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潑糞公案
話說在蘇州城郊,有位叫袁大牛的人,他的職業(yè)是糞夫,就是走街串巷收購糞便的人。
每天早上,袁大牛都會推著一輛車,上面放三只大木桶,一邊走一邊用攪屎棍敲著木桶,操著口蘇州口音喊:“收人中黃嘞……”
中國人有個習慣,凡是骯臟的東西都有個雅稱,人中黃是糞便的雅稱,當然糞夫也有雅稱,叫做采蜜人。
看到這個稱呼,是不是有點不習慣?袁大牛也覺得十分別扭,采蜜的是蜜蜂,收個糞叫采蜜,不是惡心人嗎?只不過那些雅稱都是上流人士想出來的,如袁大牛之輩也沒有辦法,反正你們高興就行了。
收糞一般是免費的,每天天還沒亮,聽到有人喊“收人中黃嘞……”每家每戶會把囤了一天的便溺物拿出來,交給袁大牛收走。袁大牛收集起來后,統(tǒng)一賣給許廣志,能掙得一些銀子,雖不多,好歹可糊口了。
不過也有人自個兒囤積糞便的,因為量大了時,叫糞商來收,能賣少許的銀子。
說到這兒,忽想起個笑話,說是某人囤了一窖糞便,要價一千文。
糞商一聽,問他:“怎么這么貴?”
那人說:“我這是窖藏的,不是普通的人中黃!”
糞商聽傻了,又不是酒,窖不窖藏有什么區(qū)別嗎?于是直接跟那人砍價,兩人你來我往,最后糞商直接攔腰砍,說五百文我收了。
那人一聽就急了,面紅耳赤地說:“攔腰砍啊,你以為這是狗拉的,這么便宜?”
糞商見他急了,就說:“不賣就不賣,急個什么勁,我又沒吃了你的糞!”
說的是笑話,從中卻不難看出當時農(nóng)村里有人囤糞,以換些閑錢。而在城里,是沒有條件囤糞的,房子不大,沒囤幾天屋里就臭不可耐了,不如免費讓糞夫收走。
言歸正傳,袁大牛收了一早上的糞便,差不多三只桶裝滿了,打算送往許廣志處,沒承想前頭來了五六個人,擋住了去路。袁大牛見那些人一個個兇神惡煞的,心知來者不善,不敢去招惹,把糞車掉了個頭,往別處走。
推著三桶糞便本就不方便,剛掉頭,那些人又圍了上來。袁大牛是老實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們想干什么?”
那些人也不說話,沖上去就把袁大牛一頓好打,打完之后,又將車上的糞桶掀翻了。所謂狗急了跳墻,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袁大牛雖然老實,可看到半日勞作盡付東流,一時火氣上涌,掙扎著起身,從地上拾起攪屎棍,厲叫一聲,沖了上去。
當前一人哈哈一笑,率眾圍攻,再次把袁大牛摁倒在地,直把他打得起不了身方才作罷。
“知道為什么打你嗎?”其中一人惡狠狠地說。
平白無故挨一頓打,袁大牛也正納悶呢,低吼著問:“為什么?”
“知道卓三爺嗎?”
在糞商界,卓三爺?shù)拇_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铮麕缀醢烟K州城內(nèi)糞便收購業(yè)壟斷了,沒人敢往城里插手,所以許廣志創(chuàng)業(yè)之初,其經(jīng)營范圍只在城郊以外,沒想到的是那卓三爺居然連城外的業(yè)務也不容他人染指。
袁大牛聽到卓三爺?shù)拿^,只得自認倒霉,不敢再吱聲,待那些人走遠后,收拾起糞車,一瘸一拐地離開,向許廣志說明情況。
任何一個行業(yè),只要被壟斷了,必然出錯,蘇州城收糞一事被卓三爺壟斷后,就出了亂子。
前文提到,收糞是免費的,然而壟斷之后情況就變樣了,糞商故意拖著不去收糞,城內(nèi)百姓大多使用馬桶,一兩天后就滿了,這時候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倒入就近的溝渠里,二是花銀子讓糞商來收。
所謂店大欺客,類似的事情不只出現(xiàn)在糞商界,只要是被壟斷了的行業(yè),老百姓就只有吃虧認栽的分兒。
關(guān)鍵是,大多數(shù)居家過日子的普通老百姓,生活并不寬裕,糞便還得花銀子讓人來收,這錢實在舍不得花,于是乎蘇州城居民區(qū)的溝渠,就成了天然的倒糞場所,即便官府會定期清理,但只要問題的根源沒有得以解決,就是治標不治本,一旦到了夏季,臭氣熏天,蚊蠅滿天。
卓三爺也曾收到過官府的警告,叫他做事不要太過分,當適可而止。但他既然能壟斷這個行業(yè),上面肯定是有人的,依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怎么去理會。有時讓官府說得煩了,就派人去使陰的,天還沒亮,大家還在床上做著夢呢,就叫手底下的人提著糞桶,去告狀的人門口潑糞,真的是人在床上躺,糞從天上來,好端端的美夢讓臭味給熏醒了。
去官府告狀沒用,那就只能乖乖地花銀子請人來清理糞便,要么趁人不注意,倒溝里去。
許廣志看到袁大牛被人打了,聽說緣由后,氣憤不已:“堂而皇之地仗勢欺人,大明朝沒有王法了嗎?”
