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畫收了手，又露出溫和的笑容來，緩緩起身離開，什么也沒說，但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他打不過霍云城，也斗不過霍云城，以他的出身，根本爭不過霍云城。

他認了。

可是哪怕死，他都要讓時晏和他在一起，而非跟那個什么霍云城。

他才是最先來到府里的，他才是陪伴妻主時間最長的，他才是妻主心里最特殊的！他從未想過當(dāng)側(cè)夫或正夫，只需要妻主給予的與眾不同的一點點愛意便足夠他心滿意足！

可霍云城憑什么橫插一道子？

自從霍云城入了妻主的眼，他就再也不是那個最特殊的！妻主望著他的眼光，也再沒了繾綣的愛意。就算妻主仍然對他特殊，給他遠高于其地位的物質(zhì)，卻也掩蓋不了妻主不愛他了的事實。

憑什么？

憑什么？！

他不好過，也不會讓霍云城好過！

真想看看，霍云城看到迎親喜轎中，兩個相擁的死人，會是什么表情！

白清畫離開后，小魚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沒來由的，白清畫只不過鐘蘭樓出身的小倌兒，卻有那般強的壓迫力。

鹿竹上前，將小魚扶著半坐起來，一勺勺將藥喂到她口中。

小魚并不抵觸，她知道鹿竹不會讓她死，這藥還得喝。既然知道霍云城將要面對的是什么，她就不能坐視不理。

她不想死，也不想和白清畫一起死，更不想用自己的死去刺激霍云城。

白清畫腦子已經(jīng)不正常了，這傻缺主意多半又是皇帝的手筆，那狗皇帝已經(jīng)坐不住了，霍云城回國，她本以為是失去了籌碼，沒想到是放虎歸山。

既然如此，她就更不能讓狗皇帝好過。

“太女呢？”小魚開口，問鹿竹，“你是皇帝承諾的繼承人，那太女呢？”

鹿竹喂藥的手頓了頓：“她到底是褚泰宏的女兒。”

“皇帝就這么討厭褚家？連根拔起還不夠，連皇位也剝奪了？”

鹿竹將最后一口藥喂給小魚，沉聲道：“褚泰宏和曹太女太傅有染。”

小魚失笑，褚泰宏不干凈了，皇帝就干凈嗎？她還不是處處留情？

可她是皇帝，自古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侍，天經(jīng)地義。

“你就沒想過，你身份也沒那么干凈？”小魚問，“你父家是鹿大人的側(cè)夫，憑什么你就確定，你比得過父家是褚家出身的太女？”

“而且到現(xiàn)在，皇帝應(yīng)該也沒有廢太女吧？甚至都沒有接你回宮去。”

“鹿竹，你不是很聰明嗎？怎么在這種事上如此糊涂？”

鹿竹神色難堪，將藥碗放到一邊，以手遮面：“我能怎么辦？我只是想活下來！我和這里格格不入！”

“我想過和穿越小說里的女主一樣改變一切，可是我沒有那個能力！我男女平等的言論，就連萬俟術(shù)都聽不進去！他都喜歡上我了，都不舍在皇宴上拆穿我的謊言，卻也聽不進去我的想法。”

“難道我還能指望別人嗎？”

“我只能順應(yīng)現(xiàn)實，我只能做一個不那么特立獨行的人。我沒想過當(dāng)太女，也沒想過當(dāng)皇帝，我只想活下來！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就回到我的世界了……”

鹿竹情緒失控，一股腦的將自己的心里話說了出來，聲嘶力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魚沉默，這才想起來眼前的鹿竹，當(dāng)真只有十七歲。

在她活到現(xiàn)在的十七年里，大部分精力都用來研究醫(yī)術(shù)，可穿越到這個世界后才發(fā)現(xiàn)，想要用醫(yī)術(shù)改變世界，太難了。

她以為那些穿越文里的女主們穿越到男尊女卑的世界很難，因為她們必須面對重重考驗，社會和時代對女性的不友好，都讓她們舉步維艱。

可她沒想到，女尊男卑的世界，也沒好到哪兒去。她看不慣那些男人低俯做小拋媚眼，要處處防備有人爬她床讓她負責(zé)，正如她看不慣女人被這樣對待一樣。

但她是個女人，她在這里有著絕對的性別優(yōu)勢，她說出來的話不會被看作是為男人發(fā)聲，女人不屑，男人不信。

龍一一看不下去，惱恨道：“龍司的神力干擾了太多數(shù)值，氣運之女的堅定和勇氣都被降低了！”

氣運之女的氣運是這個世界賦予的，龍司無能為力，他只能干涉這些看似不痛不癢的數(shù)值。可正是這些數(shù)值，卻能干擾一個人的意志。

鹿竹不該如此，不該在這兒就嚎啕大哭，不該還沒啟程，便宣告失敗。

龍司是要從各方面逼迫小魚，讓小魚任務(wù)失敗，死在這里啊！

小魚伸手，搭上鹿竹的肩頭，道：“我問你，男尊女卑，或是女尊男卑，是誰說了算的？”

