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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沉默,別人會不舒服,埃德加說,如果我們說話,別人會覺得可笑。

我們面對照片在地上坐得太久。我的雙腿坐麻木了。

我們用口中的詞就像用草中的腳那樣亂踩。用沉默也一樣。

埃德加默然。

今天我無法想象一座墳墓。只能想象一根腰帶,一扇窗,一個瘤子和一條繩子。我覺得,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只袋子。

誰要是聽見你這話,埃德加說,準以為你瘋了。

在我看來,每一個死人仿佛都留下來一袋子詞。我總是想起理發師和指甲剪,因為死人不再需要。還有,死人永遠不會再掉一粒紐扣。

獨裁者是一個錯誤,死去的人對這句話的體會也許跟我們不一樣,埃德加說。

他們有證據,因為我們甚至對自己而言都是一個錯誤。因為我們不得不在這個國家戰戰兢兢地行走、吃、睡、愛一個人,直到重新需要理發師和指甲剪。

一個人,如果只是為了行走、吃、睡、愛一個人而制造墳墓,埃德加說,那么他的錯比我們的還大。他是一個對所有人的錯,一個主宰一切的錯。

腦中長草。我們開口說話,草就被割。我們沉默,也一樣。一茬又一茬,想長就長。然而我們還是幸運的。

 

蘿拉從南邊來,從她身上可以發現一個沒有脫貧的地域。我不知道從哪里,或許從顴骨上,嘴邊,眼睛里。這種事情說不清道不明,一個地域也罷,一張臉也罷。這個國家每個地方都沒有脫貧,每張臉上也一樣??墒翘}拉來的地方,一如人們從她的顴骨、嘴邊和眼里所看到的,也許更窮一些。地域多于風景。

貧瘠吞噬了一切,蘿拉寫道,除了羊、瓜和桑樹。

但不是貧瘠驅使蘿拉進城來的。我學什么,貧瘠無所謂,蘿拉在本子里寫道。貧瘠察覺不到,我知道多少。只知道我是什么人,也就是說我是誰。在城里一定要有所作為,蘿拉寫道,四年后返鄉。但不是走在下面塵土飛揚的路上,而是在上面,穿行于桑樹的枝間。

 

城里也有桑樹。但是外邊街上沒有。桑樹在內院里。在少數內院里。只有老人的院子里有桑樹。樹下擱著一把原是屋里坐的椅子。絲絨軟墊的椅座??赡墙z絨上斑斑點點的,撕破了口子。一束干草從下面將破洞堵住。草被坐扁了。椅座下面像是拖著一條辮子。

走近這把被淘汰的椅子,辮子上一根一根的草莖依稀可見。而且它們曾經綠過。

在種著桑樹的院子里,陰影如同一片閑靜,罩在椅子上坐著的那張蒼老的臉上。說如同閑靜,是因為我不期而至來到這些個院落,而且難得再來。難得的是一縷陽光從樹梢筆直地照在那張蒼老的臉上,一個遙遠的地域。我的目光沿著那束光移下又移上。一陣寒意襲上脊背,因為這份閑靜并非源于桑樹的枝條,而是來自臉上眼睛里的寂寞。我不想讓人看見我在這些院子里。問我在這里干什么。我干的不比我眼前的這些東西多。我久久凝視著桑樹。然后,在我離開前,又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臉。臉上寫著一個地域。我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或一個年輕的女人離開那個地域,扛著一根裝在袋子里的桑樹。我在城里的院落中見過不少帶出來的桑樹。

后來我在蘿拉的本子里讀到:從那個地域搬出來的東西,又搬到了臉上。

 

蘿拉想學四年俄語。入學考試不難,因為名額足夠,大學里的名額跟全國學校里的一樣多。俄語是少數人的志愿。志愿很難,蘿拉寫道,目的比較容易。一個上大學的男人,蘿拉寫道,指甲干凈。四年后他跟我同行,因為這樣的人明白,到了村里他就是個人物。理發師上門來,到了門口脫鞋。永別了,羊,蘿拉寫道,永別了,瓜,只要桑樹,因為我們都有樹葉。

一個小小的四角形作為房間,一扇窗,六個女孩,六張床,每張床下一個箱子。門邊有個壁櫥,一個擴音器安在門上方的天花板上。工人合唱隊從天花板唱到墻,從墻唱到床,直至夜幕降臨。然后他們安靜下來,就像窗前這條街以及外邊那個無人穿越、亂蓬蓬的公園。每個宿舍里像這樣小小的四角形房間有四十個。

有人說,擴音器看得見聽得到我們所做的一切。

六個女孩的衣裙緊緊地擠掛在壁櫥里。蘿拉的最少。她穿大家的衣服。女孩們的長筒襪躺在床下的箱子里。

有人唱道:

媽媽說

如果我嫁人

她就給我

二十個大枕頭

統統裝滿蚊子

二十個小枕頭

統統裝滿螞蟻

二十個軟枕頭

統統裝滿敗葉

而蘿拉正坐在床邊地上開箱子。在長筒襪子堆里翻尋著,把攪作一團的大腿、腳趾和腳踵舉到面前,一松手,任其散落在地上。蘿拉的手顫抖著,眼睛不止臉上那兩個。兩手空空,手也不止空中這一雙。空中林立的手幾乎和地上躺著的長筒襪子一樣多。

眼睛、手和長筒襪無法在一首隔著兩張床的歌聲中相容。一個前額上有一道愁紋的小腦袋,輕晃著站在當地唱歌。愁紋頃刻間又從歌中消失了。

 

每張床下面立著一個箱子,里面是亂成一團的長筒棉襪。全國都管這叫專利長筒襪。這種專利長筒襪是給那些想要光滑、薄霧般的連襪褲的女孩們穿的。女孩們還想要發蠟、睫毛膏和指甲油。

床上枕頭底下放著六個睫毛膏盒子。六個女孩子吐一口唾沫到盒子里,拿牙簽攪一攪,攪到煙炱糊糊粘到牙簽上為止。然后她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牙簽在眼簾上摩刮著,睫毛變得又黑又粗??墒且粋€小時后,睫毛上就顯現灰色的縫隙。唾液干了,煙炱落到了頰上。

女孩們要頰上的煙炱、臉上的睫毛煙炱,可是再也不要工廠的煙炱了。只想要很多很多薄霧連襪褲,因為這種襪子太容易抽絲了,女孩們不得不在腳踝和腿部將漏針捉住。用指甲油將漏針捉住、粘住。

