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如何橫穿馬路

橫穿之艱難，幾乎是一種宿命。

橫穿不是什么閑聊波爾卡，橫穿一言難盡。但我義不容辭，必須繼續投身于橫穿馬路這件事。如果我不做，又有誰來做呢。

下雪之前，我帶著他來到金蟬西路的斑馬線，清晨的馬路平靜如鋼。

我們漫無邊際聊著，從無話可說開始，說到大葉子樹，還有我們之間的一些異同，我們是不同的海洋，但很可能是相同的陸地。

一邊暗暗地向橫穿馬路這件事靠攏，直到迫近這個話題，他開始深呼吸。然后我一個閃爍，就談到了橫穿馬路。

雖然知道答案，但還是想問他，生而為人，為什么不想穿過馬路。

他說他害怕撞到孔雀，不知道在清晨的斑馬線上撞到孔雀該怎么辦，比如撲地一頭撞到肥胖又腥臊的孔雀胸口。

這明顯是找理由，他一輩子逃課、遲到、請病假、偷喝酒，都用孔雀做借口，之前從來沒被識破過。

我戳穿了他。本質上他和我大爺一樣，后半生突然喪失了過馬路的動機。然而他不愿承認。我說也許我們可以上網查一下，如何橫穿馬路，他說他暗地里查過許多次了。

然后他連續反問我，穿過馬路這件事的邊界是什么？穿過馬路具體是指一件什么樣的事？ 

我有點被問住了，但能明白過馬路令人憂傷，在宇宙中微微地橫貫一下，會讓人想起曾經走過的所有道路，想起等待，選擇，一些關頭，比如青木瓜從樹上掉下來，鐘聲響起，或者月光下的大海。毫無疑問，過馬路是一個人能擁有的最小史詩。

他點點頭，把寫著十六個須知問題的稿紙反復翻看，不知道哪一個應該放最上面，他正在說服自己放棄很多疑問。

他要重新開始過馬路了。

正好那天有風，造物從低空打下來一束比較青蔥的東西，仔細一看是一個十六歲的服務員，她拘謹地小步跑過斑馬線，人類過馬路的經驗事實小小地流動了一次。他被深深觸動了。

我站在金蟬西路的一側，在歡樂谷的蒿草氣味中，眼看著他像幼兒一樣，小心翼翼地邁出去。

然后聽到他心里遠遠地有雷聲響起，突然覺得有些羨慕，我某一天也會如此嚴肅地過一次馬路嗎，也會為過馬路而熱淚盈眶嗎，也會有重生一樣的惶恐嗎。

黃昏里，質子和金色的小蟲子一起飛舞著，他要完成他自己的史詩了，他就要重新完成他自己的史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