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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到起點:
蘇美爾人的記賬泥板

人類總是渴望通過額外印鈔找到刺激經濟上行與防范系統性崩潰的平衡點。伴隨著代價慘痛的試錯不斷發生,這樣的游戲也許永遠沒有盡頭……

提到“最初的貨幣”這個概念時,很多人會想到中國商代的貝幣。有一點與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樣:在商代,用來易物的貝類非常稀缺,絕非“沒事撿撿貝殼就能發財”那么簡單。要想通過撿貝殼致富,商代人必須組建一支探險隊,離開自己長期生活的內陸地區,長途跋涉前往東海或南海,其中的兇險可想而知。

好在貝類質地堅硬,即使反復流通也不會輕易損壞。對于商代人來說,貝類是財富的象征,其顏色也與商代崇尚的白色天然契合,既可作為流通工具又可作為裝飾品。在特定時期,貝類還是重要的儀式道具:貴族和高級官員占卜時,會把問題寫在貝殼上,交由巫師解讀,根據占卜結果趨利避害。也有逝者家屬將貝殼置于逝者的口中和手腳處,彰顯其身份地位,此舉意義大概和希臘人在逝者雙眼處放置錢幣作為冥界過路費相似。

很快,執政者順應趨勢,通過對貝類穿孔標記其數量和價值,進一步明確貝類作為貨幣的公允價值。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稀缺資源的轉變,貝類這種天然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職責開始交棒給青銅代幣。貝類在某種意義上影響了中華文明的進程,看看現在的漢字,許多與錢有關的字的組成部分中都有“貝”。以貝類作為原始貨幣單位的演進過程太順暢了,這幾乎是天佑中華,一切都恰到好處:稀缺性、公允價值、小巧且不易損壞……無懈可擊的貝類完全就是金銀本位貨幣的前身。

但是,所有的文明體系都有這樣的好運氣嗎?顯然不是。

接下來,該引出本章真正的主人公了:蘇美爾人。

以蘇美爾語文獻為主要標志的蘇美爾文明是迄今為止有確切文字記錄的最早文明,可以追溯到6 000多年前。蘇美爾人發明了人類最古老的文字——楔形文字。有很多聽起來不可思議的蘇美爾語文獻流傳至今,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蘇美爾王表》。這份文獻有多份內容存在差異的副本,陸續發現于美索不達米亞各地,均使用楔形文字書寫,其內容引發了學者對神話時期的聯想。傳播最廣、最受關注的是部分副本中第一部分里一句讓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話:“在5座城市,有8位國王,他們統治了241 200年。然后大洪水席卷而過……”

正是這句話給蘇美爾人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外星論、長壽論、神明論等猜想不脛而走。即使拋開這些天馬行空的假設,蘇美爾人依然開了近乎造物主的視角去理解這個世界。他們有明確的時間概念,以月的圓缺周期作為參考系,把一年分為12個月,每個月分別為29天或30天。蘇美爾人對秒、分鐘、小時的換算方式和現在如出一轍。在考古過程中,專家發現蘇美爾人竟然可以計算結果長達15位的數學題,很難想象他們當時為何會學習并掌握這種數量級的算術。在現代,這么大的數字往往出現在天文學領域,而蘇美爾人的那些神秘數字也確實和現代天文學中太陽、地球、月球等星球的運轉周期高度近似。要知道,晚于蘇美爾文明幾千年出現的希臘文明,還會將1萬以上的數稱為無窮大,作為超綱數字處理。

沒有人知道蘇美爾人逆天的科技究竟從何而來,但考古工作還是能追蹤到一些蛛絲馬跡。如果蘇美爾人并非自帶滿級技能樹,他們的發展就一定遵循所有人類文明的發展共性。

于是,我們可以結合文獻和考古發現,斷斷續續地拼湊出一個更理性的故事。公元前3200多年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是一片沃土,兩河流域穩定的河水泛濫讓這里擁有得天獨厚的農耕與養殖條件。而在此時,巴比倫帝國和好戰的亞述人還在歷史的襁褓中沉睡,4米多高的人面雙翼守護神雕像和琉璃磚裝飾的新巴比倫城也僅存在于某只蝴蝶的夢中。蘇美爾人的一個分支徘徊了許久后,終于下定決心在美索不達米亞西南部開始建設他們的家園。肥沃的土地很快就讓蘇美爾人實現了自給自足,他們種植谷物,并開始嘗試養殖牲畜,一切都如伊甸園般美好。

但是不要忘了,此時的外部世界也在發生著劇變。世界正在進入青銅時代,青銅材質的農具、武器、飾品開始大放異彩,人類的生產力和戰斗力得到了質的提升。

有人選擇向礦山探索,有人選擇揮劍侵略。而蘇美爾人也學會武裝起自己,守衛自己的家園。他們充分利用自己的優勢,建起一座名為烏魯克的城邦。執政者甚至已經有了更加宏偉的計劃:修建堤壩、神廟,訓練自己的軍隊,甚至開始精研晝夜的終極奧秘。