一位先生的襯衫要保持潔白不容易。如果他四年后跟我回貧鄉,那就是我的愛了。如果他穿著白襯衫在村里行走有本事讓路人艷羨,那就是我的愛了。如果他是一個體面人,理發師上門來,到了門口脫鞋,那就是我的愛了。在跳蚤跳來跳去的臟地方保持襯衫的白凈不容易,蘿拉寫道。

蘿拉說,連樹皮上都有跳蚤。有人說,那不是跳蚤,是虱子,蚜蟲。蘿拉寫入本子:木虱更可怕。有人說,它們不犯人,因為人沒有葉子。蘿拉寫道,它們什么都犯,太陽熱辣辣一曬,連風也犯。而葉子我們都有。如果人不再長個子了,就掉葉子,因為童年過去了。如果人干癟了,葉子就又回來了,因為愛情過去了。葉子想長就長,蘿拉寫道,像深草。村里有兩三個孩子沒有葉子,他們有一個大童年。他們是獨生子女,父母都念過書。木虱讓大孩子變成小孩子,讓四歲的變成三歲的,三歲的變成一歲的。還有一個半歲的,蘿拉寫道,還有一個新生兒。木虱造的兄弟姐妹越多,童年就越小。

 

有位祖父說:我的葡萄剪子。我會越來越老,一天天變矮變瘦??晌业闹讣自介L越快,越長越厚。他用葡萄剪子鉸指甲。

有個孩子不讓鉸自己的指甲。疼啊,孩子說。母親用裙帶把孩子綁在椅子上。孩子目光陰郁,大喊大叫。指甲剪一再從母親手中跌落。每剪一個手指,剪刀就掉一次,孩子想。

血滴落到一條腰帶上,草綠色的那條。孩子明白:流血,人會死。孩子的眼睛濕了,母親的樣子模糊起來。母親愛孩子。她愛孩子愛得上癮,愛得沒有節制,因為她的理智綁在了愛上,就像孩子綁在椅子上一樣。孩子知道,母親因這份被捆綁的愛必須剪碎孩子的手。她得把剪下來的手指塞進居家衣的口袋里,走到院子里,假裝去扔手指。然后在別人看不到她的院子里,把孩子的手指吃掉。

孩子料想,到了晚上,祖父如果問她:手指扔了嗎,母親會撒謊會點頭。

而孩子也已料到自己晚上將干什么。她會說,她拿了手指,然后將一切和盤托出:

她帶著手指出門上了石子路。她到過草地。也到過園子、小徑和菜畦。她沿著墻走,在墻背后走。她到過存放螺絲釘的工具柜旁。還有衣櫥邊。她向櫥里哭泣。她一手拭臉,一手從居家衣口袋里掏出手指塞進嘴巴。一次又一次。

祖父把手擱到嘴上。他大概想在屋子里表演一下外頭院子里吃手指的樣子吧,孩子推想著??墒亲娓傅氖譀]有動。

孩子繼續往下說。說的時候,有些東西就留在了舌頭上。孩子心想,那只能是真相,躺在舌頭上像一顆櫻桃核,不愿掉進喉嚨里。說話的聲音一旦爬上耳朵,它就等待著真相??墒浅聊?,孩子想,一切都是謊言,因為真相掉進了喉嚨。因為嘴巴沒有說出吃了這個詞。

這詞孩子說不出口。只說:

她到過李子樹邊。在園中小路上她沒有踩爛毛毛蟲,她的鞋繞開了。

祖父的眼睛耷拉下來。

母親轉移方向,這時候從櫥里取出針線來。她坐到椅子上,把居家衣撫了又撫,直到看得見口袋為止。她把線打了個結。母親在搞鬼,孩子想。

母親縫著一個紐扣。新針跡蓋住了舊針跡。母親搞鬼并非全無由頭,她衣服上的紐扣松了。紐扣縫上了最粗的線。電燈泡的光也有一根根的線。

孩子閉上眼睛。在緊閉的眼睛后面,母親和祖父高高掛在桌子上方一條由光和線擰成的繩子上。

用最粗的線縫的紐扣最結實。母親永遠不會丟掉這扣子,孩子想,除非它碎了。

母親把剪刀扔進衣櫥。第二天及此后每個星期三祖父的理發師都上門來。

祖父說:我的理發師。

理發師說:我的剪刀。

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掉過頭發,祖父說。頭全禿了,連隊理發師就在我那頭皮上抹葉汁。頭發又長出來了。比先前還漂亮哩,連隊理發師沖我說。他愛下棋。連隊理發師想到抹葉汁這個主意,是因為我弄了不少葉子茂密的樹枝來雕刻棋子。那是同一棵樹上的灰葉子和紅葉子。木頭和葉子一樣,顏色也不大相同。我刻的棋子一半深色,一半淺色。淺色的葉子到了深秋才會變暗。樹有這兩種顏色,那是因為灰色樹枝生長每年要晚很多。這兩種顏色做我的棋子很不錯,祖父說。

理發師先給祖父剪頭發。祖父坐在椅子上,頭一動也不動。理發師說:不剪頭發,頭就成了亂草叢。這時候,母親用腰帶把孩子綁在椅子上。理發師說,不剪指甲,指頭就成了鏟子。只有死人才有這種指甲。

松綁,松綁。

 

住在四角中的六個女孩,數蘿拉的薄霧連襪褲最少。而僅有的這幾雙在腳踝和腿部粘著指甲油。還有小腿肚那兒。要是蘿拉沒有及時逮住,破了的針腳還會一路抽絲,因為她自己也得走路呢,走在人行道上或者穿過那個亂蓬蓬的公園。

懷揣著白襯衫的夢想,蘿拉得追逐、得逃跑。這夢想即或在最幸福的時刻也還是和她臉上的地域一樣貧瘠。

有時候蘿拉沒能逮住抽絲的針腳,因為她在開會。在教席那邊,蘿拉說,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這個詞。

晚上,蘿拉把帶腳的連襪褲都掛到窗外。它們不會滴水,因為從來不洗。連襪褲掛在窗外,蘿拉的腳和腿就像在里面似的,還有腳踝和硬邦邦的腳后跟,鼓出來的小腿肚和膝蓋。它們仿佛能自個兒穿越亂蓬蓬的公園,去那黑漆漆的城里。