“社會？”鹿竹從掌心抬起頭來，滿臉淚痕。

小魚搖頭：“法律。”

“女人犯法和男人犯法所承擔(dān)的后果不一樣，這是其一。女人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和男人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不一樣，這是其二。女人享受的待遇和男人享受的待遇不一樣，這是其三。”

“有這幾點作為基礎(chǔ)，難道這個社會，不會尊女而卑男嗎？”

“男尊女卑也好，女尊男卑也罷，究其根本，是從人最起碼的權(quán)力上，就進行了打壓和扭曲。而真正的公平，不是給他們一樣的東西，而是給他們合適的東西，和選擇的權(quán)利。”

“男人可以習(xí)武，也可以繡花，不必非要在外打拼，或者在內(nèi)持家，女人也是如此。只有一個國家的制度完善到了這個地步，才能稱之為，公平的開始。”

“如今皇帝不仁，官員不臣，百姓不安，什么公平，怎么可能實施的起來？內(nèi)憂外患之下，不可能有余力實現(xiàn)改革。”

鹿竹淚眼婆娑：“那我應(yīng)該怎么辦？”

“你為什么不想當(dāng)太女？為什么不想當(dāng)皇帝？”小魚反問，“你有這個本事，為什么不當(dāng)？因為她不讓你當(dāng)？”

“她算什么東西？她當(dāng)皇帝這么多年，當(dāng)好了嗎？邊境城池屢次拱手送人，心眼子全留在如何坑害朝廷命官，如何算計心腹大臣上！”

“你以為褚家霍家和時家接連倒臺，其他的官員沒有一點兒想法嗎？”

“人心散了，自然都為自己考慮，自然都為自己找后路，上行下效，這個國家，還有什么未來可言？”

“鹿竹，醫(yī)術(shù)再好，不能醫(yī)國，不能醫(yī)人心啊。”

這一番話全說進了鹿竹的心坎兒里，她連忙請教：“可現(xiàn)在大敵當(dāng)前，我若一爭，會不會……”

小魚直接搖頭：“不會。你說的大敵是霍云城，而非陽章國。陽章國為什么要挑起事端宣戰(zhàn)？為什么明明想要開戰(zhàn)搶城池，還要同意和親？因為他們底氣并沒有那么足。”

“無非是知道帝夫離心，知道皇帝將幾大家族連根鏟除，知道國內(nèi)形勢很亂，這才前來試探。”

“霍家時家都是武將世家，褚家則是政壇大樹，這幾家全都死絕了，陽章國就能放心大膽入侵了。所以我嫁去陽章國，是他們要親眼看著時家絕在這兒。”

“我死的那天，就是陽章國大兵崛起的那天。”

“可陽章國現(xiàn)在最適合派出上陣的，是霍云城。一來霍云城強悍，短短幾日不要命地將赤嫩國收入囊中，二來霍云城剛?cè)腙栒聡瑳]有盤枝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最好拿捏，也最好舍棄。”

“若我能平安到達陽章國，勸霍云城收兵，你就能有更多的時間，去整頓國家，重振旗鼓，修筑防御工事，抵擋入侵。”

鹿竹的心臟跳動劇烈，只覺得小魚的一番話，是將她多年來的顧慮全都一掃而空。她擦干眼淚，認真看著小魚：“你會幫我嗎？”

“會。”小魚頷首，“因為我還想活著。”

……

“霍將軍威武！”眾將士凱旋，進城門的時候便聽見城中百姓齊聲高呼。

霍云城沒有改姓，縱然他已經(jīng)繼承了護國公的爵位，卻也不愿意將姓改成父姓。旁人問起他，他都說是因為父親想要紀(jì)念母親，允他不改。

可他自己知道，霍云城這三個字被她叫過很多次，換一個姓，她沒叫過，讓他陌生。

自打?qū)⒊嗄蹏{入陽章國版圖之中，他順勢將與赤嫩國有矛盾的幾個國家悉數(shù)擊退，徹底將赤嫩國歸入陽章國麾下，成了附屬國。此舉讓頻頻遭受戰(zhàn)亂困擾的赤嫩國子民倍感心安，很快就接受了陽章國的統(tǒng)治。

皇帝龍顏大悅，自然也同意了霍云城和時晏結(jié)親的請求。

霍云城甫一回府，便有幾個人湊上來道：“老爺，快去量體吧！婚服不能再拖了！”

他無奈，卻仍拖著疲憊的身子跟著去了。原本想要歇一歇，可想到自己能穿著大紅婚服娶她入府，和她的地位來一個對轉(zhuǎn)，便又有了精神。

他得讓她坐花轎，得讓她蓋蓋頭，得讓她知道知道，他現(xiàn)在和以往不一樣了，如此，她便不能像之前一樣，隨意拋棄他，隨意放棄他了。

她后半輩子，都得對著他，都得看著他，都得愛他才是了。

這么想著，霍云城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