許廣志雖然中途轉(zhuǎn)行做了生意,可他骨子里到底是個讀書人,一口氣上來,決心要與那卓三爺硬杠一下,向袁大牛說:“明日一早,我與你一道兒去收糞,看看哪個敢來生事!”
袁大牛被打了一頓,還有些后怕:“許爺,這……可行嗎?”
許廣志冷冷一笑:“你放心,那姓卓的要是再敢鬧事,一定讓他吃官司。”
袁大牛心里雖怕,但他知道秀才雖不是官員,卻也不是普通老百姓,明朝體制,秀才見了縣官可以不拜,與縣老爺平起平坐,那卓三爺說到底只是個商人,不敢公然為難許廣志。如此一想,稍微放心了些,就點頭答應下來。
次日一早,許廣志果然跟著袁大牛去收糞,由于袁大牛受傷不輕,還叫了一人去幫忙。估計是有許廣志壓陣,讓那卓三爺忌憚了三分,果然沒來尋事。
把收來的糞賣與許廣志,結(jié)了賬后,袁大牛咧嘴笑道:“許爺果然非尋常人,有你撐著,我就放心了。”
又過一日,許廣志剛起床洗漱,忽見手底下人跑進來,面色慌張。許廣志情知出事了,臉色一沉,問出了什么事。
那手下嘆息一聲說:“老爺還是親自出去看看吧。”
許廣志扔下面巾,急步而出,剛出院子,就聞到晨風里傳來一股惡臭,走到大門口時,只見滿地糞便,沒下腳處。踮著腳往外走,往兩側(cè)圍墻一打量,許廣志的臉頓時就綠了。
兩側(cè)圍墻的墻根下都被潑了糞,無一個干凈處。許廣志當然知道這是誰干的,只是一來沒證據(jù),二來即便有證據(jù),人家上面有人,也未必能告得倒他,只是這口氣要是就這么咽下了,以后還怎生在糞商界混?當下想了個主意,回身走到院里,召集手底下的人,如此這般交代一番,要給那卓三爺些顏色看看。
卓三爺是蘇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以為給那姓許的秀才些警告,就會知道好歹。這天晚上,吃飽喝足后,倒頭就睡了。剛剛迷迷糊糊地睡著,忽聽得一聲大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塌了,呼地從床上坐起,還沒等他搞清楚狀況,頭頂嘩啦啦一聲響,有東西兜頭澆下,隨之傳來一陣惡臭,險些把他嗆暈過去。
卓三爺是干這行的,不用睜眼瞧也知道身上被澆了什么,急切間拿被褥往頭上一抹,下了床喝道:“哪個遭瘟的算計卓爺,給爺出來!”
府上的人聞風趕來,見卓三爺滿身的糞便,都嚇得不輕,剛要發(fā)問,只聽卓三爺喝道:“愣著等吃酒啊,還不去抓人!”那些人不敢怠慢,轉(zhuǎn)身出去。
許廣志是摸清了線路才動的手,有備而來,做完事后,早就帶著人溜出卓府了,遣散手下的人,往蘇州府而去,求見知府。
知府聽完,震驚莫名,要知道那姓卓的在南京有人,真要驚動南京那邊,這事就鬧大了。許廣志卻不以為然,說:“學生就是要把事情鬧大,只有鬧大了,才能把問題從根源上解決。”
官場上的事兒知府見多了,一聽就聽出了許廣志的用意。在中國的官場上,只要事情不大,官府向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過且過,這也算是慣例了。
蘇州是大明朝文化、商業(yè)的交流中心,四方輻輳,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庶民商賈,什么樣的人都有,如果蘇州的城市治理問題捅到北京或南京去,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現(xiàn)在那姓卓的仗著上面有人,欺行霸市,官府想管卻又不敢管,頂多口頭警告一下,眼巴巴地看著蘇州城越來越臟,官府的壓力也很大,知府心里明白長此下去,一旦被人舉報,或者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傳染疾病,后果不堪設(shè)想。如果能趁著今天這事兒,把事情往大了鬧,加上蘇州城的百姓對姓卓的積怨已久,屆時發(fā)動群眾的力量,說不定就能把事情解決了。
按理說這是剪除蘇州府這顆毒瘤的好機會,但知府還是有些顧慮。倒不是說扳不倒卓三爺,而是即便扳倒了也容易得罪人。明朝官場體制有定律,外官每三年要入京述職,這是朱元璋時期就定下來的祖制,考核后政績好的擢升,政績不佳且沒什么人脈的,那就只有被貶或卷鋪蓋走人了。無論是升貶,都有可能離開原任職地,這就是所謂的流官制。
流官制的優(yōu)點自不用多說,這個制度的初衷就是為了防止腐敗,但也不乏短處,反正任期一到,都要拍屁股走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是了,擔風險的事是萬萬干不得的。這也是歷朝歷代以來,為官不作為的根由之一。這時候蘇州知府顧慮的正是這個問題,他瞟了眼許廣志,問了句:“你覺得這事可行?”