四角里有人問:我那指甲剪在哪兒。蘿拉說,在大衣口袋里。有人問,哪個大衣口袋。你的。你怎么昨天又拿走了。蘿拉說,坐電車了,說著把指甲剪放到床上。

蘿拉總是在電車里修指甲。她經常漫無目的地乘車。在行駛的車內剪剪銼銼,用牙齒把指甲根的皮頂回去,直到每個指甲上出現豆大的白圈圈為止。

電車靠站,如有人上車,蘿拉就把指甲剪放進口袋,望著車門。因為大白天里總是有人這樣上車來,好像是相識,蘿拉寫入本子??墒堑搅艘估铮粋€人這樣子上車來,就像是來找我的。

夜里,當外面路上已無人跡、也沒有人再穿越亂蓬蓬的公園時,當風聲颼颼,夜空除了響聲再無動靜時,蘿拉就穿上她的薄霧連襪褲。她從外邊關上門之前,四角的燈影里只見蘿拉有兩雙腳。有人問,你去哪里。而此時蘿拉噔噔噔的腳步聲已在長而空蕩的走廊里響起。

也許,頭三年我在四角的名字叫作有人。當時除了蘿拉都可能叫作有人。在敞亮的四角里,有人不喜歡蘿拉。大家全是有人。

有人走到窗口,看不見下面的路,也看不見蘿拉經過。只看到一個一跳一跳的小點。

蘿拉去坐電車。下一站要是有人上車,她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半夜三更只有男人上車,他們剛下中班,從洗衣粉廠和屠宰場回家。他們從黑夜走進車廂的燈光里,蘿拉寫道,而我看見一個男人,累了一天,他只是衣衫里的一個影子。他的腦袋里早已沒有愛,口袋里早已沒有錢。只有偷來的洗衣粉或動物雜碎:牛舌、豬腰或牛犢肝。

蘿拉的男人們在前排椅子上坐下。他們在燈光中打盹,垂著頭,鐵軌咯吱吱一響,就抽搐一下。間或,他們拉一拉包,貼近自己的身子,蘿拉寫道,我看見他們臟兮兮的手。為了包的緣故,他們在我臉上瞟一眼。

就這么短短的一瞥,蘿拉便在一個困倦的腦袋中點燃了一把火。他們不再合眼,蘿拉寫道。

下一站,有個男人跟著蘿拉下車。他的眼睛里帶著這座城市的黑暗。以及一條瘦狗的貪婪,蘿拉寫道。蘿拉沒有回頭,疾步而行。她離開大街,抄近路進入亂蓬蓬的公園,以此招引那些男人。一句話都沒有,蘿拉寫道,我躺到草地上,他把包擱在最長最低的樹枝下。沒什么好說的。

夜追逐著風,蘿拉一聲不吭來來回回甩著頭和肚子。頭上的葉子簌簌響著,就像很多年前一個半歲大的孩子頭上的葉子。那個除了貧窮誰都不想要的第六個孩子。像當年一樣,蘿拉的腿給樹枝劃破了??伤哪槒臎]劃破過。

 

幾個月來,蘿拉每周換一次學生宿舍玻璃展窗中的墻報。她站在大門旁邊,在玻璃罩里扭動著屁股。她把死蒼蠅吹掉,拿著兩只她箱子里的專利長筒襪擦拭玻璃。用一只襪子打濕,用另一只擦干。然后換上新的剪報,將獨裁者前一次的講話揉了,貼上這一次的。完了,蘿拉把襪子扔掉。

為擦玻璃罩,蘿拉差不多用完了箱子里全部的專利長筒襪,然后就用別人箱子里的。有人說,這不是你的襪子。蘿拉說,你們反正不穿了。

 

有個父親在園子里鋤著夏天。孩子站在菜畦邊想:父親懂得生活竅門。因為父親將他的愧疚植在最蠢的草里,然后把它們鋤掉。剛才孩子還在暗暗希望那些最蠢的草逃離鋤頭,活過夏天。可是它們逃不掉,因為要等到秋天才會長出白色的羽毛。然后才學飛舞。

父親從來用不著逃跑。他是唱著歌一路行進到世上來的。他在世上造了很多墳墓,造完立馬走人。一場打輸的戰爭,一個返鄉的納粹黨衛軍士兵,一件新熨好的夏季襯衫放在櫥里,父親的頭上還沒有長白發。

父親一大早就起來,他愛躺在草地上。躺著看迎來白天的紅云。由于清晨跟夜一樣寒冷,紅云只好將天撕開。白天在上面的天邊顯現,孤獨便潛入下面草地上父親的腦中。孤獨將父親迅速趕到一個女人溫暖的肌膚旁邊。他取著暖。他造了墳墓,又很快給女人造了一個孩子。

父親將墳墓截在喉嚨口,那是襯衫領子和下巴之間喉結的所在。喉結尖尖,閂住了出口。這樣墳墓永遠也上不來,走不出兩片唇。他的嘴喝著烏黑的李子釀的烈酒,他的歌沉甸甸、醉醺醺,贊美著元首。

鋤頭在菜畦里有個影子,不跟著鋤頭一塊兒動,影子靜靜的,望著園中小徑。那里有個孩子正在摘青澀的李子,摘滿所有的口袋。

父親站在鋤掉的最蠢的草中間說:青李子吃不得,核還軟,會咬到死亡。誰都救不了你,要死人的。高燒會把你身子里面的心燒沒了。

父親的眼睛模糊了,孩子發現,父親愛她愛得上癮,愛得沒有節制,曾經造過墳墓的他盼著孩子死去。

為此,孩子后來吃空了裝李子的口袋。每天,只要父親不注意,孩子就往肚子里塞半樹的李子。孩子一邊吃一邊想,這是在找死。

然而父親沒注意,孩子也就命不該死。

最蠢的草就是白乳飛廉。父親懂得生活訣竅。好比每個念叨死亡的人懂得如何活下去。

 

有時我看見蘿拉在淋浴室里站著,是下午時分,洗晝浴吧,太晚了點;洗夜浴吧,又太早了點。我看見蘿拉背上有一道繩狀的痂,股溝上方有一圈圓形的痂。繩子和圓圈活像一個鐘擺。