任何藍圖和愿景都是從一個不太顯眼的起點開始的,對于烏魯克的蘇美爾人來說,這個起點就是對外貿易。對于一個以農業和畜牧業為基礎的文明來說,如果長期缺乏木材以及銅、錫等金屬,那會是致命的。一旦這片沃土被侵略者盯上,蘇美爾人的下場就只有一個:淪為敵對勢力的奴隸。組建一支成熟的對外商貿團隊幾乎是刻不容緩的事情。而困擾執政者的最大問題在于,如何改變現有的產業結構,說服那些習慣于農耕畜牧的族人去做陌生且有可能喪命的危險生意。他們需要一個非常精準的中心化策略,既能持續輸出維持整個族群的農產品,又能讓那些放棄農耕的新興職業者以及他們的家人得到相應的生活必需品。

偉大的閃光點就要出現了,或許這個靈感的主人沒有意識到,他即將改寫族人的命運。未來,蘇美爾人將因為這樣的改變而走向富強,烏魯克也將因此建立起計劃經濟的雛形,使得這座萬人規模的城邦穩健運營。在這里,高度發達的社會化分工變成可能,薄弱的產業逐漸得到改善,木材、礦產等稀缺資源不斷涌入。早期的蘇美爾人可能不會相信,他們日后會在金屬和礦石冶煉方面取得驚人的成就。

在揭曉這個閃光點前,我們還要回顧蘇美爾人的一項特殊技能:他們極其擅長陶藝,可以用黏土制作各種生動的物件。這或許和他們的神話體系有關,蘇美爾人相信人是神明用黏土做的,用于服務神明。不知是不是由于這種信仰的推動,蘇美爾人對黏土制品的創作產生了偏愛。1929年,德國考古學家挖掘出烏魯克的中央神殿,并且在神殿周圍挖出了很多黏土制品。這些黏土制品的外形具有很高的辨識度,比如面包、罐子、動物等。但這些惟妙惟肖的黏土制品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也無人能解答其用途。

直到多年后,美國得克薩斯大學的學者丹尼絲·施曼特—貝瑟拉開始系統研究這些黏土制品。她認為,這些黏土制品的出現時間甚至早于烏魯克古城。這意味著,它們絕非裝飾品那么簡單,而是代表著某種規則和秩序,讓當時的蘇美爾人享受到了某些便捷之處。丹尼絲堅信這些小物件不是藝術品的重要原因是,它們的大小和造型極其相似,有標準化作業的影子,而且它們是批量被發現于中央神殿附近的。

莫非是神廟附近的商販在銷售工藝品?這顯然不符合邏輯。最早的中央神殿是祭祀神靈、頒布重大法令的神圣區域,絕不允許世俗玷污其圣潔。《圣經》里還有耶穌憤怒地把商人趕出神殿的描述,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埃爾·格列柯就以此為創作主題,完成了油畫作品《基督把商人逐出神殿》。

于是人們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這些黏土制品代表某種承諾和契約,普通人借此完成對神明的供奉義務。比如一個人向神廟捐贈三個面包形黏土制品,意味著他要在特定時間帶著真實的面包來到這里履約。為何不直接向神廟供奉食物,而要多此一舉,用黏土制品代替呢?別傻了,在物質匱乏時期,執政者怎么會任由寶貴的食物放在神廟里腐爛變質呢?

要求居民使用黏土制品上供,本質上就是創造了一種代幣和商品兌換券。神廟收到了供奉者的黏土制品代幣,就意味著該供奉者完成了對神廟的義務,而執政者可以從容決定這些食物和商品的二次分配與歸屬。這是一種理想的中心化金融模式,既為執政者提供了統計工具,又使得商品可以在時間軸上自由穿梭。執政者不需要在商品儲存和保鮮上花費太多時間和精力。

更有意義的是,能供奉這些商品的居民一定已經實現了自給自足,這些商品是其日常開支之外的一部分。現在,執政者可以很好地利用這些集體資源,嘗試進入新興產業。通過實打實的物質激勵,他們可以組建風險收益比較高的探險隊和商貿團,填補短板,建立自己的帝國。經過精準的計算后,他們完全知道未來一段時間可以拿出多少物資來扶持創業者,也會為窮人、奴隸、兒童和老人留下生活必需品,甚至可以為可能出現的重大天災未雨綢繆。

這個模型中唯一需要警惕的是,如果有部分人出于某種目的供奉了大量與個人生產力不匹配的黏土制品,并且無法準時兌付的話,就會出現系統性的壞賬風險。其負面影響與違約人數成正比,甚至有可能摧毀整個城市。顯然,這套制度需要一個與之對應的記賬體系。

幸運的是,這樣的記賬體系真實存在。考古學家在烏魯克挖掘到了用來記賬的泥板,這些泥板也是由黏土制成的,用木制筆完成書寫,泥板上用于記錄的圖案幾乎和那些黏土制品一模一樣。真相大白,以神廟、泥板和小型的黏土代幣為基石,蘇美爾人曾經建立了一套中心化的金融秩序。

