨時準備再生的時間。普魯斯特用了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追尋逝去的時光”)這么個帶有哲理意味,而又不失文采和詩意的書名,就再清楚不過地點明了這部卷帙浩繁的作品的主題。

本書書名的翻譯,1991年的中譯本為《追憶似水年華》。英譯本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意為“往事的回憶”)從1920年起開始問世,1992年企鵝出版社出版修訂本時,易名為In Search of Lost Time(意為“尋找失去的時間”)。德文譯本Auf der Suche nach der verlorenen Zeit 、西班牙文譯本 En busca del tiempo perdido、意大利文譯本Alla ricerca del tempo perduto、日文譯本“失われた時を求めて”,均意為“尋找失去的時間”。

逝去的時光怎樣去追尋呢?普魯斯特在1908年計劃寫作這部作品的同時,先著手寫了另一部“關于小說的小說”《駁圣伯夫》。他在序言中寫道:

對于智力,我越來越覺得沒有什么值得重視的了。我認為作家只有擺脫智力,才能在我們獲得的種種印象中將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說,真正達到事物的本身,得到藝術的內容。智力以過去的時間的名義提供給我們的東西,未必就是那樣東西。我們生命中的每一時刻一經過去,立即寄寓并隱匿在某件物質對象之中,就像民間傳說中的靈魂托生那樣。生命的每一刻都囿于某一物質對象,只要這一對象沒被我們發現,它就會永遠寄寓其中。我們是通過這個對象來認識生命的那一時刻的;它也只有等到我們把它從中召喚出來之時,方能從這個物質對象中脫穎而出。而它囿于其間的對象——或者不如說感覺,因為對象是通過感覺與我們互相關聯的,我們很可能無從與之相遇。因此,我們一生中有許多時間,很可能就此永遠不復再現。

普魯斯特的一大貢獻,在于他出示給人們一種回憶過去的方式,那就是不由自主的回憶。自主的回憶借助于智力和推理,是不可能使我們感到過去再現的。只有不由自主的回憶,才能通過當時的感覺與某種記憶之間的偶合(無意識聯想),使我們的過去存活于我們現在感受到的事物之中。

我曾在鄉間一處住所度過許多個夏季。我不時在懷念這些夏季……對我來說,它們很可能已經一去不復返,永遠消逝了。就像任何失而復現的情形一樣,它們的失而復現全憑一種偶合。有一天傍晚,天在下雪,我從外面回來,在屋里坐在燈下準備看書,但一時沒法暖和過來。這時,上了年紀的廚娘建議我喝杯熱茶;而我平時是不大喝茶的。完全出于偶然,她還給我拿來幾片烤面包。我把面包片放到茶水里浸了浸,放進嘴里;我嘴里感到它軟軟的浸過茶的味道,突然,我產生了一種異樣的心緒,感到了天竺葵和香橙的芳香,一種無以名狀的幸福充滿了全身;我動也不敢動,唯恐在我身上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一切會就此消失;我的思緒集中在這片喚起這一切奇妙感覺的浸過茶的面包上,驟然間,記憶中封閉的隔板受到震動松開了,以前在鄉間住所度過的那些夏天,頓時涌現在我的意識之中,連同那些夏天美好的早晨,一一再現了。我想起來了:原來我那時清晨起來,下樓到外祖父屋里去喝早茶,外祖父總是把面包干先放進他的茶里蘸一蘸,然后拿給我吃。但是,這樣的夏季清晨早已成了過去,而茶水泡軟的面包干的感覺,卻成了那逝去的時間——對智力來說,它已經成為死去的時間——躲藏隱匿的所在。

《駁圣伯夫》中的這段文字,后來擴展改寫成了《追尋逝去的時光》中“瑪德萊娜小蛋糕”那個有名的段落。普魯斯特要告訴我們的是,逝去的時間就是這樣尋找回來的,而它一旦被找了回來,也就被我們戰勝了,因為屬于過去的實際時間,已經轉化成了心理時間,作家正是在此刻,才感到自己征服了永恒。任何事物只有以其永恒的面貌,亦即藝術的面貌,才能被真正領悟和保存:這就是《追尋逝去的時光》的寫作主旨。而在普魯斯特看來,這種偶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而“一旦那一切是經過有意識的觀察而得到的,詩意的再現就全部喪失了”。

鴻篇巨制《追尋逝去的時光》有如一部看似信手寫來、不講章法,實則結構嚴謹、氣勢恢宏的交響樂。

小說一開頭,敘述者醒來后躺在床上。童年時代的回憶,在貢布雷姑婆家的生活情景,清晰地重現了出來。然后小說的時間倒退十多年,我們看到了他家的朋友斯萬與奧黛特之間的一段戀情。斯萬的女兒吉爾貝特,后來是敘述者在巴黎時單戀的對象(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他經常到斯萬家去,可是吉爾貝特對他時冷時熱,漸漸他也對她冷了下來。有一天,他在巴爾貝克海濱遇到一群少女,并結識了其中的阿爾貝蒂娜(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回到巴黎后,他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產生了強烈的感情,并應邀去公爵夫人府上做客。外婆去世后,他與阿爾貝蒂娜關系親密起來,在對蒙著神秘面紗的貴族生活有所了解以后,他感到悵然和失望(第三卷《蓋爾芒特家那邊》)。重返巴爾貝克,他意外地發現了阿爾貝蒂娜是同性戀者的隱情。他覺得到處都是罪孽和不幸(第四卷《所多瑪與蛾摩拉》)。阿爾貝蒂娜答應和他一起到巴黎同居。他感到自己負有文學使命,同時又無法擺脫由阿爾貝蒂娜引起的妒意(第五卷《女囚》)。他感覺到阿爾貝蒂娜似乎正從他身邊離去。不料有一天,她當真不見了。他得知她死于騎馬失事后,很想念她,想在別的少女身上找到她的影子(第六卷《失蹤的阿爾貝蒂娜》)。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傷感地看到社會的變化,覺得自己在文學上的使命感似乎幻滅了。然而在一次社交性的晚會上,發生了一連串偶然的事情,使他驟然間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靈感:通過一部作品來重現過去的時光。于是他又回到全書的開頭,成了那個醒著躺在床上的人(第七卷《尋回的時光》)。因而,這部作品既是小說本身,同時又是敘述者(作者)完成這部小說的心靈歷程的記錄。