蘿拉迅速轉過身來,我看見了鏡中的鐘擺。它該當當敲響才對啊,因為我進入淋浴間時,蘿拉嚇了一大跳。

我心里想,蘿拉有擦傷的皮膚,卻從來沒有愛。有的只是公園地上腹部的撞擊。還有身上那些男人的狗眼。他們整天聽著洗衣粉從粗管子里往下瀉的聲音,聽著動物的殘喘。他們的眼睛一整天都熄著火,只有在蘿拉身上的時候才燃燒。

 

宿舍里,一個樓層的房間一個挨著一個,住在小四角中的女孩們把自己的吃食都存放在餐室的冰箱里。羊奶酪和香腸,是從家里帶來的,還有雞蛋和芥末。

我打開冰箱,格子內側放著一個舌頭或一個腰子。舌頭都凍干了,腰子裂著褐色的縫。三天之后,格子內側又空了。

我觀察著蘿拉臉上沒有脫貧的地域??床怀鏊前涯切┥囝^和腰子吃了還是扔了,從顴骨上、嘴角和眼睛里都看不出來。

無論在食堂還是在運動房,我都沒看出蘿拉是吃了還是扔了那些屠宰場的雜碎。我很想知道個究竟。我好奇心熾,想羞辱一下蘿拉。我看得目盲。不管是久久端詳還是匆匆一瞥,在她的臉蛋上我總是只見那個地域。當蘿拉在燒熱的熨斗上煎雞蛋,用刀刮下來吃的時候,偏讓我撞見。蘿拉卻把刀尖遞過來讓我嘗??珊贸粤?,蘿拉說,不像煎鍋里做的那么油膩。吃完,蘿拉把熨斗擱在角落里。

有人說:你吃完把熨斗弄弄干凈。蘿拉說:反正不能再熨了。

 

這種眼光折磨著我。每當我跟蘿拉中午在食堂一起排隊、繼而同桌吃飯,我就想,這種眼光的由來,在于我們吃飯只得到一把湯匙。從來沒有叉子,也從來沒有刀。所以我們只能用湯匙戳壓盤中的肉,再用嘴撕咬成一塊一塊吃。我想,這種眼光的由來,在于從不讓我們用刀切、用叉子扎著吃。在于我們像動物一樣進食。

食堂里大家都饑腸轆轆,蘿拉寫入本子,一大堆人壓抑地、咂吧咂吧地吃著。原本是一只只執拗的羊。在一起就是一群貪吃的狗。

我在運動房里想,我的這種眼光與蘿拉跳不過山羊有關。她的胳膊在肚子下面本該撐直的時候偏偏打了彎,她的膝蓋本該像剪刀般叉開的時候卻軟軟向上提起。蘿拉勾住了,屁股擦著山羊滑跌下去。她一次也沒有飛躍過山羊。不是雙腳著地而是臉朝下摔倒在墊子上。她躺在那兒,直到體育老師大叫起來。

蘿拉知道,體育老師會觸摸著她的肩、臀部和胯部,扶她站起來。待他的怒氣消了,會來扶她一把的,該碰哪兒就碰哪兒。蘿拉佯裝跌得很重,可以讓他抓得緊一些。

女孩們站在山羊后面,沒有人跳,也沒有人能飛躍過去,因為蘿拉得到了老師給的一杯涼水。他從更衣室拿來水送到她的嘴邊。蘿拉明白,她喝得越慢,他扶著她頭的時間就越長。

下課后,女孩們站在更衣室窄窄的衣櫥前穿衣服。有人說,你穿了我的襯衫。蘿拉說,我又不會吃了它,只是今天用一用,我有事兒。

每天,小四角里有人說,明白嗎,這些衣服不是你的。可蘿拉還是穿了進城去。日復一日,蘿拉穿著這些衣服。衣服弄皺了,讓汗水或雨雪打濕了。蘿拉又把它們掛回到擁擠的壁櫥里。

壁櫥里有跳蚤,因為床上有跳蚤。放專利長筒襪的箱子里有,長長的走廊上有。連餐室和淋浴間、食堂里都有跳蚤。電車、店鋪和電影院也有。

禱告的時候大家都在撓癢癢,蘿拉寫入本子。她每個星期天早上去教堂。神甫也在撓癢。主啊,你在天上,蘿拉寫道,跳蚤,在全城。

 

薄暮中的小四角,時間還早。擴音器唱著工人之歌,外面街上還有鞋子在走動,亂蓬蓬的公園還有人聲,葉子還是灰色的,不黑。

蘿拉躺在床上,除了一雙厚厚的長筒襪什么也沒穿。晚上我弟弟趕著羊群回家,蘿拉寫道,得穿過一片瓜地。離開牧場晚了一步,天色已黑,羊的細腿踩爛了瓜。我弟弟睡在羊圈里,羊一整夜紅著蹄子。

蘿拉將一個空瓶子塞進兩腿之間,她來來回回甩著頭和肚子。女孩們都圍著她的床。有人拽她的頭發。有人大笑。有人把手塞進嘴里觀望。有人開始哭泣。我已經不記得了,自己是她們中的哪一個。

可我還記得,那個傍晚,我在窗前佇立良久,感到陣陣暈眩。房間在窗戶玻璃上搖晃著。我看到我們圍著蘿拉的床十分渺小。而我們頭頂上的蘿拉很大很大,正凌空破窗前往亂蓬蓬的公園。蘿拉的男人們正在車站等候。一列電車從我的太陽穴中呼嘯而過。它像一個火柴盒子。車里的燈光明滅閃爍,宛如外面用手擋著的風中火苗。蘿拉的男人們互相擠撞著。包里的洗衣粉和動物雜碎灑落到鐵軌旁邊。這時候,燈啪的一聲關了,玻璃上的圖像消失了,唯見街對面依次懸著一排昏黃的路燈。隨后我又站到蘿拉床周圍的女孩子中間去了。我聽見蘿拉背下的床上發出一種響聲,我永遠忘不了,也不會跟世上其他聲響混淆。我聽見蘿拉在割除愛情,那從來沒有成長的愛情,割除臟白床單上每根長長的草莖。

那天,正當蘿拉喘息失態時,結痂的鐘擺敲響了,在我的腦中。

蘿拉的男人中,只有一個我沒有在窗戶玻璃的鏡像中見到。

 