現在我們無法確定這樣的代幣是否被用于非神廟場合,比如居民能否用三個面包形黏土制品置換到兩個啤酒形黏土制品?不過無論怎樣,這個金融模型還是有探討的價值。借助這一特殊的代幣,執政者在神廟完成清點后可以對未來一段時間的城市物資有一個清晰的判斷,及時發現經濟趨勢的變化,對新興產業和特殊人群進行定向補貼,解決神職與公務人員的工資問題。這種類似國家資本主義的模式,在蠻荒時代可以為烏魯克的蘇美爾人提供強勁的凝聚力和對外擴張的基礎。

反過來看,這種新奇的模式也一定有其局限性。首先,它必須置于一個擁有高度紀律性的神權環境中,每個人都清楚自己對神廟應盡的義務,這構成了這套金融模型的底層信任環境。其次,這一模式一定存在于生產資料種類較少的時期,否則僅黏土代幣的制造周期就會帶來極大的不便。再次,很多職業產生的無形價值很難通過黏土制品來表示,如教師、醫生等,他們的勞動力換算方法是一個問題。最后,這種模式一定會隨著社會化分工、人口激增等發展趨勢變得臃腫不堪。

也許是意識到商品多樣性帶來的巨大工作量,蘇美爾人又發明出了“麥元”,即將大麥充作貨幣,并制定了標準單位——席拉,生產了大量的一席拉標準容量的碗。這樣,人們可以放心地領取到足額的薪水,以大麥為一般等價物進行貿易往來。但大麥的特質決定了它無法長期保存和遠距離運輸,很難作為一種永恒的財富進行傳承和積累。大麥貨幣和黏土代幣均有缺陷,它們可以相互作為補充,但很難說誰能取代誰。

既然蘇美爾神廟與私人之間有著一整套金融模型,想必私人與私人之間也存在著獨立的金融規則,在發生借貸融資時起到監管和公正作用。私人之間最常見的金融場景一定是跨領域協作和賒賬購買生活必備品。已知的信息顯示,蘇美爾人會通過特殊的泥板和代表個人簽名的印璽完成契約的簽訂。而且,他們好像對支付利息這件事持理所當然的態度。在他們看來,這就好比種下作物會得到果實,飼養動物會得到幼崽一樣。不過類似私人借貸的金融場景在烏魯克古城的日常中占比很小,人們更多還是以神廟為中心進行經濟活動。

相比之下,商代貝幣的發展,本質上是民間為尋找物物交換的便利條件的自發行為,隨后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貨幣制度。執政者介入后,在貝幣上打孔、為貝幣仿制品進行流通性背書等明顯的標準化鑄幣行為才開始出現。而蘇美爾文明的貨幣制度(姑且把黏土代幣算為一種貨幣制度),帶有一種明顯自上而下的痕跡。這種制度在誕生之初,好像就背負著某種族群的終極使命。就像早年被挖掘出的烏魯克祭祀瓶,瓶身上的浮雕描繪了人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向最高處神廟上供的場景。

如果說商代貝幣的亮點在于通過造幣讓商品高效流動,那么蘇美爾金融制度的亮點就是弱化幣的存在,聚焦于幣背后的真實交易。聽起來似乎很抽象,但是把蘇美爾人的玩法和近兩年來爆火的概念——數字貨幣進行橫向比較的話,就會發現驚人的相似性。

在“比特幣”這個概念剛剛出現時,很多非技術人士始終無法理解何為比特幣,原因就在于比特幣并不是真正的幣。大部分人的思維慣性是,聽到比特幣后,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一枚金幣或是銀幣,但這是完全錯誤的。

比特幣就像是蘇美爾人的黏土制品,本身沒有太多內涵,真正有意義的是比特幣背后的點對點記賬系統,就像是蘇美爾人的記賬泥板。所以看似高深莫測的區塊鏈本質上就是用一串鏈條把蘇美爾人的泥板串聯在一起。其好處在于,比特幣的價值不錨定于任何一種法定貨幣,而是取決于有沒有更多的人愿意在區塊上記賬,并為這種服務支付費用。

幾千年以來,主流貨幣體系幾乎都是在貝幣的延長線上行進,而蘇美爾人的記賬泥板卻幾乎無人問津。事實上,商代貝幣最后的結局并不好:在殷商后期,帝國開始超發無文銅貝,直接引發了物價上漲、貨幣貶值。這大概是歷史上第一次通貨膨脹,也間接加速了殷商王朝的崩潰。在此后的種種貨幣制度中,類似的情況總是不斷重演。人類總是渴望通過額外印鈔找到刺激經濟上行與防范系統性崩潰的平衡點。伴隨著代價慘痛的試錯不斷發生,這樣的游戲也許永遠沒有盡頭……

也許這正是蘇美爾人想告訴后世的,黏土代幣不是重點,那些記錄一切交易和供奉行為的泥板才是金融的內核。蘇美爾人的記賬泥板在歷史的塵埃中冷眼注視著那些瘋狂印鈔的帝國。它提醒所有人去關注真正的價值,而不是在一輪一輪貨幣超發后去崇拜面目全非的百元大鈔。

在接下來的案例中,我們還會看到一些通過偷工減料使貨幣貶值,妄圖創造價值的故事,但最終淪為鬧劇。讓我們再次記住這個結論:貨幣可以憑空創造,但價值永遠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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