普魯斯特曾把這部作品的結構比作大教堂:“我曾經想過為我的書的每一卷分別選用如下標題:大門,后殿彩畫玻璃窗,等等。這部作品唯一的優點正在于它的整體,它的每個細小的組成部分都很結實……” 確實如此,在這部作品里有那么多精心安排的對稱結構,那么多在兩翼相呼應的細部,又有那么多石塊在開工伊始就碼齊放正、準備承受日后的尖拱,所以當我們看到最后竣工的這座大教堂——厚厚七卷的《追尋逝去的時光》,看到“無形無色、不可捕捉”的時間凝固為物質的時候,我們會很自然地想起法國作家安德烈·莫洛亞那句精辟的論斷:“對于1900年到1950年這一歷史時期而言,沒有比《追尋逝去的時光》更值得紀念的長篇小說杰作了。”如果考慮到莫洛亞以后的小說創作狀況,我們甚至不妨說,這一歷史時期還可以再延長五十年。

杰作的命運常常是坎坷的。1912年,普魯斯特將已寫成的一千多頁手稿(《去斯萬家那邊》《蓋爾芒特家那邊》和《尋回的時光》)托人送交負責《新法蘭西評論》的著名作家紀德,但紀德拒絕推薦出版這部小說。在其他幾家出版社,普魯斯特也都遭到冷遇。事隔兩年以后,紀德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他致信普魯斯特,誠懇地表示愿意出版這部小說。紀德后來在文學評論集《偶感集》中這樣寫道:“普魯斯特的文章是我所見過的最講究藝術的文章。藝術一詞如果出自龔古爾兄弟之口,會讓我覺得可厭。但是一想到普魯斯特,我就對這個詞絲毫也不反感了。”這位曾指斥羅曼·羅蘭“沒有風格”的文壇泰斗,對普魯斯特的風格給予極高的評價:“我在普魯斯特的風格中尋找不到缺點。我尋找在風格中占主導地位的優點,也沒有找到。他有的不是這樣那樣的優點,而是無所不備的一切優點……他的優點不是先后輪流出現,而是同時一齊出現的。他的風格靈動活潑,令人驚嘆。任何另一種風格和他的風格相比,都顯得黯然失色、矯揉造作、缺乏生氣。”

確實如此,普魯斯特的風格并非單一的一種風格,無論敘事狀物還是人物的對話,他都有著不同的處理。曾經被人詬病為“臃腫冗長”的長句,在他的筆下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異常精彩的,因為他確實有那么些紛至沓來、極為豐贍的思想要表達,確實有那么些錯綜復雜、相當微妙的關系和因由要交代,而這一切,也只有他的筆才能寫得如此從容,如此美妙。普魯斯特的這種寫法,是很少有人能夠仿效的,因為,倘若要像他那樣去寫,首先就得有像他那樣層次豐富而多變化的細膩感受才行。翻譯他的作品,是一個既艱苦又愉悅的過程。每譯幾段,我總會預感到前面有美妙的東西在等著我;那些無比美妙的東西,往往有層堅殼裹著似的,要使勁(常常是使出渾身解數)打開殼,才會驚喜地發現里面閃光的內容。

普魯斯特自小患有哮喘病,隨著年歲的增長,病情愈來愈嚴重。從三十五歲起,他已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由于備受哮喘和失眠的折磨,他杜絕了一切社交活動,幾乎足不出戶地過著自我幽禁的生活。為了避免聲音的干擾,房間的墻壁全都加上了軟木貼面;為了避免植物氣味對氣管的刺激,窗戶從早到晚關得嚴嚴實實。《追尋逝去的時光》正是普魯斯特在生命的最后十五年,在這種常人幾乎無法想象的境況中寫成的。“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人們期待著痛苦以便工作。”普魯斯特的這句話,有一種悲壯的美。

普魯斯特以他的天賦和心血,使逝去的時光在他筆下得以重現,使時間在藝術中復活并永存。然而,要讓他感受到的時間在使用另一種語言的讀者心中復活,到今天為止還是一個相當艱難、尚未完成的使命。

在將近一年的猶豫和準備后,花了一年半時間譯就的這部《去斯萬家那邊》,僅僅是全書七卷中的第一卷。這一卷的翻譯過程中,凝聚著許多朋友的心血,沒有他們的關心、鼓勵和無私幫助,譯稿是不可能有現在的面貌的。我感受到友情的可貴,也從另一個角度體會到了普魯斯特小說的獨特魅力。

周克希

200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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