蘿拉去教席那邊越來越勤,而她還是那么喜歡教席那邊這個詞。常掛在嘴邊的詞,卻不知自己有多么喜歡。她越來越頻繁地說起意識和消弭城鄉差別。蘿拉一周前入了黨并向人展示她的紅色黨證。扉頁上是蘿拉的照片。黨證傳過女孩們的手。蘿拉臉上沒有脫貧的地域從照片上看得更加清楚了,因為相紙發光。有人說,你可是去教堂的呀。蘿拉說,別人也這么做啊。大家裝作不認識罷了。有人說,上帝在上面關照你,黨在下面關照你。

黨的手冊堆在蘿拉的床邊。小四角中有人竊竊私語,有人默不作聲。這樣已經很長時間了,只要蘿拉人在四角。

蘿拉寫入本子:母親帶我去教堂。很冷,有神甫燒的香似乎就有了暖意。大家脫掉手套。合在手心里。我坐在小孩的凳子上??窟呑@樣可以看到母親。

自從蘿拉擦拭玻璃展窗起,女孩們凡有什么話不愿當著她的面說,就遞眼神做手勢。

母親說,她也為我祈禱,蘿拉寫道。我的手套拇指上有個破洞,洞上有一圈翹起的漏針。我覺得這是耶穌的荊冠。

蘿拉坐在床上讀一本手冊,是關于如何改善黨的意識形態工作的。

我扯著線,蘿拉寫道,荊冠向下盤旋。母親在唱主憐憫你,我在拆手套上的拇指。

蘿拉在薄薄的手冊里劃了很多條杠杠,似乎她的手握著綱要。她床邊堆積的手冊往上長,就像一個歪歪斜斜的床頭柜。劃杠杠的時候,蘿拉在一個句子和另一個句子之間久久地沉思。

我不扔羊毛,蘿拉寫道,即使亂糟糟的也不扔。

蘿拉在手冊里打括號。在每個括號那行的邊上畫一個粗十字。

母親又給我織拇指了,蘿拉寫道,用新羊毛織拇指尖。

 

蘿拉念大四的時候,有一天下午,女孩們將所有的衣服都攤放在床上。蘿拉的箱子敞著擱在打開的窗戶下,里面放著幾件衣服和手冊。

我那天下午得知,為什么那時候我在窗戶鏡子里看不到蘿拉其中的一個男人。他有別于所有午夜和上中班的男人。他在黨校進餐,他不上電車,他從不尾隨蘿拉進亂蓬蓬的公園,他有車有司機。

蘿拉寫入本子:他是第一個穿白襯衫的。

蘿拉已經在念大四,幾乎就要如愿以償了,而那天下午近三點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女孩們的衣服和蘿拉的分開攤放在床上。太陽熱辣辣地射進四角,灰塵附在地氈上宛如一張灰毛皮。蘿拉床邊,手冊缺席的地方,是一塊光禿禿的暗斑。蘿拉吊在壁櫥里我的腰帶上。

來了三個男人。給櫥中的蘿拉拍照。然后解開腰帶,把它塞進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袋子像女孩們的連襪褲一樣薄。他們從夾克口袋里掏出三個小盒子。然后啪地蓋上蘿拉的箱子,打開小盒子。每個盒子里裝著毒綠色的粉末。他們把粉末撒在箱子上,然后又撒到壁櫥門上。粉末跟沒沾唾沫的睫毛膏一樣干燥。我跟別的女孩子一樣旁觀著。我很詫異,竟有這等毒綠色的煙炱。

男人們不問我們什么。他們知道個中原因。

 

五個女孩站在學生宿舍大門口。玻璃展窗內貼著蘿拉的照片,跟黨證里的一模一樣。照片下面貼著一張紙,有人讀出聲來:

該女生自殺了。我們憎惡她的行為,鄙視她。這是整個國家的恥辱。

 

下午晚些時候,我在我的箱子里發現了蘿拉的本子。在拿走我的腰帶之前,她把它藏在了我的那些長筒襪子下面。

我把本子放進手袋,向車站走去。我上了電車讀起來。我從最后一頁開始讀。蘿拉寫道:晚上體育老師把我叫到運動房,從里面鎖上了門。只有厚厚的皮球觀望著。他只要一次就夠了??晌仪那牡馗櫫怂业搅怂〉姆孔?。想要讓他的襯衫保持潔白,是不可能的了。他到教席那邊告了我一狀。我再也甩不掉貧瘠了。上帝不會原諒我不得已去做的事。但我的孩子絕不能再去趕那些紅蹄子羊。

 

晚上,我把蘿拉的本子悄悄放回到箱中的長筒襪下面。鎖上箱子,鑰匙放在我的枕頭下面。早晨,我隨身帶上鑰匙。我把它系在褲子的松緊帶上,因為早上八點有體育課。鼓搗鑰匙,我遲到了一會兒。

女孩子們已經身著黑色短褲、白色運動衫列隊站在沙坑上首。兩個女孩站在沙坑下首,手里拿著卷尺。風吹進厚密的樹葉。體育老師舉起手臂,兩個手指打出一個響榧,女孩們全都跟著自己的腳飛向空中。

坑里的沙子是干的。只有腳趾陷進去的地方才是濕的。我腳趾邊上的沙子涼涼的,跟我肚子邊上的鑰匙一樣。起跑前,我抬頭向樹望去。我跟著腳奮飛,我的腳飛不遠。我在飛躍時想著箱子鑰匙。兩個女孩用卷尺量一量,報出一個數字。體育老師像計時一樣把跳遠結果記在本子里。我看見他手里新削的鉛筆,心想,這跟他很配,定做棺材時,只有死亡從腳底量起。

我第二次飛時,鑰匙和我的皮膚一樣熱了。它不硌人了。腳趾陷進濕沙子時,我飛快地站起來,免得體育老師碰我。

 

兩天后的下午四點鐘,在大禮堂里,上吊自盡的蘿拉被開除出黨、注銷學籍。有好幾百人在場。

有人站在講臺后面說:她把我們大家都騙了,她不配當我們國家的大學生,不配當我們黨的成員。全體鼓掌。

晚上,四角中有人說:因為大家都快哭出來了,才鼓那么長時間的掌。沒人敢第一個停下來。人人邊鼓掌邊瞧旁人的手。有些個稍微停了一下,一驚,又鼓起來。后來多數人想停下來,聽得出室內掌聲失去了節奏,可是由于少數人又開始拍將起來,重振節奏,多數人也就接著拍下去。直到整個禮堂響徹著一個節奏,好似一只碩大無比的鞋子砰砰砰擊打著墻壁,發言人這才用手示意大家停下來。