許廣志笑道:“理在我們這邊,怕他作甚?”
知府暗咬了咬牙,答應了。這事有弊端,但利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畢竟蘇州不是一般的小地方,而是萬眾矚目,朝廷主要賦稅的源頭,萬一真把蘇州城的衛(wèi)生問題治理好了,難不成皇上會看不到?
不多時,聽府上的人來報,說卓三爺求見。知府推說外出了,讓府上的人去打發(fā)走。
許廣志知道這事成了,告辭出來。
那卓三爺雖是蘇州一霸,沒把哪個放在眼里,但到底是曉得人情世故的,蘇州知府避而不見,這說明什么?只能是兩個原因,一是蘇州府不管了,由你們鬧去,二是要趁此機會向他下手了。想到這兒,這蘇州一霸也有些怕了,派人提著厚禮,去了南京。
半月后,南京方面果然來人了,而且來的人官職還不小,是吏部主事龔盛光。
吏部是什么機構(gòu)?那是專門管理官員任免的實權(quán)機構(gòu),知府也有些慌,急忙差人去請許廣志過來商量。
許廣志早做好了準備,召集城內(nèi)的百姓、糞夫,集體去蘇州府衙門請愿,說是要狀告卓三爺,討一個公道。
城內(nèi)的百姓當然是怨恨卓三爺?shù)模鸭S商界壟斷了不說,還故意幾天不去收糞,以此逼迫百姓出銀子。糞夫也是有一肚子的怨氣,城內(nèi)收上來的人中黃必須得賣給卓三爺,且價錢低于市價,糞夫的生活本就不好過,如此一來,日子越發(fā)艱難。以往是敢怒不敢言,現(xiàn)在既然有人出頭,要拔了蘇州城的這顆毒瘤,糞夫們?yōu)榱送蟮娜兆樱投蓟沓鋈チ恕?/p>
龔盛光本以為是小事一樁,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來衙門示威,吩咐知府去驅(qū)散鬧事者。知府卻道:“事起有因,若不把事情解決了,那些人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龔盛光算是看出來了,嘿嘿冷笑道:“堂堂知府,會對付不了一幫刁民,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知府的話說得很巧妙,“我站在百姓一邊。”
歷朝歷代,無論體制怎么變,當官為民是亙古不易的宗旨,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只要抬出所做之事是為了老百姓,誰也無法反駁。龔盛光心里恨得癢癢的,卻拿知府毫無辦法。
又過一日,衙門外聚集的人非但沒見減少,反而越發(fā)多了。這下龔盛光也慌了,蘇州城是明朝最重要的商業(yè)城市,真要把事情捅大了,捅出婁子來,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于是就問知府要怎樣才能收場。
知府說:“眼下只有逮捕卓三爺治罪,以息眾怒,還蘇州一個干凈,以平民憤。”
當天,卓三爺就被捕入獄,許廣志贏了,蘇州城的百姓高興了,與此同時,知府派出大量人手,集中清理城內(nèi)溝渠,蘇州城終于干凈了。
然而,必須要說明的是,這只是一時一地的干凈,類似的事情,有明一朝,一直存在。
那么何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無非是城市的公共設(shè)施缺乏,例如公廁,唐宋以降,一直都有,只是不多而已。倒不是說朝廷造不起公廁,而是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甚至在一些地區(qū),還以在路邊小便為榮。
明人謝肇淛說:“今大江以北,人家不復作廁矣……京師則停溝中,俟春雨后發(fā)之,暴日中,其穢氣不可近,人暴觸之輒病。”說是在長江以北地區(qū),家里都不設(shè)廁所,在外面就地解決,經(jīng)太陽一暴曬,那氣味聞了都容易讓人得病。
那么明朝的城市當真一無是處嗎?
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好的地方前文業(yè)已說了,事實上除了衛(wèi)生外,其他地方做得還是相當不錯的,不然幾千年文明也不可能延續(xù)下來,別的不說,就連走路騎馬都有規(guī)矩,不然的話,人亂走、馬亂撞,是會出事情的,至于有哪些規(guī)矩,咱們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