蘿拉的照片在玻璃展窗里貼了兩個星期。蘿拉的本子兩天后卻從我那鎖著的箱子里失蹤了。

 

帶著毒綠煙炱來的男人將蘿拉放到床上,然后把床抬出四角。為什么先把床腳抬出房門呢。一個男人拎著衣箱和裝著我那根腰帶的袋子,尾隨床頭出去。他右手拎著箱子和腰帶。為什么不隨手關上門呢,他的左手明明是空著的。

五個女孩留在四角,五張床,五個箱子。蘿拉的床出去后,有人關上門。屋里空氣燠熱而明亮,每動一下,一串串的塵吊子就糾結起來。有人站在墻邊梳頭。有人關窗戶。有人換一種花樣川鞋帶。

這個房間里,沒有一個動作是有理由的。大家默默無語,手里不停地忙著做些什么,因為誰也不敢把床上的衣服掛回到壁櫥里。

母親說:要是你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收拾收拾櫥柜吧。煩惱會從手里走掉,腦子就空出來了。

母親說得倒是輕巧。她屋里有五個櫥柜、五個箱子。母親如果連著三天收拾那些櫥柜和箱子,看起來也還是沒有收拾完畢。

 

我走進亂蓬蓬的公園,讓箱子鑰匙墜入草叢。只要寢室里沒人,就沒有哪把鑰匙擋得住陌生的手伸進箱子?;蛟S也沒有鑰匙擋得住熟悉的手,用牙簽攪拌睫毛煙炱的手,開燈關燈的手,或者蘿拉死后洗刷熨斗的手。

也許,以前蘿拉在寢室的時候,誰也沒有必要竊竊私語、默不作聲。也許,有人可以和蘿拉推心置腹。也許,正是我可以和蘿拉交心。箱子的鎖把它自己變成了謊言。這個國度有無數相同的鑰匙,跟相同的工人合唱隊一樣多。每把鑰匙都是個彌天大謊。

我從公園回來,聽見四角里有人第一次在蘿拉死后唱歌:

 

昨天晚上,風兒

將我吹向戀人的臂彎

風吹得再猛一點兒

我就會被吹斷

還好,風兒停了。

有人在唱一支羅馬尼亞的歌。我看見紅蹄子羊穿過歌聲中的夜晚。我聽見風在這支歌里停息。

 

有個孩子躺在床上說:不要關燈,不然的話黑樹會進來。祖母給孩子蓋上被子??焖桑f,大家都睡了,風會在樹上躺下。

風不會站立。在孩子的床邊話里,風總是躺下。

 

大禮堂的掌聲被校長的手打斷之后,體育老師走上講臺。他穿著白襯衫。大家舉手表決開除蘿拉的黨籍并注銷她的學籍。

體育老師第一個舉手。所有的手都跟進。人人邊舉手邊望著別人舉起來的手臂。有人見自己的手臂在空中沒有旁人高,就再向上伸一伸。他們高舉著手,直到累得手指前垂、胳膊下沉。他們四下張望,見沒人放下手臂,又張直手指、伸直胳膊??梢钥吹绞直巯碌暮節n,襯衫的下擺滑了出來。頭頸伸得長長的,耳朵通紅,嘴半張著。頭不動,眼珠子卻滾來滾去。

手跟手之間那么靜,四角里有人說,靜到聽得見呼吸在木板長椅上一上一下行走。而這一陣靜寂持續到體育老師將手臂放在講臺上說:不用數了,當然全體贊成。

這些街上的行人,我第二天在城里的時候想,都可能到過大禮堂,跟著體育老師舉手,飛躍山羊。他們都可能張直手指,伸直胳膊,眼珠子悄悄地轉來轉去。我數著在灼熱的太陽底下從身旁走過的面孔。一直數到九百九十九。這時候覺得腳底發燙,就坐到長椅上,縮起腳趾,靠在椅背上。我伸出食指點著自己的臉頰,把我也一塊兒算上。一千,我對自己說,隨即把這個數字咽了下去。

一只鴿子從長椅旁邊走過,我目送它離去。它腳步蹣跚,翅膀下垂。因為空氣太熱而半張著喙。它啄食,發出嗒嗒的響聲,喙仿佛是鐵皮做的。它吃一粒石子。當鴿子把石子咽下去時,我想,蘿拉也會舉手的。不過這不算了。

我望著蘿拉的男人離去的背影,中午他們剛從工廠下了早班出來。他們原先是農民,從鄉村招進城來的。他們也說,永別了羊,永別了瓜。像傻子般追逐著城市的煙炱,以及那些越過田野爬到每個村邊的粗管子。

這些男人明白,鐵、木頭、洗衣粉都不算什么。所以他們的手依然那么粗拙,他們是在做木墩子和鐵疙瘩,不是搞工業。該做成大而方的東西,到了他們手里就統統成了鐵皮羊。該做成小而圓的東西,到了他們手里就統統成了木頭瓜。

 

鐵皮羊和木頭瓜的無產者下了班走進第一家酒館??偸浅扇航Y隊涌進夏季花園中的露天酒館。當沉甸甸的身胚跌坐到椅子上時,服務生把紅桌布翻個面。軟木塞、面包邊角和骨頭掉到花盆邊的地上。綠葉干枯,土被急急撳滅的香煙碾松了。酒館籬笆上掛著天竺葵花盆,梗莖上光溜溜的,尖上已長出三四片新葉。

粗劣的食物在桌子上冒著熱氣。旁邊擱著手和湯匙,從來沒有刀叉。牲口雜碎到了盤里,就用嘴巴撕扯,大家都這么吃。

酒館也在說謊,包括那些桌布和植物,瓶子和酒紅色的服務生制服。這里沒有誰是客,只有一群涌入這個無意義下午的人。

男人們搖來晃去,大聲吵嚷,繼而拿起空酒瓶子砸到對方腦袋上。頭破血流。要是有顆牙掉到地上,他們便哈哈大笑,就像誰掉了個紐扣。有個人彎下腰,撿起牙齒,扔進自己的杯中。因為牙會帶來好運,于是這顆牙從一個杯子到了另一個杯子。人人都想要。

不知什么時候牙齒不見了,就像蘿拉放在餐室冰箱里的舌頭和腰子一樣。不知什么時候他們中的一個把牙吞了下去。不知道是誰。他們把天竺葵莖上最后幾片嫩葉揪下來嚼著,面帶懷疑之色。他們逐個查看杯子,張開沾著綠葉的嘴巴嚷嚷:你該吃李子,不是牙。

他們指著一個人,大家指著那個穿淺綠襯衫的。他不認賬。他把手指插進喉嚨里。嘔吐完了說:這下你們可以找了,是天竺葵葉子、肉、面包和啤酒,不是牙。服務生將他趕出門去。其他人拍手稱快。

然后,一個穿格子襯衫的人說:是我。他開始笑著哭起來。大家不吱聲了,盯著桌子看。這里沒有誰是客。

鄉下人,我心里想,只有他們會從嬉笑跌入哭泣,會從叫嚷跌入沉靜。不明就里地快樂,大發雷霆。生的欲望,使他們隨時可以一擊而滅掉一條人命。他們全都有可能在暗中睜著同樣的狗眼尾隨蘿拉進入草叢。

假如第二天不醉酒的話,他們就獨自穿越公園,讓自己鎮靜下來。因為濫飲嘴唇白乎乎的脹裂。嘴角也開了口子。他們小心翼翼把腳伸進草里,將濫飲時叫嚷過的每一句話在腦子里重新琢磨一遍。坐在昨日的記憶空白中發愣。生怕酒館里嚷了什么涉及政治的話。他們知道,服務生什么都報告。

不過,濫飲保護大腦、大嚼保護嘴巴不去觸犯禁忌。雖然舌頭打結,說起話來口齒不清,那聲音里還是帶著習慣性的恐懼。

他們住在恐懼之中。工廠、酒館、商店和住宅區、火車站大廳以及穿過麥田葵花田和玉米田的火車,都留著神。電車,醫院,墓園。墻壁和天花板還有敞開的天空。盡管如此,在那些說謊的地方還是經常因濫飲而不小心出事,那不是人為的錯,多半是墻壁、天花板或敞開的天空之過。

 

當母親用腰帶把孩子綁在椅子上、理發師給祖父剪頭發、父親告誡孩子不要吃青李子的時候,這些年里有個祖母站在屋子的角落里。她心不在焉望著屋里的走動和說話,仿佛外面的風早上就躺下了,仿佛白晝在天邊睡著了。所有這些年里,祖母在心中哼著一支歌。

孩子有兩個祖母。一個晚上的時候帶著她的愛來到床邊,孩子向白色天花板望去,因為她馬上就要祈禱。另一個晚上的時候帶著她的愛來到床邊,孩子注視著她的黑眼睛,因為她馬上就要唱歌。

當孩子看不見天花板和黑眼睛時,就假裝睡覺。一個祖母沒有祈禱完。她祈禱到一半就站起來走了。另一個祖母一直把歌唱完,她的臉是斜的,因為她喜歡唱歌。

等到唱完了歌,她想,孩子睡熟了。她說:休息吧,你的心獸,今天你可是沒有少玩。

唱歌的祖母比禱告的祖母多活了九年。唱歌的祖母比她的理智多活了六年。她不認得家里人了。她只認識她的歌。

有一天晚上,她從屋角走到桌子旁邊,在燈光中說:我很高興你們都跟我一塊兒在天上。她不知道她還活著,還得唱到死。疾病不近她的身,沒法成全她死。

 

蘿拉死后,我有兩年裙子上沒系腰帶。喧囂的市聲在我腦子里幾不可聞。當一輛卡車或一輛電車隆隆地駛過來并越來越大時,我的額頭就十分受用。腳下的地在戰栗。我想跟車輪搭上點干系,等車子駛近的當兒猛地躍向對街。到不到得了街對面,且聽天由命吧。我讓車輪來為我做決定?;覊m把我吞沒了一會兒,我的頭發在幸運和死亡之間飛揚。我抵達了街對面,大笑,我贏了。可是我聽到我在外邊很遠很遠的地方笑。

我常去一家店,那兒的玻璃柜里用鋁盒子裝著舌頭、肝和腰子。這家店從來不會順便路過,我坐電車去。店里那些人臉上的地域特征最明顯。男男女女手里拎個包,裝著黃瓜和洋蔥。我卻看見他們從那個地域搬來的桑樹,又搬到了臉上。我挑了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人,跟著他走。我穿過高高的飛廉進入一個村子,總是來到新建的住宅區。飛廉和飛廉之間種著一畦畦通紅的番茄和白蘿卜。畦畦都很失敗。我看見茄子時,我的鞋已經站在它們旁邊了。茄子閃著幽幽的光,宛如雙手滿捧著黑色的桑葚。

我想,這個世界并沒有等待過任何人。我不必戰戰兢兢地行走、吃、睡、愛一個人。我既不需要理發師也不需要指甲剪也不掉紐扣,在有我這個人之前。那時父親還滯留在戰地,靠唱歌和在草叢中放槍過活。他不用去愛。草叢本該把他留下來才對。因為,當他回家看見村子上頭的天時,他襯衫里面又長出一個農民來,又開始干從前的活計。這個返鄉者造了墳墓,還得造我。

我成了他的孩子,不得不在與死亡的抗爭中長大成人。人家沒好氣地叫我的名字。打我的手,向我臉上投來閃電般的目光。然而,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是在家里戰戰兢兢地行走、吃、睡或愛一個人好呢,還是更愿意在哪個屋里、哪個地方、哪張桌旁、哪張床上、哪個國家生活。

 

總是綁起來,因為松綁成為詞竟花了如此長的時間。我想談談蘿拉,而四角里的女孩們說,我該閉嘴。她們懂得,沒有蘿拉腦子就沒有負擔。四角里,原來的鋪位現在放著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擱著一個裝過食品的大口玻璃罐,插著長長的枝條,是從亂蓬蓬的公園里采來的,白色矮玫瑰的葉子帶著細細的鋸齒。枝條在水里面長出白色的根須來。女孩們可以在四角里行走、吃、睡。她們唱歌的時候也不怕蘿拉的葉子。

我想在腦子里保存蘿拉的本子。

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在尋找一個和蘿拉同寢室的人。自從他們和我在食堂里搭過話以后,我每天都跟他們碰頭。因為我不能夠獨自在腦子里保存蘿拉的本子。他們不相信蘿拉的死是自殺。

我談起木虱、紅蹄子羊、桑樹以及蘿拉臉上的地域特征。我一個人想蘿拉的時候,很多事都記不起來。倘若他們在一旁聽著,就又知道了。我學會了在他們直勾勾的眼神前閱讀我腦子里的東西。我苦思冥想,找到了蘿拉失蹤的本子里的每一句話。我大聲地說出來。埃德加把許多句子寫入他的本子。我說:你的本子馬上也會失蹤的,因為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也住在學生宿舍,在亂蓬蓬公園的另一頭,一個男生宿舍里。埃德加卻說:我們在城里有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荒園中的消夏小屋。

庫爾特說,我們將本子裝在一個亞麻布袋里,吊在水井蓋子下。他們笑著,總是說:我們。格奧爾格說:吊在一個內鉤上。井在屋子里,夏屋和荒園屬于一個從來不引人注意的男人。那里還有書,庫爾特說。

夏屋里的書來自遠方,卻知道本市每張臉上的地域特征,知道每一個鐵皮羊、每一個木頭瓜。酒館里的每一次濫飲和每一次笑。

我問夏屋的主人是誰,心里同時想:我不想知道。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默不作聲。他們斜著眼睛,沉默停在白色的眼角,即小血管匯集的地方,不安地閃爍著。我趕緊打開話匣子。講起大禮堂,講起一只大鞋子的節奏,如何在大家拍手的時候攀墻而上。還講起舉手表決時,呼吸躡手躡腳地在木板長椅上方潛行。

我講的時候感覺到,有個類似櫻桃核的東西留在了我的舌頭上。真相等待著那些被清點的路人和點著我自個兒面頰的手指。可是一千這個詞沒有說出口。我也沒有說起那只長著鐵皮喙啄石子的鴿子。我接著講山羊和跳遠,講觸摸和喝水,講系在松緊褲帶上的箱子鑰匙。埃德加仔細地聽著,手里握著筆,卻一個字也沒記到本子上去。我思忖:他還在等待真相,他感覺到了我講述過程中的沉默。我接著說:現在是第一個穿白襯衫的人。埃德加記下。我又說:我們都有葉子。埃德加說:這個不好理解。

蘿拉的句子可以口述。很難用筆記錄下來。我做不到。這就像夢境,進得了口,上不了紙。記錄的時候,蘿拉的句子在我手中熄滅了。

 

夏屋中的那些書,內容豐富超出我的想象。我帶著書來到墓園,坐在長椅上。陸續有老人走來,孤零零地來到一個墓前,過不了多久這也將成為他們的墓。他們沒有帶花來,墓前都滿了。沒有眼淚,漫無目標地望著前方。有時候掏出手絹來,彎腰擦掉鞋子上的塵土,緊一緊鞋帶,再把手絹收起來。沒有眼淚,因為他們不想在自己臉上費功夫。因為他們的臉已經上了墓碑,就在死者旁邊,臉挨著臉,在一張圓形相片上。他們先把自己給打發了,然后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誰知道墓碑上的重逢哪一天才生效呢。他們的姓名和生辰已經刻好了。巴掌那么大、光溜溜的一塊空白等著他們的死期。他們在墓前沒有停留多久。

他們走在鮮花簇擁的墓園小徑上,墓碑和我目送著他們離去。當他們走出墓園時,許多塊光溜溜的空白,對那個因為花丘而變得沉重、慵懶的夏日戀戀不舍起來。這里的夏天跟城里的不一樣。墓園的夏天不喜熱風。它悄悄地把天弄彎,彎得很高很高,靜等著喪事的出現。城里的人說:春秋兩季對老人來說比較兇險。第一波暖流和第一波寒流會將老人帶走??墒俏覀冊谶@里看到,最善于打開陷阱的要數夏天了。每一個夏日都懂得,如何將老人變成鮮花。

當身體干癟,葉子就又回來了,因為愛情過去了,蘿拉寫入本子。

我輕輕地呼吸,腦子里裝著蘿拉的句子,這樣那些書里面的句子就不會失足摔倒,因為它們正站在蘿拉的葉子后面。

 

我學會了四處游蕩,走街串巷。那些乞丐、訴苦聲、畫十字和詛咒、赤裸的上帝和襤褸的魔鬼、殘廢的手和半條腿,我都熟悉。

我認識每個城區里變成瘋子的人:

那個脖子上打著黑色領結的男人,手里永遠拿著一束一模一樣的枯花。好幾年來,他站在干涸的噴泉旁,順著一條街望上去,盡頭是監獄。我和他搭腔,他就說:這會兒我不能跟你說話,她馬上就來了,沒準她不認識我了。

她馬上就來了,他說了好些年了。他說完這句話,從街道那頭走下來的有時候是一位警察,有時候是一個士兵。而他的妻子,這個全城都知道,早已離開了監獄。她躺在墓園的墳塋里。

早上七點鐘,一溜拉著灰色窗簾的巴士車隊沿街而下。晚上七點又開上去。街并不朝上走,街道盡頭并不比噴泉旁的廣場高??纱蠹叶歼@么看。或許只是這么說說而已,街朝上走,因為那里是監獄,只有警察和士兵在那邊走動。

車子在噴泉邊駛過,人們看到窗簾縫隙中囚犯的手指。行駛的時候聽不到馬達聲,聽不到震動和轟鳴,聽不到剎車和車輪聲。只有狗吠聲。如此刺耳,活像輪子上的狗,每天兩次從噴泉旁邊駛過。

有穿高跟鞋的馬,又有了輪子上的狗。

 

有個母親每星期坐一次火車進城。有個孩子每年可以跟著母親去兩次。初夏一次,初冬一次。孩子在城里自慚形穢,因為身上裹著一件又一件寬大而臃腫的衣服。凌晨四點,母親領著孩子上火車站。天很冷,即使初夏,早上四點也還是冷颼颼的。母親想在早上八點趕到城里,因為商店這個時候開門。

從一家店走到另一家,孩子連脫了幾件衣服拿在手上。因此有幾件衣服丟在城里了。這也是母親不愿帶孩子進城的一個原因。不過還有一個更叫人生氣的原因:孩子看見了馬在柏油路上跑。孩子停下腳步,也想讓母親停下來等著看下面的馬跑過來。母親沒功夫等,又不能一個人走掉。她不想讓孩子在城里走失了。她只好拉著孩子。孩子賴著不肯走,說:你聽見沒有,這里的馬蹄聲的篤的篤,跟我們那邊的不一樣。

從一家店到另一家店,坐火車回家的時候,甚至過了好幾天,孩子一直都在問:為什么城里的馬穿高跟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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